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卓木強巴懷疑的目光下,亞拉法師慢慢的解釋著:「飢餓的本能,並非來自幾小時就進一餐的習慣,人會感覺到飢餓,是一個複雜的生理過程。你也知道,人一刻不停的在運動著,就算你坐著,你躺著不動,你的心還在跳躍,你的血液還在流動,它們的運動,需要什麼,需要的是能量。而我們吃的東西,部分便轉化為這些器官需要的能力,先被由大分小,再分得更細,最後化作糖類,輸送到各個器官,在器官的細胞作用下,分解出碳氫氧等物質,供身體燃燒,釋放熱能。當身體將食物提高的能量用光的時候,便通過植物神經,向大腦發出信號,表示飢餓。這個時候,全身的器官,發出了沒有動力的疲憊信號,已經空空如也的胃發出了需要填滿的信號,一刻不停蠕動的腸道,也發出了需要找工作的信號。所以,你會覺得全身乏力,所以,你會覺得腹中飢餓,所以,你會覺得腸鳴如鼓。而我們密修者的餓鬼道,所接受的考驗是,在你飢餓的時候,讓你繞著一張圓桌緩緩跑步,而圓桌上,會不斷放上剛剛出鍋的,你最喜歡吃的食物——」
「啊……」卓木強巴叫了起來,這個考驗未免太殘酷,忍著飢餓跑步,還要看著那些最美味的,而且伸手可及的食物,這對意志力的要求太高了,能堅持四個小時,確實已經達到了生理的極限,可是,怎麼會死掉的呢?
亞拉法師繼續道:「食物會一直更替,以保證它的新鮮性和對你視覺嗅覺的衝擊感。而飢餓的人,出於本能生理反應,他的胃部,會分泌出胃酸,那是一種ph值為1的強酸,胃的內部有一層黏膜,會保護你的胃不被這種強酸所吞噬,可是,如果一直忍耐飢餓,讓胃酸持續分泌的話——」
卓木強巴瞪大了眼睛,他已經知道亞拉法師要告訴他什麼了,亞拉法師無比憐惜的說道:「唉,那個青年就是忍耐力太強,而又無法控制自己的內部臟器,當我們打開他腹腔的時候,他的內臟已經有三分之一,被他自己分泌的胃酸給腐蝕掉了。他的死因可以說是——因為飢餓,他自己把自己給吃掉了!」
亞拉法師盯著臉色發青,陷入恐慌之中的卓木強巴,一字一句的問道:「縱使這樣,你也還要接受密修嗎?」
過了許久,卓木強巴才緩緩的問道:「有沒有,簡單一點的入門考驗?」
亞拉法師皺起眉頭,遲疑道:「如果強巴少爺堅持的話……我們可以進行一個試驗性的考查,來測試你的毅力程度,你看如何?」
卓木強巴戰戰兢兢的問道:「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亞拉法師道:「如果強巴少爺這樣想,那麼試驗也可以免了。」
「不,我接受,我接受。」卓木強巴下定了決心。
聽說卓木強巴要接受密修,張立,岳陽等都來為他打氣,呂競男從一開始就一直搖頭。亞拉法師為卓木強巴準備的試驗性密修入門考察,其內容是抵抗困意。
在亞拉法師的要求下,卓木強巴一夜沒睡,而且被要求劈了一夜木柴,第二天清晨,在眾目睽睽下,走進了亞拉法師為他挑選的一間小石屋。
亞拉法師道:「人都需要睡覺,在不睡眠的基礎上,會導致一系列生理功能紊亂,這項考察,並不能幫助你的機體變得不知疲勞,只是考察你的機體,在疲勞狀態下,能保持多久的清醒。」
這是一間石屋,亞拉法師在門窗上做了手腳,屋內空氣流通,但是沒有絲毫光亮,關上門,連一點兒聲音都聽不見,卓木強巴被綁在屋正中一根石柱子上,據說這種緊迫感可以使人更為清醒,而他的頭頂正上方,亞拉法師放了塊融冰,他與柱子之間,則隔了一床足夠厚,非常軟和的棉被。
亞拉法師交待道:「當我關上門之後,這裡會成為完全黑暗和無聲的封閉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中,你的困頓程度被誘發到最大,但是因為站立和束縛的關係,也可以使你能調整自身的心裡緊張度來抵禦那種睏乏,而這根柱子上方有一塊冰,估計每半個小時會有一滴融化的冰水滴在你的頸項部位來幫助你提神。你也可以通過計數滴落的冰水來確認你在這裡的時間。你的右手套了一個感應器,你不需要用力,只需要讓手指觸摸到感應器就行了,當你完全喪失意識的時候,也就是進入深度睡眠狀態,手指離開感應器一段時間,我們就會知道,這門也會自己打開,看看你能堅持多久吧。祝你好運,強巴少爺。」
門被關上了,在封閉的環境中,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自己的平靜而安詳的呼吸,剛開始,卓木強巴還能保持自己的清醒,可是,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並沒有看多久,就變得無比疲憊,眼皮重重的直想向下耷拉。
卓木強巴不由想起了亞拉法師的話:「人的眼睛,一旦睜開,它就從未停止工作,它會不斷的尋找,搜集可以傳達給大腦的信息,在絕對的黑暗和絕對的光亮中,它無法得到任何信息,它便會罷工。當你在黑暗中,眼睛疲勞得無法睜開的時候,就閉上眼睛,否則,可能導致失明。」
