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利迎風站著,曹小軍跪趴在對面,兩手撐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曹天保亘在兩人之間,仰面癱在地上,一綹綹額發四散,滴著水。
「天保,醒醒——」曹小軍艱難挪動,爬到男孩身邊,輕輕拍打他的面頰,「天保,不怕,你睜眼看看,阿爸來了,你醒醒,睜眼看看阿爸——」
然而曹天保嘴唇青紫,在凜冽海風中雙目緊閉,沒了聲息。
「曹小軍,原來你真沒死。」
徐慶利咂咂嘴,上前一步。
「你說可不可笑,就在幾天之前,我還在跟老天爺禱告,說願意用任何東西去換你活過來。可眼下你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他又近了一步,曹小軍看清了,他右手握著刀。
「你得給我個解釋,一個死人怎麼就又活了呢?」
他悠閑地轉著刀,那是曹小軍無比熟悉的動作,屬於倪向東的動作。
「你的死讓我成了通緝犯,我為了逃命,殺了個不相干的保安。你一點點把我逼上絕路,讓我髒了手,回不了頭,可你現在怎麼又活了呢?」
他步步逼近,曹小軍搖晃著起身,將曹天保護在身後。
大腿上的傷又掙開了,血汩汩向外涌。
可他不能在這個男人面前表現出任何虛弱,不能。就像在野外遇見飢餓的狼,血腥氣只會徹底激發它的獸性,示弱得不到任何憐憫,只加速死亡的到來。
他提著氣,手撐膝蓋挺起身來,咬牙努腮,直視那人的眼睛。
「曹小軍,你他媽的告訴我,為什麼?」
曹小軍沒有回答,而是用另一個問題替代。
「你是誰?」
「我?」徐慶利勾起一邊嘴角,冷笑,「我是你兄弟,東子啊——」
一語未落,曹小軍瞬間炸起,忽地一下子直奔過來。
徐慶利不知他要幹什麼,驚嚇之餘忘了退後,曹小軍猛然貼近,揮動右手,一股蠻力擊中徐的下腹,酸脹之後,撕裂的疼痛彌散開來。
徐慶利自覺身子一頓,低頭,發現腹部插著把刀。
「小軍?」
再抬頭,卻直撞上對面人的咬牙切齒。
「你為什麼要冒充倪向東?」刀在他體內轉了個圈,「你到底是誰?接近我什麼目的?」
怨毒,憤恨,不加掩飾的厭惡。
這表情徐慶利曾見過無數次。
在他三十餘年的人生里,這種嫌棄與惡意他見了太多回。
那些人在真正了解他為人之前,只消看見他毀掉的大半邊的臉,便已經開始憎惡。
調侃,嘲諷,謾罵,甚至無端的毆打,歷經了太多,他以為自己已經百毒不侵,直至今日看到了曹小軍的眼神。
他有一瞬的恍惚,只覺眼前這張扭曲的面孔,無比陌生。
曹到底是受了傷,又在海里折騰了許久,消耗了力氣,刀刺得不深,只傷及皮肉。抬手第二下的時候,徐慶利反應過來,一把推開,踉蹌著躲閃。
曹小軍撲了個空,徑直摔在地上,好半天起不來身。
徐慶利望著他的狼狽,望著他在潮濕打滑的地面上顫著兩條胳膊,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
「我不會說的。」
他走過去,向後拉扯曹小軍的頭髮。
「如果你當時問過我,就會知道我的答案,那晚的事情我會爛在肚子里,永遠不會告訴別人——」
他一刀刺向曹小軍後腰。
「可如今晚了,走到這一步,我們都回不了頭了。」
又是一刀。
曹小軍怒吼一聲,反手揮刀,刀刃劃向徐慶利的右腮,轉眼皮開肉綻。
徐慶利捂著臉滾下來,嘩浪浪,刀落到一旁。曹小軍藉機翻身,騎在他身上,兩手攥住刀,大力向下摜去。
徐抬起右臂去擋,曹抖著胳膊繼續向下,二人裂眥嚼齒,無聲角力。
刀尖就懸在徐慶利眼睛上方,一寸寸逼近。
他左拳卯足力氣,猛擊曹小軍腹部,曹吃痛,兩手一頓,緊接著悶哼一聲,繼續向下狠按,刀順勢刺下,徐慶利偏頭,刀刃擦著顴骨過去,「鐺」的一下,直扎向右耳旁的混凝土船台。
曹小軍見狀再次舉刀,徐慶利發了狂,手指插進他大腿上的傷口。曹慘叫一聲,失去控制摔了下來,徐慶利趁勢撿起刀,奔向遠處,而曹小軍瘸著腿,也緊跟著追了上去。
二人圍著廢棄鐵船兜圈子。
曹小軍背靠著船,探頭向左右張望。
大霧迷濛,看不見人影。側耳傾聽,亦沒有任何腳步聲,只有瞬息不停的海風嗚咽著穿過島嶼,像是女人哀絕的哭泣。
有什麼落在臉上,濕漉漉的,他一抹,一股子腥氣,是血。
曹小軍仰頭,正撞見「東子」血淋淋的笑。
「東子」就藏在他頭頂的甲板上,剛好撐著欄杆向下張望,沖他咧嘴笑——右腮豁出條大口子,像是裂到耳根的嘴角,泛著惡意的邪笑。
他尚未反應過來,「東子」便閃身翻過欄杆,一躍而起,從天而降,徑直壓倒在他身上。曹小軍後腦猛撞在地面,頭暈目眩,一時間慌了手腳。
等他回過神來,「東子」的刀已經抵在自己的動脈上,冰涼的鐵器即將豁開皮肉,放出滾燙奔涌的血。
他忽然覺得累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疲倦襲來。
想他一生都在奔逃,戰鬥,辛苦勞作,隨時隨地保持戒備,就連睡覺也要在枕下藏把刀,睜著半隻眼,而如今,他真的累了。
不想跑了,不想鬥了,不想再算計什麼,只想好好睡上一覺,在無夢的深眠中,獲得永恆的寧靜。
曹小軍停止了掙扎,等待著命運的發落。
他闔上眼,聽著風裡的哭聲,忽然想起了吳細妹。
若她知道自己葬身於此,是否也會如此哭泣?
