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點頭,岡日苦笑道:「吐蕃王朝的最強戰力,竟然沒有在任何歷史文書上留下隻言片語,哼哼,真是讓人不可思議啊!」話鋒一轉,隨後道,「你們對光軍知道多少?」
卓木強巴看看胡楊隊長,隨後將他所了解的光軍大致說了一遍。岡日不住點頭,然後道:「看來你們下了很大工夫啊,竟然被你們挖掘出這麼多資料。那麼對於戈巴族,你們的了解又有多深?」
卓木強巴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從象雄十八岩居小邦說起,講述他們所知道的戈巴族。岡日靜靜地聽著,有時露出讚許的微笑,等卓木強巴說完,岡日才道:「能從神話故事和歷史殘片中搜集到如此多有用的信息,你們一定付出了很多。不過我有一點疑問,你們對戈巴族的來歷、過渡到光軍的歷史和他們的生活方式了解較多,可是對於他們的信仰,似乎沒有涉及?」卓木強巴遲疑了,雖然他從父親那裡得到關於光軍信仰的推測,可是他並不敢肯定,所以就沒有說。
「信仰?」岳陽質疑道,「軍人不是只需要服從嗎?」
岡日道:「別忘了,軍人首先是人。在古代高原,可以說人人都有信仰的,而且他們的信仰極其堅定,那是銘刻在他們的靈魂和骨子裡,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軍人也不例外。在吐蕃軍中,就有專門的軍辛一職,乃是軍隊中的苯教祭師。卜卦預知凶吉,戰後招撫亡魂,吟誦平息軍心,這些都是軍辛的工作。」
岳陽道:「這樣說來,那時候的光軍信仰的是苯教嘍?」
岡日道:「的確,那時候的軍隊大多信仰苯教,但光軍……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岳陽猛然一震,驚道,「難道說,光軍他們既信苯教,也信佛教!他們是介於兩種宗教之間的融合信仰?」
岡日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看起來無憂無慮的年輕小夥子,岡拉也瞅了岳陽一眼,不過那表情顯然是嗤之以鼻。岡日道:「反應很敏捷啊,看來你們也在這方面有所了解了,不過不全對。戈巴族,他們有著自己的信仰,那是一種我們稱之為原生巫教的信仰。」
「原生巫教?」胡楊隊長和卓木強巴神情都專註起來,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岡日道:「對,就是在人類文明萌發之初,對於河川山石、電閃雷鳴,乃至一草一木、飛禽走獸,皆奉為神靈,無所不拜,無所不尊。也可以把這種宗教看做是苯教的雛形,直到後來苯教祖師辛繞出世,他將這些神靈統一整合,將原始的宗教系統化、規範化,這才形成了後來的苯教。當然,也有人說,苯教是自波斯傳入大食,再由大食傳入青藏高原的,但是缺乏確鑿的證據,只能說兩者信仰相似。不過我認為,古人的原始崇拜,大多都是山川自然,它們當然會相似。」
岳陽道:「這樣說來,戈巴族的歷史豈不是非常久遠?」
「那當然。」岡日道,「象雄岩居十八小邦,那已經是戈巴族沒落之後的事情了,早在象雄建國之前,戈巴族就已經存在並且輝煌過。當然,在歷史文獻中不可能找到那麼古老的資料,但是,在神話故事中卻留下了無數戈巴族的身影。戈巴族他們有自己獨特的神靈,也有自己的宗教領袖,不過要說清楚,先得從他們的來歷說起,在他們成為象雄十八岩居小邦之前,繼續往遠古追溯,一直可以追溯到藏族的起源……」
他看了卓木強巴一眼,道:「自魔女與猴生下後代之後的……四族時期,你知道吧,強巴拉?」卓木強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岡日感慨道:「我想,或許那也是戈巴族最輝煌的一個時期……」
岳陽不明就裡,詢問道:「四族時期是指什麼?」
卓木強巴道:「你們都知道我們西藏有個很有名的關於人類起源的故事,是山中的一位魔女與一隻渴望修成正果的猴子結合,他們誕下六隻小猴,成為人類最原始的祖先。後來繁衍越來越多,最後就分為了四個大的部落,也就是藏族的四大血統。那個時代,又稱為四族時期,究竟有多久遠,恐怕比我們熟悉的三皇五帝時期還要古老。我一直覺得,那只是一個神話故事,不過現在看來,那個故事的真實性,恐怕也和三皇五帝的故事相似。」