卓木強巴已經閉上眼睛,雖然仍站立著,可是完全遁入了睡眠的姿態,在這樣的姿態下,要保持神志的清醒就更不容易了,他還有感覺,拇指依然搭在觸摸式感應器上面,可是那種沉沉的睡意源源不斷的襲來,他對周圍環境的感覺正在慢慢消失。卓木強巴彷彿又回到了莽林之中,在那一片死寂的黑暗叢林,陰暗,冰冷,沒有一點星光,連風都是靜止不動的。可是,強大的恐懼感襲來,他反覆的告誡自己:「不能睡,一定要走出去,一定不能睡。」對,要堅持到底,一定不能睡,卓木強巴晃了晃腦袋,大腦感覺到一陣鈍痛,沉重無比。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卓木強巴又睜開了眼睛,四周還是一片黑暗,空氣冰涼,一絲絲寒意從鼻腔被吸入肺部,熱氣又從肺里呼出,卓木強巴這時才明白,亞拉法師將他束縛在這根石柱上的真正用意。如果可以動一動手腳,活動一下筋骨,人為的製造一些疼痛的感覺,一定可以抵抗一些睡意,可是如今,一動不動的姿勢,正好滿足睡眠的需求。他昂起頭,頭頂也是一團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卓木強巴心想:「不是說半小時就有一滴冰水從上面滴下來嗎?為什麼都過了這麼久,還沒有絲毫動靜呢?」突然,他又想起亞拉法師告誡的另一句話:「在黑暗中,人們很快就會失去對時間的感覺,黑暗會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原本沒有時間。」
卓木強巴暗自心驚:「難道說,我自己感覺過去了這麼久,其實,只是過了十幾分鐘,還不到半小時么?」亞拉法師的話依舊迴響在耳邊:「一次良好的睡眠,你會感覺剛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天已經亮了;而一次痛苦的睡眠,你輾轉反側,已經過去半天,而黑夜的星辰依然閃爍,好像時空凝固。」
卓木強巴又無奈的閉上了眼睛,沒想到,挑戰人類的極限,並不是絕水絕食,僅是簡單的挑戰睡眠,就有這樣大的難度,這還僅是試驗性的資格認證,連這個都無法堅持下去,還談什麼密修。有莽林的經驗,卓木強巴知道,必須依靠痛楚,才能緩解睡意,可是,如今雙手被縛,背上還塞了一床棉被,如何才能製造痛楚呢?卓木強巴咬緊了自己的下唇,嘴裡,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那種微咸,有些回甜的特殊味道,每個人都能察覺出,卓木強巴閉目凝思著:「出血了,我已經咬破了嘴唇么?可是,為什麼沒有痛的感覺,感覺好輕微,啊,難道我真的要睡著了?」亞拉法師說過:「在深度睡眠中的人,就算用針扎也不會醒來,因為你的意識已經自我關閉,通過動物神經傳達給大腦的信息通道被阻斷,你感覺不到疼痛。良好的睡眠,等於對自身的一次麻醉。」
頂著棉被的卓木強巴開始頻頻點頭,他自己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可是,手腳,整個身體,都開始不聽使喚,大腦里的意識在逐漸模糊。就在此時,像一根針,從背脊骨扎了進去,隨後,一陣冰冷刺骨的感覺,在全身泛化開來,卓木強巴猛的一驚,突然又恢復了清醒,回憶起剛才的感覺,他知道,第一滴冰水,已經滴在了自己大椎穴附近。可是沒多久,體溫很快將冰水的寒意全部驅除,柔軟的棉被給肌膚帶來柔和而溫暖的摩擦,卓木強巴用盡辦法,意識還是在一點一點的消失。沒想到,這種突然的冰水提神,就好像一次性將體力透支,反而更容易疲倦。
抵禦這種將睡不睡的感覺,就好像走在一根極細的鋼絲上,要用盡全身力氣來控制平衡,可鋼絲下面並不是萬丈深淵,而是厚厚的棉被,無數的美女,豐盛的食物,要在這樣的鋼絲上呆得長久,實在難於登天。
卓木強巴終於領會了密修的奧義,同時明白為什麼亞拉法師說密修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要抵禦痛苦並不難,只需要一顆堅定勇敢的心,可是,要抵禦溫柔,需要付出的忍耐力,就非人人都能做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卓木強巴感到眼前一亮,他趕緊睜開眼睛,眼前明晃晃的一片,許久才恢復視力,那道石門,竟然被打開了!卓木強巴無力的垂下頭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
卓木強巴是被張立和岳陽架出石屋的,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為了抵禦睡意,竟然耗盡了他全身的力量。從張岳兩人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對卓木強巴的表現很失望。陽光下,亞拉法師笑吟吟的看著卓木強巴,拿著手中的計時器道:「五十六分鐘,不錯了,已經很不錯了。」
