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西方文明的卓木強巴頓時明白了唐濤呼喊的「地獄之門「究竟指的是何方,他不明白這是巧合還是神跡,但如今,站在此處,卻對地獄之門深有體會。仰頭看去,地獄之門之後,冰裂谷好似地獄的入口,無數魔獸張開了大嘴,等著被吞噬的靈魂墮落,山間的風發出撕裂嘯聲,那是魔鬼的怒吼,令人戰慄;轉身回看,身後是一覽眾山小,群峰低伏,在柔和的月光下散發出熟睡女子的嫵媚,一種帶著銀色光澤的綠有如寶石般璀璨,漫天星光伴月起舞,頓時覺得,這是多麼安靜的一處所在啊,只有來自天堂的風在身邊輕輕摩挲,溫柔得令人想要躺進母親的懷抱。站在這地獄的門口,便通往生死的兩端,卓木強巴重整衣衫,目光如鐵地望著地獄,心道:「地獄之門,我來了!」
亞拉法師指著瑪尼石文字下的紋飾道:「這是羅隆尼卡家族的紋飾。」
張立欣喜道:「也就是說,這就是岡日才知道的那條路,我們並沒有走錯路!」
方新教授道:「只有最上面的十幾層瑪尼石才有紋飾,下面這些瑪尼石無論文字還是雕鑿都與它們有所不同,也就是說,羅隆尼卡家族大約是百餘年前發現這裡的。」他望向那門後的冰裂區,喃喃道,「可是,這上山的路,要如何穿越裂冰區呢?」
「快來看這裡,你們看這是什麼!」岳陽也有發現。胡楊隊長趕到岳陽所在處,不禁摸著鬍子「嗯「了一聲。方新教授也走過來,立即蹲下身去,奇怪道:「怎麼會?」
只見岳陽蹲著的地方,也就是地獄之門的正中,堅硬的岩石上有一道道淺淺的鑿痕,掩埋在亂石下面,但是仔細一看就不難辨認出這是台階,這是古人登山時鑿刻的石階。這就是一條路,很明顯的路。
岳陽道:「難道說,我們發現了那條唐蕃古道?」
方新教授搖頭道:「不會,古人更不可能攀登如此危險的雪山。唐蕃古道一定是從山巒交接處的谷底穿過去,不可能從山峰翻過去的。可是,要開鑿石階,說明很多人曾從這裡走過,這才有築路的需求,這條路可是一直通向冰裂谷的啊,什麼人會走這條路?」
胡楊隊長也是搖頭,皆是不解。
沒有太多的時間,在地獄之門前僅作了短暫的停留,他們匆匆北上。跨過地獄之門後,風勢明顯加大,已經不是他們在自己爬坡了,而是風推著他們往前走,將他們推向那地獄深處。
穿越冰漬區,來到脊線下,坡度陡然增高,那山岩脊樑就像巨人一般挺立在眾人面前,那75度的斜坡,和垂直攀登也幾乎沒有多大區別了。這道佇立在他們面前的陡坡峭壁,像極了珠峰上的第二台階,可高度卻是第二台階的好幾十倍。張立吹著口哨道:「噓–好了,現在才是正式開始登山吧。」
唐敏低聲道:「胡隊長,為什麼選這條路呢?」
胡楊隊長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想說,側面坡度更緩,看起來更容易攀登,是吧?」
唐敏點點頭。
胡楊隊長道:「側面的山谷有大量的積雪積冰,積雪深度可能超過人的高度,而積雪下面還有看不見的巨大裂縫,雪崩冰崩隨時可能發生。胡隊長與冰雪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不會帶錯路的。要知道,攀登雪山,只能走脊線,絕不能走山谷。」
胡楊隊長將一把岩椎和一串快掛抓在手裡,對大家道:「走吧,我們爬上去!」
攀岩,作為一種現代化戶外運動,已經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熟知,但是,背負三四十公斤,在海拔六千五百米以上的微氧環境下攀岩,就不是普通攀岩愛好者所能做到的了。隊員們裝配好工具,伸出十指在裸露的岩壁上尋找攀附點,埋下岩椎,套入主繩,扣入快掛,系好安全帶,生生在海拔六千五百米的絕壁上開出一條路來。
稀薄的空氣和極低溫環境是對隊員們最大的考驗,而他們在特訓時就已經知道,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使自己的呼吸與在低海拔地區保持同樣效果,如何利用手指關節的快速活動促進血液循環來抵禦低溫。這種程度的攀岩對隊員們來說,並不是什麼難題,而大家也都知道,更大的考驗還在後面,在那冰裂縫,和裂縫之後的–死亡西風帶!