岳陽明白道:「也就是說,那段時期真實存在,只是一些人和事被神話和誇大了。」
胡楊隊長道:「不對啊,我記得以前看到的資料是說那六隻猴子後來就形成了六個氏族,而且那些氏族的名字也不盡相同。我只記得有一個黨族,不知道是不是党項的先祖。」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胡楊隊長說的那是佛教典籍中記載的內容,我說的是我們家那本古經里提到的內容。」
岡日道:「按照古籍的記載,西藏的四人種分別是斯族、穆族、桐族和冬族。那時候他們已經開始信仰原始巫教,他們將部落的最高統領稱為苯波。苯波的意思就是大巫師,是古代人們的精神領袖,這種稱謂一直保留到象雄、吐蕃等新興的王國建立之前。」
岳陽不解道:「這裡面沒聽到戈巴族的名字啊,這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岡日道:「在四族時代結束之後,根據神話傳說出現了瑪桑九族,然後分裂為二十五小邦,後來又有了十二小邦、四十小邦,那應該是指出現了無數小部落族群相互征伐的戰亂時期。這些小邦都是互不統屬的氏族和部落,他們中開始出現自己的王和臣,只不過隨著歷史的變遷,種族的名字早已流逝,不能一一追根溯源。我們只能推測,戈巴族正是四族之一的後裔,應該是某一族衰落解體後遺存的小邦,居於二十五小邦之中。」
岳陽道:「為什麼這樣說?」
岡日道:「因為他們的信仰。戈巴族信奉的是四族歷史上最傑出的四大巫王,他們的稱號分別是黨·苯波、賽·苯波、東·苯波和莫·苯波。這種信仰和戈巴族與狼同居的生活方式,應該是自戈巴族誕生之日或是在他們誕生之前便有,並一直延續至今,據說當年藏王松贊干布將四座鎮邊廟改稱四方廟,正是為了迎合光軍的信仰。後來很多戈巴族人加入了光軍,為了迎合戰爭的需要,他們又在眾多宗教中挑選出一位破壞力強大的神靈作為他們的戰神,梵音叫摩醯首羅。其實那就是佛教中的大自在天。在印度教里是象徵破壞之神的濕婆。他擁有毀滅一切的力量,可以將整個宇宙重新清洗,就算後來被吸納入佛教里,他也擁有不低於釋迦牟尼的力量,獨立於諸天神佛之外。另外還有一點很奇怪,在擁有戰獒之前,他們崇拜的圖騰或神獸不是狼,而是一種與蛇相似的生物,據說是一種會飛翔的蛇形生物。這種信仰,在古老的苯教中同樣存在,正因如此,當中原的龍傳入西藏之後,才會很快被藏民接受。」說到這裡,岡日停下道,「對戈巴族的歷史和信仰,我知道的大概就是這麼多了,畢竟光軍和戈巴族一直都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三人面面相覷,消化了半天,岳陽才道:「對,對不起,我有些糊塗了,那四大巫王的名字怎麼和他們的種族完全不同啊?還,還有,戈巴族的信仰不是融合了佛教和苯教的信仰嗎?怎麼又成了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信仰了?」
岡日道:「首先,那四個稱號並不是巫王的名字,它們僅是一種象徵代號,在古代發音中的意思沒有人知道,不過我想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說的智慧天王、威武天王這一類吧。不過傳說中那四位巫王的後人倒直接將自己的姓氏改為了黨、賽、東和莫姓,至於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至於戈巴族的信仰問題,那又得從另一頭說起,同樣很長。」