唐敏為卓木強巴拭去嘴角的血跡,關切道:「怎麼會弄得這麼慘?」卓木強巴沒有回答唐敏,心中只是想:「居然才堅持五十六分鐘,怎麼感覺就像在地獄裡呆了好幾年。」他突然看見遠處,呂競男正往回走,他問道:「法師,教官也接受過類似的試驗么?」
亞拉法師道:「哦,沒有,這是當年我開始密修後,自己想出來的一種資格認證辦法,因為不能通過大師們的同意,所以我把它稱作試驗性認證,除了我,你是第一個接受這種試驗認證的。」
卓木強巴問道:「那麼當年,法師你自己,堅持了多長時間?」
亞拉法師道:「因為當時我已經擁有了密修資格,並正式開始密修,所以我堅持的時間要稍微長一點——」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個小時?」卓木強巴問道。
「不,是三天。」
卓木強巴感到一陣虛脫,頭一垂,再也無力抬起來,他,已經睡著了。
醒來後,已經是黃昏,卓木強巴再也不提密修的事情,正如導師曾告訴過他一樣:「有些事情,需要天賦,人力不可強求。」卓木強巴自知之明,如果說鍛煉外部的肌肉力量,他或許能達到中上,但是密修,自己的資質只能說平庸,甚至是低劣。誰知,亞拉法師找到了他,亞拉法師道:「如今,先把基本的科目學好,這才是你需要學的東西,如果這次考察結束之後,強巴少爺還想進行密修的話,你可以去色拉寺,一零九號禪房,找丹珠法師,就說是我讓你去的。丹珠法師算不上密修者中的第一人,但他絕對是密修者教師中的第一人。」
卓木強巴不知是喜是憂,心中對亞拉法師又多了幾分感激。此後幾天,他們開始恢復性訓練,同時在醫院接受一個月的身體恢復治療,並且每周一,三,五,七,都要到專業心理醫生那裡接受心理恢復治療,要求他們堅持半年甚至更長時間。
在剛開始恢復的幾天里,大家吃飯的時候,發現卓木強巴拿著筷子老打架,有時連夾菜都夾不穩,岳陽好奇的問道:「強巴少爺,你的手怎麼啦?」
卓木強巴冷靜的答道:「手抽筋。」
岳陽更加奇怪了,問道:「怎麼會抽筋的?」
卓木強巴面露恨意,一字一頓道:「罰,抄,一,萬,遍!」張岳二人居然歡欣鼓舞,顯得非常高興,卓木強巴哭笑不得。
一個月後,國家另外有科考項目,艾力克要回歸國家隊,臨別前,大家聚在一起,依依惜別。餐後歸眠,卓木強巴又來到他和艾力克第一夜談話的地方,星空依然璀璨,艾力克依舊矗立在微寒風中,遠遠注視著燈火明滅的軍營。「你也在這裡啊,毛拉大哥。」卓木強巴道。
艾力克輕輕嘆息著:「是啊,相處了這麼久,突然就要走,總是有些緬懷。不過也該走了,我能教的都已經教給你們了,剩下的路,就靠你們自己去走了。」
卓木強巴道:「謝謝你,教會我們這麼多知識。」
艾力克示意卓木強巴,在以前那方石墩上坐下,兩人並肩坐了,艾里克道:「強巴少爺,通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我覺得吧,你真正要尋找的,似乎不只是藏獒而已。」
卓木強巴道:「哦,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呢?」
艾力克道:「你是所有受訓者中,最刻苦的一個,你訓練得很努力,甚至可以說是拚命。每當你完成一個訓練項目的時候,你的眼中就透出一股喜悅,但同時還有淡淡的哀傷,有些事情令你自責,是嗎?不用回答我,所以,有時候我在想,你好像並不是真正的要尋找藏獒;而是將尋找藏獒看作了一種契機,一種希望。如果能找到獒王,是不是就在暗示自己,就有希望找到你自己真正想要找到的東西?」
艾力克的話,就像開啟了一扇塵封的門,卓木強巴面色慘白,渾身冰涼,心中震道:「是這樣嗎?難道我是這樣想的嗎?真的是這樣嗎?」
艾力克起身道:「強巴少爺,你應當明白,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是有目的的人,所以,你活得比其他人都更充實。做了這麼多年的科考工作,我想,這條探索的道路,是永無止境的,你可以從中不斷的學習和獲取。時間長了你就會發現,它並非是枯燥無味的,因為帶給你快樂的東西,在你心中。我想,人生也是如此吧,不斷的探索和發現,去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艾力克拍著卓木強巴的肩頭,意味深長道:「其實,我覺得強巴少爺很適合作科考的工作,你有一種常人所做不到的堅韌毅力,而且,你的洞察力比普通人強,只要你想到了,必定會有所發現,問題是,你現在還不願去多想,很多事情,你喜歡將它簡單化,我想,總有一天你會覺醒的。」
望著艾力克的身影,卓木強巴頓在空地,彷彿融入了寒冷的風,艾力克的每一句話,都值得他去思考,他明白,又是一個難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