攀登兩百米左右,坡度稍緩,但還是需要藉助保護點才能順利前行,隊員們一鼓作氣,直到登臨冰裂谷前都沒有遭遇太大的危險。如今,巨大的冰川裂谷便橫陳在眼前,它們如貪婪的猛獸,多少靈魂也填不滿它們的肚子。
冰裂谷是由一整塊冰川被風侵蝕形成的,好似凍得開裂的皮膚,先是縱向裂為三塊,然後由於受力不均又橫向分層斷裂,斷裂處有如樹葉的脈絡,到處都是撕開的裂口。那些裂口在風的作用下,每天都擴張著,很多地方已經不能算作裂縫了,在各種力量的作用下,形成了無數冰柱參天聳立,那也是雪山上罕見的奇景之一:冰塔林!
站在冰川下沿,看著這塊被風切割得傷痕纍纍的巨大冰川,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怎樣一番景象啊。如同一塊四周完整,但中心卻被攪拌機洗禮過的豆腐,那三條主裂帶寬達數百米,下方坍塌成為冰塔林,沿著主裂縫,龜裂的紋路如樹葉的脈絡一般向四面八方延伸,整個冰川都處於隨時會崩裂的狀態。雖然邊緣的裂縫能一步跨過,但冰川表面光滑如鏡,就算套上冰爪也不能保證步履穩健,更何況越往中心附近走,裂縫越寬,那已經不是人力能跳躍過去的。部分裂縫將冰川割成頭大腳小的楔形冰壁,上方是數百平米的冰面,下方陡然縮小,猶如蜂腰,風吹過都讓人感覺它搖搖欲墜,更別說立足了。還有些冰柱已經倒塌,卻不曾橫躺,而是與別的冰柱搭在了一起,形成拱門狀或多米諾骨牌狀。
看著這被刀劈斧砍的水晶巨岩,亞拉法師想起了他們在倒懸空寺跳躍的硫酸池。而卓木強巴、張立和胡楊隊長自是同時想起了可可西里的冰川溶洞,二者極為相似卻又完全不同。冰川溶洞是連同大地開裂,最後直通地下暗涌,而這冰裂縫是全冰裂開,下面是堅硬的凍土層,從這麼高的距離跌下去,和跳摩天大樓應該沒什麼區別。激光測距顯示,最深的裂口約有一百五十多米,那也是這冰蓋的厚度。看上去對面的懸冰垂壁沒多遠,但其實約有數公里的路程,這麼遠的距離,從那一道道冰裂縫上方跳過去,根本行不通。
站在裂縫前,每一個人都在思索,該怎麼過去?這些冰柱脆而堅硬,如果使用飛索橫渡,一旦懸掛的冰柱斷裂,下面有些尖冰如矛如戟,若掉在上面馬上被扎個透心涼。就算冰柱能支撐起飛索,還有些冰柱如刀如斧,若正面撞上去不被劈成兩片才怪!更糟糕的是,有些裂縫間距十分巨大,已經超出了飛索的極限。
「我有一個想法……」
胡楊隊長正為如何過去想得發愁,一聽這句話頓時火冒三丈,當場就想罵人,但扭頭一看,說這話的竟然是卓木強巴,就隱忍不發。
卓木強巴指著裂縫對面道:「這下面是凍土層,而最後一道大裂縫與冰川上峰形成一個冰斜坡,只需尋找一條足夠大的裂縫,能直接抵達凍土層。我們先滑到裂縫下面,應該有可以容身的通道,然後鑽出裂縫區,穿越冰塔林,最後攀冰抵達冰川上端,我認為比走冰川表面安全。」
方新教授道:「不行,這些裂縫下面是什麼樣誰知道?要是被卡在中間上下不得,那就麻煩了。」
胡楊隊長苦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強巴拉,你是不是覺得,這冰川融洞,和我們上次在可可西里鑽過的冰溶洞差不多?」
卓木強巴的確有這種想法,聽胡楊隊長這樣說,看來自己想岔了。
胡楊隊長搖頭道:「冰川融洞和冰溶洞,聽起來一字之差,卻有極大區別。冰溶洞是融化的冰水長年作用于山體,將山體溶出甬道和洞穴來;而冰川融洞,它的主體是冰川,受到溫室氣體影響,自身發生了融化,裡面遍布冰裂縫,隨處都是斷壁絕崖和深谷雪牆,根本沒有可以腳踏實地的道路,人是根本無法在裡面穿行的。」
敏敏急道:「那,那該怎麼辦?」
岳陽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亞拉法師,法師沉思了良久,才道:「整個冰川面積太大,就算我過去了,也無法將你們都帶過去,而且……」他看了看背後那一大包登山必需品,臉色凝重道:「我未必能過得去。」
便在此時,卓木強巴道:「大家,能不能安靜一下……」所有人都看著他,只見他全神貫注地聽著什麼,對大家道,「我好像聽到了岡拉的聲音。」
岳陽四處眺望,在這雪山上,白雪皚皚一片,卻什麼也沒看到。
遠處雪谷中,三個身形高大的人站在冰川邊緣,一身雪白的防化服完全與雪山融為一體,就算走到近處也無法分辨是人還是雪岩。他們的四肢頭面皆密閉起來,一根輸氧管從胸口穿出,連接在防毒面罩上,透過防彈眼睛,能看到三雙如鷹似隼的眼鏡。右邊一人道:「怎麼回事?他在望什麼?難道被發現了?」
左側一人道:「不可能的,我們隔得這麼遠,怎麼會被發現呢。是吧,老闆。」那聲音親和中帶逢迎,恭敬里透著謙卑,分明就是馬索的聲音。
中間身形明顯高出兩旁的人正是莫金,他放下望遠鏡道:「哼,看來他們遇到麻煩了。」
在三人的身後,竟然還有一群身著白色防化服的人,拿著各式武器,眼裡充滿殺意。
所有人一安靜下來,聲音立刻清晰起來,在風聲中,果然夾雜著低鳴,聲音低沉,卻能傳遠,是犬的叫聲。方新教授喜道:「岡拉來了,岡日一定在附近,到底,他還是想通了。」
亞拉法師捕捉著聲音,心中卻是無比震驚:「不可能,那聲音距我們已經如此近了,我們不可能什麼都看不到,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聲音?」
下一次聲音響起的時候,大家都驚愕起來,因為,聲音不是從雪山的下面傳來的,而是在他們的前面,冰川里!
