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胡楊隊長來的次數漸漸少了。呂競男和亞拉法師似乎恢復得很快,如今他們已像沒事人一般了;卓木強巴和唐敏大量失血,這在短時間是補不回來的,雖然已經可以下床活動,但醫生告誡他們不可劇烈運動;張立、岳陽、巴桑和方新教授的肢體骨折骨裂恢復起來還需時間,特別是方新教授,年紀大了,恢復起來要慢一些。
由於一群傷員一時半刻好不了,呂競男不知動用了什麼力量,將他們旁邊的病房隔離為一間辦公室。在那裡,她與各路專家保持著聯繫,將他們收集到的資料交由專家篩選、分類、匹配,最後又匯總到呂競男處。聽岳陽說,他看到許多文件夾被抱進了呂競男的辦公室。
第二天,卓木強巴剛能下床,就迫不及待地走進了呂競男的辦公室,詢問道:「聽張立說,我們這次行動算是成功的,最後的考核我們已經通過了,是這樣嗎?」
呂競男道:「不錯,我是這樣說過。」
卓木強巴道:「那你答應過我的事……」
呂競男道:「你的傷剛好……」
卓木強巴道:「我很急。」
呂競男露齒一笑,對卓木強巴道:「我答應過的事情,自然會兌現。」說完,起身打開了身後的柜子,裡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卓木強巴渴望已久的專家級資料。
卓木強巴大步上前,正準備以掠奪的方式抱走那些資料,卻被呂競男搶先一步擋在身前。呂競男告誡道:「記住,這批資料不知道有多少境外組織垂涎三尺,資料的內容只能在隊員的範圍中流傳,而且醫院人多口雜,你們要看資料只能到我這辦公室來。這批資料都是按字母編碼的,每次只能拿一本……」
卓木強巴愣了愣,呂競男道:「有什麼問題?」
卓木強巴馬上道:「沒有問題。」
呂競男點頭道:「很好,另外還有一批電子文檔資料,我會把它們拷貝到方新教授的電腦里,但那台電腦同樣不能出這個房間,如何?」
卓木強巴連聲道:「可以,可以。」 呂競男剛剛讓開,他就急不可待地拿出一本資料,貪婪地閱讀起來。
這批專家匯總資料的解禁對卓木強巴他們來說至關重要,儘管說這次看到的不是第一手原始資料,而是影印件,但與他們之前所得比較要好得多,多得多。自此以後,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等人成天如饑似渴地泡在呂競男的辦公室里,時常凌晨才熄燈或者徹夜不熄,弄得醫生給他們下了嚴重警告,說出「如果你們繼續這樣的話,保證你們不出多少多少天就不用離開醫院了……」或者是「再這樣下去,你們的傷可能終生不愈……」一類的話,才讓他們有所收斂。
所謂好事成雙,僅過了不到一周,呂競男又拿著一個神秘的優盤來到方新教授電腦旁,對教授道:「這個,是古格金書的電子資料,從今天起,你們將完全掌握帕巴拉資源!」
「好耶!」辦公室里一片歡呼聲。
呂競男開始為自己的決定反悔了,如今她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竟然找不到一個座位,無奈之下,只能離開辦公室,在病房待著。還有一個人對那些資料不是十分熱心,便是亞拉法師,他時常在病房內盤膝冥想。呂競男輕輕的腳步聲沒能瞞過法師的耳朵,亞拉法師閉目道:「竟然被從自己的辦公室里給擠出來了,這是你當初沒有想到的吧。」
呂競男小心地看了一眼辦公室方向,才低聲道:「是的,亞拉大人。」
亞拉法師道:「我總覺得,你在這時候將資料交給他們,是不是過早了呢?這是在醫院裡,我原本以為,你會等回到基地之後才拿出那些資料來的。」
呂競男道:「正因為是在醫院裡,所以才拿出那些資料來。」
「哦!」亞拉法師睜開眼睛,露出讚許的微笑。
呂競男繼續道:「那些影印資料,都是經過篩選的,醫院這樣的地方很適合傳送消息,如果說,亞拉大人對他們有所懷疑的話,這是一個好機會。我唯一擔心的是,如果沒有人向外傳遞消息,那才叫可怕呢。」
亞拉法師動容道:「你的意思是說,如果在假定確有內奸的情況下,在這種環境中他也能忍住誘惑,不向外傳送任何信息,那麼那個人的沉著和應變能力,將遠超出我們的預期?」
呂競男嚴肅地點了點頭。
