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的話一直都是那麼低沉,卻給人震撼,連岡拉也放慢了腳步,一面帶路,一面豎著耳朵傾聽,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張立正想問為什麼遷徙狼裡面才會產生狼王,卻聽岳陽搶先問道:「不對啊,強巴少爺,你說在大饑荒年代才會出現遷徙狼,可是現在不像是饑荒的樣子。」
卓木強巴點頭道:「這也正是我困惑的地方,照理說不應該聚集這麼多狼才對。而且附近的村子裡人畜無恙,這群狼不像是為了食物而聚集起來的。」
岡日道:「大家小聲,我們到了。」他低聲囑咐大家,看見岡拉趴下就趴下,如果岡拉調頭,大家就跑,能跑多快跑多快。
大家現在所站之處在半山腰上,前方那道山脊像刀刃一般一直延伸進高山雲霧處,不知道山脊背後是什麼。卻見前面帶路的岡拉突然貓下腰,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匍匐前進,岡日雙手拚命下擺,讓大家都蹲下,半蹲著或是趴著朝山脊高處挪移。在山脊當風處有幾叢雜草,卓木強巴辨認出幾叢紅柳和一些水泊枝。岡拉趴在草叢後往外瞅,岡日也讓大家慢慢靠過去,路過時將一株不知名的草連根拔起,咒罵道:「這些瘋草,竟然長到這裡來了!」
岳陽小心翼翼地探頭一望,只見山脊背後是一道道冰川侵蝕留下的巨大深溝,後來冰川消融,這裡則成為了布滿卵石的河床,如今這些溝壑已被蒿草和地衣裝扮得黃綠相間。
岳陽張口道:「這面山坡好怪,長這麼多褶皺。」
「這是冰蝕地形。」胡楊隊長的手掠過那稜角分明的山脊,道,「這些褶皺,都是冰川融蝕出來的刃脊,下面被U型槽谷環繞的是古冰斗遺迹。」
正如胡楊隊長所說,從他們的位置往下看,那一道道冰川溝像台階一樣逐級往下,放眼望去,像是奧運場館的看台,他們就在看台的最頂端。可岳陽瞪大了眼睛,別說是狼,連氂牛那麼大的塊頭都沒看到,他懷疑自己的視力是否出了問題,揉揉眼再看,還是沒有啊?不過風中似乎隱約傳來狼嚎牛哞。
岡日張開五指,將手伸出山脊,然後道:「好極了,我們是迎著風的,只要小聲說話就不會暴露。」
岳陽道:「狼呢?」
岡日道:「別急,用這個看。」說著,從他準備的包袱里取出一架炮筒似的觀鳥鏡。岳陽一看標誌,放大30-80倍,岡日正不斷將放大倍率調大,他頓時就傻眼了。如果是這种放大倍率,那目標最少也在兩三公里外,那氂牛落在眼裡恐怕比螞蟻大不了多少,那岡日還讓他們小聲說話,又趴著前進,弄得好像狼近在眼前似的。
岡日小心地調試著焦距和方向,神色凝重。岳陽等人也紛紛拿出望遠鏡,不過他們的摺疊望遠鏡,只能看到遠處有幾個模模糊糊的黑影。
張立抱怨道:「大叔真是的,隔這麼遠,怎麼可能被發現嘛。」正打算舉著望遠鏡站起來,被岡日一把按住。岡日惡狠狠地威脅道:「你看不見它們,不代表它們看不見你!如果不想送命的話,還是乖乖地趴著吧,說話都給我小聲點!還有,別被石頭什麼的劃傷了,要知道,狼能捕捉到十公里以外的血腥味。」
胡楊隊長沒有往下看,他的目光順著山脊往上,看著那冰川留下的巨大溝槽,喃喃道:「這個地形……」他馬上取出背包里的儀器,開始勘測山上的路徑,亞拉法師在一旁幫忙。岡拉也圍了過去,對這些它沒見過的儀器充滿了好奇。
卓木強巴從望遠鏡里看到,「U「型槽下段坡勢稍緩,經過冰川河流的長期沖刷,形成一大一小兩個深坑,連在一起,遠望去像個葫蘆。葫蘆里有一群芝麻大小的黑點,時而出現移動的痕迹,顯然就是被堵在裡面的氂牛群了,而狼群在什麼地方,他的望遠鏡里卻看不到。
