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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孽子

所屬書籍: 一生懸命

「都說乜種出乜礎什麼樣的爹養什麼樣的兒,但是我阿爹是好人吶,一輩子老實,守法,誰想到,老了老了,落到這麼個下場。」

徐家棟嘆口氣,旁邊的徐財增也跟著應和點頭。

「阿爹命苦哦,阿嬢死的早,自己拉扯大兒子,都說三歲看老,這孩子從小屬於那種悶葫蘆,踢幾腳也不哼聲,還以為是個古廢包,想不到,後面居然搞出這麼大的禍災來。」

「老人家兒子是?」

「冤親債主喲,」徐家棟鼻子哼一聲,「徐慶利。」

徐慶利。

一個全新的名字,孟朝和童浩對視一眼,感覺尋到了拼圖缺失的那一塊。

童浩遞過本子,讓徐家棟寫下這三個字,而孟朝則趁機偷著發送消息,讓琴島那邊幫忙調查下這徐慶利的背景資料,越詳細越好。

「家裡有照片什麼的嗎?」他發完消息,抬眼環顧。

「都給砸了,這屋子也不是以前那間啦,」徐家棟擺擺手,「湊合著住,以前的茅屋,連同裡面的傢伙事全沒了。」

說話間,他也循著孟朝的視線打量起來,目光落在單薄破爛的床板上,似是找補一般喃喃道:「就這些還是全村湊出來給老人的,唉,家家都不容易。」

「被誰砸了?」童浩追問。

「還能有誰,包德盛家屬唄,要說也怨不得人家,是阿爹自己兒子不爭氣。」

「誒?這包德盛不是被倪——」

童浩嘴邊的話,被孟朝一肘子懟了回去。

孟朝面色如常,順勢遞上根煙,「怎麼回事啊,裡面聽著有故事。」

「哎喲,也不是什麼好事,家醜一樁。」

徐家棟自然地點上煙,搖頭晃腦地講述起陳年往事。

「按理說,徐慶利也算是我自家弟弟,要是老實待在村裡種田,我看在親戚面子上,也能幫忙爭取幾畝好地的。

「可他偏愛讀書寫字,也行,算是條正經出路。這不,後面老校長退下來,那個小學校就交給他管了,日子過得也算太平,讀書人嘛,到底是體面,我阿爹那陣子也是精神奮奮的。」

孟朝忽然憶起來,倪向東略顯寒磣的出租屋裡,枕頭旁摞著幾本舊書。

有金庸古龍的武俠,也有幾本舊雜誌,甚至還有半拉老版的《罪與罰》,應該都是從別人扔的廢品里拾回來的。

當時他就覺得撿書這個行為,跟倪向東曾經的脾性很不搭調,如今再細忖起來,全通了。

徐家棟還沉浸在自己的敘述里,忽地一拍他膝蓋,「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

「什麼?」

「我剛才說,這小子搞誰不行,偏搞上田家小女,嘖,你們是沒見過田寶珍這個人精喲,嘴甜甜,心勾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個良家女子嘛,徐慶利根本把不牢的,還偏不信邪。

「倆人眉來眼去的,居然私奔了,一去好些年,不過也時不時的寄信回來,他阿爸不識字,就來找我們念,所以這些事,我多少知道點。」

「徐慶利和田寶珍去了哪裡?」

「定安縣。」

定安縣,吳細妹和曹小軍也在那裡生活過。

孟朝隱隱覺得,這四人的命運軌跡開始逐漸交疊。

「信上說,他是在橡膠廠打工,寶珍呢,在服裝廠,好像這女娃還一直讀書,後來搞成個大學生了。

「他還說,年底就準備跟寶珍回鄉下結婚,那陣子我阿爹高興得喲,不過高興完了也擔心,擔心田寶珍吃不得苦,她身子嬌,怕她幹不了地里的活。

「後來某天,田家一大早的放鞭炮,震天動地的,說田寶珍訂親了,我阿爹一愣,我們怎麼不知道哇,訂親是大事情,兩家長輩要碰面的,我們老徐家總得忙活一番,可去了一問,說不是跟徐慶利結親,是跟包德盛。」