亞拉法師道:「你擔心……他的安危?」
呂競男慌道:「不。」
亞拉法師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才道:「我的身體完全復原了,或許明天,該回去詳細地彙報我們的所有行程了。不,今天下午就離開比較好。」
呂競男會意道:「這樣,法師就可以在暗處……」
亞拉法師豎起一隻手掌,示意呂競男不用再多說。同時,他心中也有一些焦慮,種種跡象表明,莫金得到去美洲的消息,是從他們這裡泄露出去的,而且那個人不可能是那晚逃走的牛二娃。沒有任何人可以在自己不察覺的情況下接近自身二十米範圍,這點自信法師還是有的,除非那人早就躲在那裡,或者,動用了現代化的一些設備。而這兩點,都必須是自己人才能做到的。現在的問題是,潛伏在身邊的那人究竟是誰?雖然呂競男認為岳陽不可能出賣國家,但亞拉法師不這樣認為,一位長者曾說過,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被收買,只要找到了收買他的方法。而且,如果那人擁有和岳陽相同的能力,或者比岳陽還要高明……不,那太可怕了。亞拉法師制止自己這樣想下去。
在辦公室的卓木強巴等人著實高興了一番,電腦里全是古格金書的數碼相片,這可以算是第一手資料了。金書寫在一尺來長像小機幅一樣的紙上,那金字雖隔千年,依然熠熠生輝。照片上有一層薄薄的反光,顯然是隔著特殊材料的玻璃照下來的。而古格金書上的字密密麻麻,有的像彎彎曲曲的蚯蚓,有的像梵文,特別是照片照下來,更多像一個個象形動物文,一看就讓人眼花繚亂。這一點最讓他們感到奇怪。因為根據他們查閱的資料,古格的文字應該是規範化的藏文才對,就算是草體,也不會像是這個樣子的。
如今,他們總算明白,為什麼呂競男多次提到古格金書,總要用破譯這個詞了。在旁邊有藏文注釋,但僅僅將古格字體代表的藏文字母標註了出來,並未完全翻譯,真正成段翻譯過來的只有極少幾個段落,其中大部分內容都包括在呂競男告訴他們的內容當中。
方新教授查閱電腦後道:「這些文字看起來有些像藏文創始者吞彌?桑布扎創建的蟾體,但是糅和了九世紀中末期的雄獅體型。看來還沒有完整的譯文版本,我們只能自己翻譯了。」
岳陽抱怨道:「要人老命喲。」方新教授拉下臉道:「你有多老?」岳陽吐吐舌頭。
張立也道:「教官也真是的,為什麼不給翻譯過的文檔啊?」
方新教授搖頭道:「翻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這些原始資料,最好是自己去翻譯,因為不同的人翻譯出來的結果是不一樣的。這也是為什麼這些資料在海外流失那麼久,卻沒有人找到帕巴拉的原因所在。而且,有些東西,不熟悉原始藏文的環境和氛圍,根本就無法翻譯,好比中文中的『道』,就是老子說的那個,你翻譯成英文該怎麼翻譯?」
岳陽張了張嘴,不過看唐敏都皺眉苦思,他也就放棄反駁,想了想道:「教授說得也是。」
方新教授道:「關鍵是自己對藏文的理解。這樣,這裡的金書圖片我分發給你們,每人翻譯一部分,然後再交換翻譯最後大家再討論最終譯文,這樣得出的結果比較準確。而且,有無法翻譯的部分也可以提出來大家討論。」剛說完,就看到呂競男站在門口,笑吟吟地感受著大家熱烈積極的學術氛圍。
張立、岳陽紛紛向呂競男抱怨開來,呂競男道:「不是我不給你們譯本,而是根本沒有。據專家考證,這部金書的成書時間,估計在十七世紀,之所以撰書人採用了這種字體,說明當時距離古格滅亡已經不遠了,他們做好了伏藏的準備,這是一種伏藏體。將這種字體破譯出來,就已經花了專家近一年工夫,到現在為止,已經翻譯過的內容全在上面了,其餘的內容,你們要靠自己翻譯。當然,專家那邊也沒有停止手中工作,你們隨時可以獲得專家的幫助,或者……幫助專家。」
岳陽奇怪道:「既然這什麼,什麼體已經找到對應的藏文字母了,難道翻譯起來還很困難嗎?」
呂競男微笑道:「你們試試不就知道了?」接著她拍拍手道:「各位,亞拉法師因為宗教上的一些事情,要離開我們幾天,在這裡跟大家說一下。」
亞拉法師出現在門口。大家聊了一會兒,卓木強巴想到在倒懸空寺看到的壁畫,請亞拉法師代為詢問獸戰的事情。吃過午飯,法師就離開了。