岳陽也從望遠鏡里看到了下面的地形,暗嘆好狡猾的狼。他已從卓木強巴那裡得知,狼群善於將要捕獲的獵物趕往不利於獵物行動的地方,比如冰面,或是湖旁。像現在這個地方,從大處看,兩壁陡峭,難以攀爬,葫蘆嘴狹窄細長,恐怕兩頭氂牛也難並排通行,狼群只需要在葫蘆底部一堵,這群氂牛就如瓮中之鱉;從細處看,葫蘆里全是長滿地衣的大塊卵石,氂牛體重,踏入卵石堆中就會陷蹄,而且這些地衣將地面弄得又濕又滑,氂牛根本跑不起來,這簡直就是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由宰割了。
岡日調試好第一架觀鳥鏡,對卓木強巴道:「你來看。」跟著,又從包袱里取出第二根炮筒,跪在地上搭支架。
卓木強巴湊近一看,觀鳥鏡將遠處的景物拉近至眼前,連氂牛臉上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見幾十隻野生氂牛圍成一個蛋形圓弧,公牛面對這葫蘆底,母牛在尾段,將小牛護衛在中間。這群野生氂牛也算野氂牛家族中的翹楚了,那些公牛個個生得高大威猛,牛角又尖又長,眼睛犀利兇狠,一看就是在高原上橫慣了的主。那氂牛頭領正值壯年,毛長肉多,背踵高高墳起,一對牛角就像在磨刀石上磨礪過的鋼槍,站在牛群尖峰位置,只看那塊頭就能與其他氂牛明顯地區別開來,卓木強巴見過的野氂牛不少,不過這種體型的倒是少見,那體重估計得接近兩噸。只是此刻它怒視前方,多少又顯得有些無奈。觀鳥鏡視場有限,不知道氂牛群正對著的狼群又是怎樣的。
卓木強巴輕輕挪移鏡頭,對準葫蘆底部,定睛一看,卻是大失所望。只見與氂牛距五十步的地方,有十幾頭狼稀稀拉拉地卧在草地上,眼裡充滿了戲謔,有的悠閑地晃來盪去,有的蹲坐在地,用前爪整理著嘴邊的毛,在那裡搔首弄姿,有的追逐嬉戲,全然沒把那群隨時準備魚死網破、拚命一搏的野氂牛放在眼裡。高原狼體型本身就小,卓木強巴眼前這群更是瘦弱不堪,恐怕這十幾頭狼加在一起,都沒有那氂牛頭領重。那岡日所說的上百頭狼聚集的場面,與眼前這種景象,完全就是天壤之別。這十幾頭狼,連葫蘆底的缺口都堵不上,那些野氂牛集體向西南方做一次衝擊,完全有可能突圍的。
不對,狼群怎麼會留下這麼明顯的破綻呢,肯定有後招。卓木強巴想到這裡,趕緊將鏡頭移向缺口位置,沿著狼群留下的缺口向外望。果然,在缺口後的凹地里,還潛伏著一支隊伍。這群狼約有二十來只,以氂牛的位置應該看不到它們。不過它們也是一副哈欠連天、昏昏欲睡的表情,趴在草叢裡,慵閑懶散,給卓木強巴的感覺,這些狼都不像是來狩獵的,倒像是來郊遊的。
卓木強巴愕然地抬頭向岡日看去,岡日也正微笑地看著他,彷彿在說,告訴過你,是你絕對沒看過的狼,它們的行為,也是你絕對猜測不到的。岡日架設好第二台觀鳥鏡,對岳陽道:「小夥子,來,用這個看。」岳陽喜滋滋地一把抓住鏡頭,卻見岡日像變戲法一般,居然又從包袱里取出一根炮筒來。
岳陽驚訝道:「大叔,你一個人住在這山上,準備這麼多傢伙什幹什麼?」
岡日解釋道:「強巴用的那台,是早些年他送給我的,他說這裡山高人稀,野獸群多,要是走丟了牛羊什麼的,用這個方便。後來那群狼來了之後,我常用這望遠鏡看,那時我就想,什麼時候他和教授再回來,我好帶他們一起來觀狼,就又準備了兩根,沒想到,還真派上用場了。你先看著,可別亂叫亂動。」說完,開始搭第三台觀鳥鏡。