岡日起身,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道:「關於那種介於佛教和苯教信仰之間的融合信仰,得從藏王松贊干布說起。你們知道,在佛教傳入西藏之前,幾乎高原上所有部落信奉的都是原生苯教。當然,那時候的苯教歷經千餘年,已經詳細規整化了。但是苯教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多神論,它繼承了原生巫教的特性,世間萬物皆有神靈,而且那些神每一個都是獨立的,他們各自有各自的領域,各自管轄各自的範疇,如果兩位神之間爆發了衝突,那麼大家打一架,有輸有贏,沒有哪一位神凌駕於另一位神之上,也不存在誰的地位更高或是更低。而且苯教巫師靠預言來決斷國家大事,今天我們已經知道,那種巫卜預言之說,缺乏科學性和實效性,所以,當藏王松贊干布繼位之後,他決定改變這一切。你們可知道,藏王松贊干布,原本是一名苯教徒。」
「啊!」岳陽輕輕驚呼。誰不知道藏王松贊干布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在藏傳佛教中有極為尊崇的地位,現在岡日竟然說他是苯教徒,著實令岳陽大吃一驚。不過看胡楊隊長和強巴少爺的反應,顯然這是真的。
岡日道:「宗教的產生,往往是為了撫慰人們的心靈,但是一旦和政治掛鉤,那麼它們的首要作用就成為了統治階層的工具。不管哪種宗教,在統治者看來,只要它能讓百姓變得更容易接受統治,它就是好的宗教,反之,它則是統治者的絆腳石。苯教的多神論和國家大事問天機制,顯然是不利於統治的,所以藏王松贊干布的前半生是一名苯教徒沒錯,可是他很快發現,那些苯教的巫師將國家大事交給上天去決定,嚴重地影響著他的統治。他需要的是中央集權,國家大事由他說了算,而不應該靠上天,所以,改革必須進行!而佛教中佛祖誕生時那一句」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古往今來,唯我獨尊「的十六字真語顯然非常適合統治者。其實,早在松贊干布推行佛教前,佛教已經傳到了西藏,結果卻遭到了苯教的強烈排斥,根本沒有立足之地。要知道,讓人們改變千餘年的信仰,去信奉一種新的宗教,這是極為艱難的過程,除了藏王松贊干布,還真沒有哪位統治者敢開這個頭。為此藏王松贊干布做了許多工作,通過和親引進佛教,頒布一系列的法令和條例給僧侶大開方便之門,制定一系列信奉佛教的優惠政策等等。」
岳陽皺眉,這些好像不關戈巴族什麼事。只聽岡日繼續道:「不過當時藏王松贊干布面臨的壓力,恐怕比我們所能想像的還要大。要想讓百姓接受新的宗教,首先就要從自己做起,從身邊的高官大員開始,而當時的環境,上至官員貴族,下至百姓農奴都是忠誠的苯教信徒,朝堂內外反對聲一片。這些,都還不是藏王要擔心的,真正讓他擔心的是軍隊,在那個時候,軍隊里的士兵也全是信奉苯教的,如果士兵嘩變、叛逃、反抗、暗殺,那麼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在很早以前,藏王就做好了準備。」
這時候,「戈巴族「三個字,已經出現在卓木強巴等人心中了。果然,岡日道:「現在你們知道了,為什麼藏王松贊干布不選別的人,而執意要把戈巴族人訓練成光軍了吧。正是因為他們的信仰與別的藏民信仰都不同,只要不觸碰他們信仰的核心,也就是四大苯波的地位,其餘不管是苯教的年、贊、魔,還是佛教的釋迦牟尼或密教的大日如來,他們都可以信奉,與他們的原始信仰不會有任何衝突。所以後來光軍一直擔任著皇家親衛軍的職務,他們的實力是最強大的,而他們的信仰包容性也是最強的。」
岳陽不解道:「可是,為什麼,他們後來連佛教和苯教都一起信了呢?」
岡日道:「說到這個,就不得不提一提佛苯之爭。你們應該知道,佛教和苯教在高原上爭鬥了幾百年,可以說從藏王松贊干布將佛教正式引入西藏起,到吐蕃王朝崩潰,這兩大宗教的鬥爭從未間斷過。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原生的苯教不僅在信仰上與佛教有所差異,更重要的是,無數的權貴大臣,他們的利益與苯教是息息相關的,通過原始苯教的儀軌和占卜方式,使他們在一些國家大事上具備發言權,可是佛教進入宮廷之後,那些大臣在重大決策和利益分配上,就失去了主導地位。藏王松贊干布乃是不世雄才,他在位的時候沒有人敢反對,可是他去世後不久,那些從苯教得到利益的大臣們就開始重新擁護苯教了。