隨後的幾天,在方新教授的帶領下,大家開始翻譯「蟾獅文」(岳陽取的名字)。他們很快就明白,為什麼呂競男說專家們用了一年多,卻只翻譯出幾個小段落。雖然這些文字依舊遵循吞彌?桑布扎創建的4個母音30個子音,但是筆法實在太過密集,岳陽和別的藏文體進行比對後,說這個文體科比酋大草還難辨認。首先,他們得把那些字母用細筆一個個圈出來,然後在專家給的譯本裡面去找對應的字母,再將翻譯過來的字母以規範的藏文謄抄下來,謄抄之後翻譯工作才能正式展開。就是這樣還經常出錯,在岳陽等人看來,這些符號全是螞蟻聚餐,無數黑色小點拼湊在一起,乍一看每一個都極為相似,需要瞪大眼睛仔細辨認。後來他們發現,圈點伏藏體和一個個字母對應著翻譯只是煩瑣一些,並不算最難的,真正難是難在翻譯本身,好比專家翻譯過的開卷語。
(大約公元860-870年間的某一次談話)專家注,末代藏王朗達瑪之子韋松已經長大,其母韋氏察邦薩病危,將獨生子韋松叫到身邊,對他說:「孩子,如今局勢混亂,動蕩不安,僕從走失,大相戰死,你,作為吐蕃王統的唯一繼承人,一定要保住王室的血脈。向西去吧,那裡才有你復國的希望。」韋松答:「西邊是邪教惡地,雖國破家亡,不往西。」韋氏薨。
就這段簡單的談話譯文里,竟然包含了許多複雜的內容。諸如「僕從」,專家解釋是從字意上解有太陽僕從的意思,或做光之僕從,方新教授則認為指的就是光軍。大相應是當時韋松朝廷的支持者大相尚思羅,被支持另一位贊普的守邊大將論恐熱所殺;西邊應指象雄,邪教自然就是苯教了。專家特別註明,朗達瑪滅佛之後,他的兩個兒子都信奉了佛教,而這個韋松更是4歲開始制止滅佛,5歲就皈依了佛教,方新教授認為是成人所教,但那人是誰就不得而知,或許是大臣,或許是他老師。最重要的一點,如果說這段話屬實,那麼整個吐蕃王室,韋松世系在後來的戰亂中逐漸西遷,就有可能不是被敵軍逼迫,而是有計劃的西撤,到最後為古格建國提供了條件。
這段話被單獨提出來,放在整個捲軸的開篇,後面的內容則和這一段話毫不相干。但是為了理解這一段話,專家們在後面詳細地說明了韋松被大臣所殺,其子貝考贊在日喀則一帶建立政權,後被平民起義軍所殺,貝考贊之子吉德尼瑪袞尊祖訓至阿里普蘭一帶,建國立業。後來吉德尼瑪袞與阿里酋長聯姻開始,再到三子分地,古格王開疆拓土,其解釋的內容足足是原文的幾十、上百倍。但是對韋氏提到的復國的希望,專家也沒有提及,顯然是沒有別的佐證和資料。據方新教授分析,那條祖訓是被傳了下來,但是那希望指的是什麼,已經隨著時間流逝而被忘卻了。而這一點,那些專家們也是這樣認為的。
隨著時間推移,他們越發發現翻譯工作難度之大,裡面的很多內容,都要求譯者必須對那段戰亂的歷史相當的熟悉才能做到準確無誤。一個稱號,一個地名,一個人名,若是對那段歷史沒有了解,根本無從談起。幸虧專家們已對此做出諸多考證,方新教授依然保持著與藏學專家的緊密聯繫,從中獲益良多。不過裡面很多辭彙,連專家們都束手無策,不明其理,這也是這部古格金書至今都沒有全譯本的主要原因。專家們還提到一點,這部古格金書並不完整,只有上半部。
一周時間過去了,張立和岳陽都熬得有些熊貓眼。以他們的知識也就只能把那些看得人頭暈的符號轉化為現行藏文,至於翻譯文章的內容,他們通常就是這樣做的——
張立拿著圖片對岳陽道:「我覺得這是個人名。」
「你覺得是就是啦。」
「他後面跟著是一個地名,前面是一個時間,用那個什麼歷表示的,時輪歷,還是侯羅歷?」
「你覺得是就是啦。」
「可是我不知道這個人的歷史背景,這個地方也不知道是哪裡。某人某天去某地辦某事?就這樣翻譯,行嗎?」
「你別問我,我不知道。」
「哎,要是有吐蕃史就好了。」
「沒有吐蕃史。松贊干布遺訓都是些零碎片斷,至於紅史、青史什麼的,都是幾百年以後的後人寫的。」
「有象雄史也好啊。」
「那更不可能有,你最好死了這條心。」
「有別的古格史作佐證也行啊!」
「沒有別的古格史,我們拿著的就是唯一一本古格史,說不定別的專家還等著我們翻譯的資料呢。」
「教授,這個人名和這個地名和時間幫我查一下,看看專家們有什麼指示。」
方新教授搖頭道:「專家們說,他們也不知道。」