岳陽也是先看到氂牛群,他很快辨認出,有二十三頭成年公牛,十七頭母牛,七隻小牛,看那些野氂牛的樣子,雖然成年氂牛腹部還有些膘,但小牛卻餓得「哞哞「直叫,那兩三頭更小的牛犢子想去叼母牛奶頭,卻被母牛凶暴地趕開了,看起來這群氂牛被堵在這裡不是一兩天了。
接著他也看到了狼,同樣也是大吃一驚,差點就叫出聲來。他曾做過多種假設,可怎麼也想不到,居然看到的是這麼弱的狼。難道那幾十頭看起來彪悍的野氂牛,就是被這樣的狼圍困住了?怎麼也說不過去啊。
岳陽看了兩眼,見張立守在一旁,又讓張立來看。卓木強巴也讓巴桑來看,但巴桑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拒絕了。胡楊隊長和亞拉法師正忙著調試觀測儀,一時也不會來看。
「這是什麼狼啊?這樣的狼有……有戰鬥力嗎?」張立一看,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岳陽擠開張立,附和道:「就是,就是。」
這時候,岡日已調好最後一台觀鳥鏡,他將眼睛湊近目鏡,問道:「你們說的是哪一部分狼?」
岳陽道:「正對著氂牛的那群,就在那葫蘆地形的底部。」
「看到了,看到了。」岡日肯定道,「嗯,這一定是故意示弱。這才幾隻狼啊,別的地方一定還有埋伏。這群狼,我們不能用看狼的眼光去看,我們得用看獵人的眼光去看它們。大家在附近找找,看看別的狼都分布在哪裡。」
「看到了!」岡日剛說完,岳陽就有了發現,「就在正對我們的山脊上,好大一群!」
卓木強巴和岡日都調焦鏡頭,很快就發現了,在對面的高處,的確有一群狼,不過那是十幾頭母狼,帶著二三十隻小狼崽,顯然那群狼的目的和卓木強巴他們一樣,居高臨下,是來觀戰的。岡日道:「唔,那群狼是不參加戰鬥的,是母狼帶著小狼來學習的。」
「嗯?」岳陽一錯愕。卓木強巴告訴他道:「狼就是這樣,在觀察中學習,在實踐中磨礪,它們的捕獵技巧都是這樣練就的。」
岡日道:「再找找,還有。」
不過這山頭如此之大,與狼群隔得遠了,又不見狼群有什麼大的動作,要想找到散布在山間的狼還真不容易。沒多久,岳陽又道:「有了,氂牛西側,順著葫蘆地形的腰身往上大約兩百米處,這應該是主力部隊了。」他一有發現,就讓開讓張立來看。
卓木強巴和岡日都發現了岳陽說的那群狼,這群狼的毛色深暗,和其餘的狼比起來果然要強壯不少,數量在二十頭上下。岡日道:「這就是駝背的隊伍。它在隊伍的中央,看到沒有,那隻背有點駝的就是,青灰色的狼。」卓木強巴循聲找去,果然在隊伍的中央發現一頭背有些弓的狼,毛色青灰。旁邊一頭狼稍有異動,它一齜牙,那頭狼就乖乖地伏了下去。
岳陽奇怪道:「大叔,我們看到的究竟是第幾批來的狼?那駝背你不是說它們是第二批……」
岡日道:「怪我沒說清楚,現在這裡只有一群狼了,那駝背和白眼帶領的狼群,都加入最後來的第三批狼了。」
張立道:「那第三批狼,就是那些懶洋洋沒氣的狼?」
「懶洋洋沒氣,照我說,那應該是勝券在握,胸有成竹才對。」岡日道,「那駝背和白眼狼兩個,在這裡相互爭鬥了三四年,誰也不讓誰,誰也不服誰,但是第三批狼一到,它們就全投降了。」
「有這麼厲害?」張立兀自懷疑。岳陽若有所思,似乎有些相信了,忽然對張立道:「讓我看看。」
沒多久,聽岳陽一聲嘆息,道:「這第三批狼,果然厲害啊!」
張立道:「你看到什麼了?」
岳陽緩緩道:「在葫蘆嘴的方向,兩壁上方各有一群狼,在葫蘆底部西線延伸百米開外還有一群狼,再延伸百米,又有一群,兩百米外,還有更大的一群。這些狼加起來,應該和大叔所說的數量,差不多了。」