表面上看,吐蕃王朝時期是佛教和苯教在進行爭鬥,實際上,這是皇家與那些握有重兵的大臣在進行權力的爭奪啊!此後的幾百年,在大臣的引導下,一些君王信奉苯教,另一些君王又堅持佛教,就這樣反反覆復、來來往往,歷史上的尊佛抑苯、尊苯抑佛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還有無數次發生過流血衝突。只不過末代藏王朗達瑪做的那一次最為徹底,所造成的後果也最為嚴重,直接導致了王朝的瓦解,所以才被人們所熟知。而在這期間,作為藏王的親衛軍,最接近藏王直屬部隊,由戈巴族人組成的光軍,他們的信仰,就不得不隨著藏王信仰的改變而改變。所以到後來,他們的信仰變成了一種很奇怪的模式,能最大限度地將原本格格不入的佛教和苯教包容在一起。也只有這樣,最高領導才能放心讓他們負責安全保衛工作,而光軍也從未讓藏王們失望過。」
岳陽道:「不對啊,吐蕃歷史上還是發生過很多次暗殺事件的。」
岡日道:「光軍只是負責外圍的警戒,在藏王外出時防止刺客的暗殺,對宮廷內部的陰謀和鬥爭他們卻是無能為力,那高原之主松贊干布的死因至今還撲朔迷離,你不能說是光軍沒有盡到他們的職責。事實上你們仔細查閱吐蕃史,真正在公共場合死於刺客刺殺的,只有藏王朗達瑪,而其餘意外死亡的藏王,都是死於原因不明的宮廷鬥爭。」
岳陽自言自語道:「如此說來,戈巴族和藏王之間,似乎不存在什麼大的矛盾,那他們為什麼要突然離開,並且帶走了四方廟裡的全部珍寶呢?」
岡日臉上露出悲憤的神情,嘆息道:「不知道啊,這正是光軍留下的最大謎團。誰也想不到,號稱吐蕃最強戰力的光軍,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一定是早就策劃好了的,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導致他們要這樣做,就沒有人知道了。我僅知道有傳言說,是藏王滅佛滅得太過徹底,似乎連光軍也無法容忍;另一種說法則是源自娘氏和韋氏兩大家族的鬥爭,畢竟這兩大家族的人都曾出任過光軍的最高指揮官。但是這些說法都缺乏證據,不足信,不足信啊……」說著,岡日露出深深的疲憊,眼神落寞。
岡日提供的信息讓岳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正努力將倒懸空寺與光軍的失蹤聯繫起來,他隱約覺得所有獨立的事件就像被打亂的拼圖碎片,只要找到它們發生的前後順序,就能組成一幅完整的拼圖。可是一番努力之後,終因線索不夠而只能放棄,拼圖中還缺少一些關鍵的碎片,他無奈地搖搖頭。
這時候,岡日對卓木強巴道:「對了,還有一條線索或許對你們有所幫助。強巴拉,還記得你第一次來,給我說的那個九狗一獒的故事嗎?就是挖個坑,將小獒崽都扔進去那個。」
卓木強巴點頭,這是方新教授給他上第一堂課時講述的內容,也是他小時候經常聽到的故事,他也常將這個故事告訴他的朋友,但是那次……
岡日繼續道:「那次我嘲笑了你,還記得吧?」卓木強巴當然沒有忘記,那次向岡日說起這個故事時,岡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嘲笑卓木強巴班門弄斧,後來他問起岡日為什麼發笑,岡日只是道:「沒什麼,很好的故事,很真實,我聽過。」但卓木強巴總感到岡日似乎還有什麼沒說出來。
這時,岡日才道:「因為當時,你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現在,你應該知道那種九狗一獒的訓練方法是怎麼來的了吧?」
卓木強巴猛地一震,驚呼道:「光軍!戰獒!那是戰獒的訓練方法!」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什麼那次岡日欲言又止,當時他根本就不知道光軍是什麼,恐怕就算岡日說出來,他也未必會相信,自己在那裡夸夸其談,在岡日眼中恐怕是井底之蛙,夏蟲語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