細妹,對不起
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
答應你的,終是沒有做到
徐慶利看著曹小軍癱在地上。
血順著遍身大大小小的傷處朝外淌,在他身下蔓延,像是一雙血紅色的翅膀。
這雙翅膀,即將帶他逃離顛沛流離的人間。
徐慶利攥緊刀,卡住他脖子,刀刃橫抵住動脈,咬了咬牙,卻依然下不去手。
他忽地想起舊日種種。
想起曹小軍明明酒精過敏,卻偏又好喝,每每在小飯館裡喝得臉盤子通紅,還得自己架著他走回工地。
想起工頭看不見的時候,兩人總是一邊捆鋼筋一邊吹牛,曹有時會像個小孩子一樣,偷著往他兜里塞零食,有時是塊糖,有時是包花生米。沒什麼值錢的好貨,曹總是自己得著點什麼,就順手分他一半。
想起吳細妹給他倆在夜市買過兩件一樣的衣裳,胸口印著一串英文,誰也看不懂,只覺得穿在身上洋氣。直到後來的某天,王成這小子不懷好意地跑過來告訴他們,衣服上印的是句髒話,一向寡言的曹小軍紅著臉懟他:「知道,就他媽穿給你看,罵的就是你。」徐慶利蹲在一邊,笑得飯粒子直嗆進鼻子眼。
想起許多七零八碎的東西,生日那晚的燭火,想起他在跳動的微光中,許下的那個生日願望。
這一家人曾是深處泥潭的他可以捉住的唯一一條繩索,可他們沒有救他逃離苦難,反倒是被他拉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最初在彼此身上給予的無限厚望,如今淪為漫長的剔骨折磨。
無論活下來的是他,還是他們,生者的靈魂都將永遠缺失一個重要的部分。
這是一場必輸的決鬥,打一開始,就不會有贏家。
從信任到懷疑,從寬宥到殘殺,這場困獸斗里,唯有歹毒之人能夠活到最後。心底屬於人性的柔軟部分,也必將追著另一方的死亡而逝去。
這是活下來的代價,消弭的善良,是對死者的供奉。
徐慶利握著刀愣在那裡,耳畔是無休無止的哭聲。
舊日的世界土崩瓦解,新的秩序尚未建立,一夜之間,他同時失去了過往與未來,卡在現實的斷壁殘垣之間,迷失了自己。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究竟是倪向東,還是徐慶利?
風聲之外混雜進其他聲響,由遠及近,將他重新拉回到現實之中。
遠處天幕倒映著紅藍色光暈,在樹影間短促的閃爍,徐慶利直愣愣地望著,過了很久才明白過來,那是警燈。
警察怎麼會來這裡?
他只慌了一瞬,很快又冷靜下來。無妨,警察的意外到來也可以成為他計劃的一部分,反倒是省去了自首的力氣。
徐慶利回身,掃視著遍地狼藉,知道自己必須抓緊時間。
這齣戲,還有最關鍵的一幕尚未演完。
他俯視著曹小軍,後者倒在血泊之中,看著他,微弱地喘息。
「那晚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彎腰湊到曹小軍耳邊。
「因為——」
他道出了那個只有他和倪向東知曉的秘密。
他心滿意足地看著曹小軍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他知道,這個男人堅定了十幾年的信念,正一點點的崩碎散落。
不遠處警燈閃爍,警報刺耳,愈來愈近。
「是時候道別了——」
「求你……放過天保……」
他笑而不語,手上下了狠勁。曹小軍劇烈咳嗽,血沫子飛濺出來。
「你……到底……是誰?」
「噓——」
他捂住他的嘴,一刀劃開了動脈,毫不遲疑。血噴在臉上,寒夜中唯一的暖意。
「我是倪向東,也是徐慶利。」
他起身,跌跌撞撞,望著自己的雙手出神。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分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