卓木強巴、張立、岡日三人紛紛掉轉鏡頭,果然,與岳陽說的一絲不差。張立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些狼就是你說的很厲害的狼嗎?它們厲害在哪裡了?你是怎麼發現的?」
岳陽道:「沒錯,正因為我發現了它們,所以才說它們厲害。我一開始,是打算從山脊往山下進行地毯式搜索,所以一來就發現了那些觀戰的母狼。後來我發現,這樣搜索不行,範圍太大,目標太小,於是我就改變了策略,我在想,如果我是被困在中央的氂牛群,我要怎麼脫困,如果我是狼,那麼我又應該守在哪裡?首先,我看到葫蘆底部的西面山坡,坡度不高,氂牛奮力應該可以爬上去。一旦爬上去了,那裡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寬闊溝谷,到時候朝南或者朝北,都可以離開狼群,以氂牛群集體衝刺的力道,狼群不敢正面抵擋吧,但是……」
岳陽語音一重,道:「但是就在山坡與溝谷的交匯關鍵處,我發現了駝背帶領的狼群,只要它們從半山坡殺出來,那爬坡的氂牛群將不戰自亂。後來,我又想到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葫蘆嘴地勢狹窄,只容單頭氂牛衝過,但是,如果野氂牛頭領帶頭衝擊,只要衝出葫蘆嘴,前面就是開闊地。一開始我是在葫蘆嘴的外面尋找狼蹤,沒有發現,後來我才想到,那葫蘆嘴兩壁高不過十米,如果在那裡埋伏一隊狼,當野氂牛排隊衝出葫蘆嘴時,從上往下攻擊,那氂牛群還不任由宰割?這樣的布置,還能讓狼群避開氂牛頭領的鋒芒,只攻擊後面的母牛和小牛,那野氂牛頭領或許能逃走,但它的族群,就全軍覆沒了。這樣一想,果然,我在葫蘆嘴的兩岸發現了另外兩群狼。」
岳陽有些口舌乾燥,卻依然一口氣講下去:「最後,我不得不考慮野氂牛群最不願面對的問題,就是與狼群正面交鋒。這時候,那些故意示弱的狼,就顯得至關重要了,雖然它們很弱小,雖然它們數量很少,但它們畢竟是狼,氂牛群要正面衝擊,需要多大的勇氣?而這群狼旁邊露出的空隙,顯然會讓氂牛群心動。攻城之時,圍其三面而網開一面,本來就是戰術的要旨,這樣做的目的正是為了全殲敵人。想到這裡時,我心裡已經有了準備,在這空隙的外圍,肯定有狼!所以,我在百米開外發現了第一群狼,但是它們數量也只有二十來只,我就想,如果氂牛發了狂,也未必不能衝破這第一道防線;於是,我很快又發現了第二道封鎖線,那群狼有四十多隻;說實話,我已經沒敢再往遠處想了,那第三群狼的發現,純粹是因為數量太多,無意中進入我的視野的。不敢想像,它們竟然布下了三道封鎖線。你想想,如果你是氂牛群中的一員,當你衝破第一道防線遇到第二群狼,再衝破第二道防線遇到第三群狼時,你會怎麼想?狼群越來越多,你的體力卻越來越弱……」
岳陽吸了口冷氣,沉沉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在那種情況下,氂牛群哪裡還能有作戰的勇氣,要麼被趕回葫蘆里,要麼橫屍草甸上。換言之,如果被圍在那裡的不是野氂牛,而是我們,我能想到的突圍法子,都被狼群堵得死死的,我是沖不出去了。你說,這些狼厲害不厲害?」
聽完岳陽如此分析,張立驚出一身冷汗來,那感覺就像曹操敗走華容道時,每次他躊躇滿志、放聲大笑時,諸葛亮早已埋下的伏兵就殺將出來,直嚇得曹操屁滾尿流。張立手拿離觀鳥鏡,一手的冷汗,喃喃道:「這是……一群什麼狼啊!」此時他才明白,岡日早先告訴他們的,這是他們絕沒見過的狼,究竟指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