那邊,卓木強巴也看到一個古怪的詞,詢問道:「導師,你來看看這個詞,上次就出現了,堅定的、高貴的靈魂庇護,這樣根本就解釋不通嘛!」
方新教授側身看了看,想了想,道:「語法不對,調整一下順序,應該是忠心不二地守護著靈魂,看看這樣能不能連下去,奇怪,它應該是一個名詞,不,不是這樣……」
「是守護靈,通常我們就這樣簡單的翻譯。」亞拉法師在門口道。
「亞拉法師,你回來啦!」岳陽等人紛紛起身打招呼,問長問短,其實就想偷一下懶。呂競男也不制止他們,和法師打了聲招呼,繼續埋頭文案。
唯有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繼續盯著那不解的辭彙,方新教授問道:「守護靈?這個詞我在別的地方也見過,似乎出現還算頻繁,與戰爭和祭祀都有關。我認為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解釋,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亞拉法師接過唐敏遞來的水杯,來到電腦旁,道:「這個解釋起來很複雜,其實通俗的說法就是守護四方的瑞獸,有時也特指其中的一種,比如戰獒!」
此語一出,四方皆驚,尤其是卓木強巴。翻譯了這麼多天,難道自己屢次遇到的疑難辭彙,竟然指的就是戰獒?他趕緊起身,讓亞拉法師坐在方新教授的旁邊,同時喜道:「法師,你幫我問了有關獸戰的事了?」
岳陽則關心道:「獸戰是什麼?我們的天珠呢?」
亞拉法師坐下,見眾人已經圍坐在身邊,便道:「哦,天珠忘記了,不過沒關係,日後我還會回去的,這次我特意去詢問了獸戰的事。現在,如果不怕影響你們翻譯進程的話,我可以向你們說一說獸戰和傳說中的戰獒史。」
卓木強巴當然沒有意見,這正是他最想知道的。
亞拉法師喝了口水,緩緩道:「問個問題,戰獒為什麼被稱作戰獒?」
「因為戰爭!它們是能參加戰爭、進行戰鬥的獒。」卓木強巴答道。
亞拉法師道:「不錯。所以,要談起戰獒的歷史,就不得不說到獸戰。獸戰,是一種戰爭模式,遠古就已經出現,但在近千年來,卻漸漸被人們所遺忘了。強巴少爺和我,在倒懸空寺的壁畫上曾見到有關它們的壁畫!獸戰究竟是從何時發展起來的,歷史已不可考證,但凡古文明萌發之初,都有過獸戰記載,有些保留下來了,諸如泰國戰象,印度神牛,還有些則消失在歷史之中,比如中國。其實在最早的三皇五帝傳說之中,就已經出現了獸戰。黃帝戰蚩尤時,就有過蚩尤召喚十萬大山中的兇惡野獸作戰的事例;夏朝時水族出現在戰爭之中,商周馴化出空禽;到了春秋戰國時期,獸戰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出現在了空禽對空禽,地獸對地獸,水族對水族的海陸空聯合作戰;其後獸戰漸漸退隱,只漢與匈奴作戰時偶有出現;到了三國重新活躍,張角能在亂世成其一時,就是因為他能指揮野獸無數,而後期三國的蒙沖火牛陣,火鴉燒連營,都被視作獸戰的典範;至元以後,獸戰才漸漸沒落,但並未絕跡;到明清時期,還有老鼠戰大象的經典戰例出現過。」
眾人先是一驚,隨後是思索,然後是不解,尤其是岳陽和張立,二人俱是部隊出身,如果有獸戰這個兵種,他們認為自己應該有所耳聞,而非全然不知。在旁人聽來,亞拉法師所說,大多是神怪異志、通俗小說裡面才記載有的吧。但是泰國戰象和孔雀王朝的神牛天兵,卻是不爭的事實,在這二國的古代,那兩種動物的確是被作為一個兵種來編製的,並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立下過赫赫戰功,人們對這兩種動物的崇拜一直延續至今。
岳陽問道:「我……我不是很明白,法師,既然獸戰作為一種威力強大的戰鬥力,為什麼沒有進入軍隊正規編製,並加以發揚光大,反而會漸漸被遺忘掉了呢?」
亞拉法師道:「不錯,這確實是一個讓人費解的問題,要想明白它,我想簡單地告訴你們兩點原因。第一點,一種特殊的職業、也曾是藏地三大密傳師之一的——操獸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