「這包德盛又是誰?」孟朝決定裝傻到底,「也是咱村裡的?」

徐家棟擺擺手,「哪能,人家全家早搬去鎮上啦。」

他碾滅煙蒂,孟朝趁勢給續上一根。

「這包德盛五大三粗的,有點半腦形容人笨,但是命好啊,托生得好,他家是這片有名的富主,我們附近幾個村的甘蔗都是他家收,人家自己家族裡有廠子的。

「所以這包德盛雖沒讀過幾天書,人也粗野,可是家裡有錢哇,出去吃喝應酬都色水講排面,神氣得很。

「我阿爹知道田家攀高枝後,整日烏面面的,村裡有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就跑來笑阿爹車大炮吹牛,說他兒子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他氣不過,也託人做媒,四處找兒媳,再怎麼說徐慶利也是獨子啊,總歸是個讀書人,回來還能繼續辦學校的,不可能打光棍,總得傳香火的。」

說到這裡,徐家棟住了口,眯起眼睛,望向門外。

兩指間的香煙,兀自燃燒。

「那天半夜吧,不,天快亮了,外面鬧哄哄的,包家莊的人全來了,舉著火把,把我們村子圍個水泄不通,喊話要我們交出徐慶利,不然就放火燒了整個村子。

「我這個做村長的,腦殼疼死了,跑過去笑嘻嘻地陪臉色,問怎麼回事。」

他臉上的笑意消失,狠嘬了口煙,額上青筋跳動。

「原來徐慶利這乜吊氣不過,酒後殺了人,然後逃回村裡,包家莊說我們要是敢包庇,就是跟他們全庄的人過不去。

「我們哪裡見過這種陣仗,包家莊本來人就多,包家又肯砸錢,從鎮上另雇了些混混來,阿爹一輩子攢下的家當,半天功夫給砸個稀爛,連帶著村裡的雞鴨鵝狗,地里的甘蔗橡膠,也跟著遭了殃。

「要我說,就是有人藉機生事,眼見我們村日子好了,眼紅呢,也不知是誰動的手,反正山火燒起來,就停不下了,後面還把大片果林也給燒了,造孽喲。」

坐在一旁的徐財增聽到這裡,嗚嗚地哭起來,皴裂的大手抹著淚。

徐家棟似是沒有看見,板著臉,接著講下去。

「後來警察來調解,說證據不足,包家拍胸脯說有人親耳聽到,親眼見到,反正這事情很麻煩,一下子說不清的。

「每次警察一走,他們就折回來,把路堵得嚴嚴實實,說一天不交出徐慶利,一天不讓我們南嶺村有好日子過。

「呵,這徐慶利生得頭尖耳薄,一看就不是個有福的相,害我們也跟著糟狗嘴被人說閑話,被人講我們村風水不好,出不了什麼正經人——」

孟朝打斷了他的抱怨。

「後來怎麼解決的?」

「後來,死了唄。」

「誰死了?」

「徐慶利,後來被逼得走投無路,自殺了。」

「自殺?」

「對,沒想到這小子還真就藏在村子附近的山裡面,」徐家棟咂咂嘴,「你們來的時候應該能看見,山上有個小房子,就死在那裡面了,自焚。」

誰自殺會選自焚這麼痛苦的方式,童浩暗自嘀咕,瞥了眼孟朝,沒說話。

孟朝沒表現出任何質疑,反倒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哪一年的事了?」

「十多年了吧,」徐家棟撓撓頭,「喲,徐慶利死了真快十多年啦。」

沉默良久的徐財增忽然開了口,磕磕絆絆的普通話。

「我兒是跟人學壞了,以前很乖的,讀書好,又聽話,孝順——」

「阿爹,陳年往事你提他幹嘛,當時慶利去了城裡,還以為他會鹹魚翻生,誰知道呢——」

孟朝伸手打斷兩人的車軲轆話,有件事情他一定要當場問清楚。

「你怎麼知道死的人是他?」他盯住徐家棟,「你親眼見到徐慶利的屍體了嗎?」

「屍體倒是有,但是燒死的嘛,黑黢黢的,燒成那個樣子,怎麼認哦,我是不敢看的,做噩夢。」

徐家棟皺著臉直擺手。

「要說怎麼知道死的是他呢,因為他死前把手錶摘下來了,那隻表他很金貴的,是以前老校長送的,輕易不脫的。

「還留了個信,你們怎麼叫呢,哦,遺書,對,留了封遺書,用血寫在爛汗衫上,表示他是冤枉的,但是為了平息包家人的怨恨,也願意償命,只求放過鄉親們,別再為難大家,唉,要說這小子到最後了,還算有點良心哦。」

孟朝剛要接著發問,院門外驟然響起罵街聲。

「大男人的屁股長,要你管事,一天天的嘎吱噶哦腦子不清楚——」

徐家棟的臉色登時難看下來,沖孟朝和童浩二人訕訕地笑。

「我家婆娘,她不喜歡我摻和阿爹家的事。」

他走到門邊,探出腦袋去,壓低聲音用方言跟門外的婦人理論。

沒想到婦人非但沒消停,反而罵聲越來越響,似是故意要讓屋裡人聽見一般。

「你真是腦袋缺一灶火,人家躲瘟神都來不及,你還往他家貼!」

「行了行了,你先回家,我這就回來了。」

徐家棟轉過身,換上一副笑臉,也換回一口普通話,

「二位警官,不好意思,我家裡還有點事要處理,先走一步。」

他抬腳就邁出了門檻,緊接著,又扶著門框,回過頭來。

「你們可以去村頭找我,新蓋的那間茅屋就是我家,等你們辦完正事,咱一起喝頓酒,村裡沒啥好貨,就是吃個新鮮。」

徐家棟走了,他帶來的鮮活熱鬧,隨著他媳婦的怒罵聲,一起漸漸遠去。

老屋重新荒涼起來。

窗外天色漸晚,陰晦的房間里,只剩下老人呼哧呼哧的喘息。

這個窘迫的主人失去了外援,站起身來,在貧窮的茅屋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卻找不到任何能夠招待來客的東西。

最終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團紙,獻寶一般捧到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展開。

那是一張舊照片,皺巴巴的,左下角印著燙金的字:

生日留念,一九九八,萬年青照相館

這是他與兒子的合影,也是他從包家的暴行中,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

上面定格著年輕時的徐財增,黑黃瘦削,可那時他的腰板還是挺直的,眼睛也還是烏漆的。

整個人僵硬地坐在照相館的椅子上,岔開兩腿,臉上的表情不自然地綳著,像是在跟誰賭氣一般。

旁邊站著他的兒子,那個死於烈焰的徐慶利。

那時的他也還是個少年,十來歲的樣子,沖著鏡頭笑容靦腆,長臉,細眼,左臉一塊鮮明的胎記。

孟朝接過來瞟了一眼,定住,反手遞給童浩。

童浩眨眨眼。

「長得好像,」他倒吸口氣,把照片湊到眼前,「特別是下巴部分,還有這薄片嘴。」

「可是——」他點點少年的左臉,「徐慶利有胎記。」

孟朝重新接過照片,冷眼觀瞧。

「你別忘了,倪向東有疤。」

他忽然明白了,倪向東疤痕之下想要隱藏的究竟是什麼。

但是,他還需要更加嚴謹的證據。

他抬眼,老人正弓著身子,顫悠悠地立在旁邊,焦黃的指頭指著照片上的少年。

「我兒子,好人,」他卑怯地笑笑,「他是好人的。」

孟朝心底湧上一股悲哀,倪向東的救濟,徐慶利的孝順,眼前種種謊言,也許是老人如灰燼般人生中最後一絲火光,最後一絲希望,最後一絲善意與溫存。

徐財增擁有的只剩下回憶,而現在,他們要連這份回憶一起剝奪。

所謂的真相,會將他的暮年拖入徹底黑暗。

然而,孟朝別無他法,他是警察。

他有必須完成的職責。

為了曹小軍,為了劉呈安,為了李清福。

「老人家,您慢點。」

他強壓下情緒,扶著徐財增重新坐回板凳。

「您再給我們詳細說說,您兒子徐慶利的事兒吧。」

說著,他偷偷撿了幾根白髮,悄無聲息地揣進褲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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