聲音更近了,岳陽拎著探照燈一照,驚呼道:「強巴少爺,看那裡!」
只見冰川底部,那道深深的溝壑中,從冰裂縫裡撲出來扒拉著冰壁的,不是岡拉又是誰?岡拉在下面跑來跑去,顯得十分高興。卓木強巴不禁失聲問道:「岡拉,你怎麼到下面去的?」
胡楊隊長皺眉道:「難道說,這條路,真的在下面?」
不多時,一個戴著狐皮帽、穿著緊身袍、挎著腰刀的男子跟在岡拉後面走出來,不是岡日又是誰!那岡日顯然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卓木強巴他們,他一臉的驚愕,詢問道:「你們–怎麼還沒上山哪?」
呂競男對胡楊隊長道:「那我們先下去吧?」
胡楊隊長不禁一笑,點頭同意。既然唯一知道路的岡日都在下面了,那下面肯定有門路。看來這個岡日是以為他們昨天一天就該沖頂,估摸著今天是來給他們收屍的,卻沒想到他們昨天只攀登了半天,在雪線歇了一夜,今天碰個正著,也算運氣。
胡楊隊長道:「看來強巴說對了,下面有路,得滑下去看看。只是穿越冰塔林後攀冰崖恐怕有些難度。」
呂競男道:「速滑至凍土層,在雪霧完全籠罩住冰裂縫之前攀上冰坡!」
隊員們齊動手,很快打好鉚釘、鋼釺,套上主降繩,連抓繩和下降器等安全措施也不用,就那麼直接速滑下去了。
馬索道:「怎麼……他們竟然從冰裂縫滑下去了!」
「膽子可真大,他們瘋了嗎?我還從沒聽說過,誰敢從冰裂縫裡穿越冰川!」莫金詢問右邊那人道,「你怎麼看,鐵軍?」
這個叫鐵軍的人比莫金足足矮了一頭,可看他的肩部,竟似比莫金還寬,手臂也極為粗壯,整個人站立不動時呈倒三角形,臂長及膝,像個猩猩。他說話聲音也像野獸在嘶吼:「我認為,除非他們有明確的路標,否則是不敢下冰裂縫的。」他說的是英語,也不十分標準,馬索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莫金點頭道:「嗯,不錯,他們有地圖呢。」說到這裡,莫金嘆息一聲道,「沒想到啊,原來那張地圖也是將路指向這個地方,看來西米的回憶是正確的,如今就只能看那張地圖究竟詳細到何種程度了。數百公里的山脊被籠罩在霧裡,大約只有一個一米的缺口可以下去,那些古代的密教徒究竟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真是不可思議……如果西米的記憶能再準確一些!如果那條山脊沒有那麼可怕的磁場!如果沒有那該死的西風帶!如果沒有那些濃霧!只需滿足任何一個條件,我都能夠找到那個入口!唉……」
滑至底端,卓木強巴來到岡日旁邊,摟過岡拉,扭頭道:「阿果,你怎麼在這裡?」
岳陽在一旁賊膩兮兮地笑道:「大叔,該不會是在等我們吧?」
岡日怒道:「胡說八道!我只是……我只是……」
胡楊隊長想得不差,岡日雖是斷然拒絕了帶他們上山,但自得知他們執意要上雪山後,總是時時想起卓木強巴、方新教授還有那亞拉法師,思來想去,總是放心不下,昨日又忽得一夢,這才到雪山上他所知的地方來瞧瞧。沒想到,卓木強巴他們走了轉山路,竟然在雪線附近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才開始向頂峰攀登。岡日乃是後半夜開始登的山,本就熟悉路況,加上還有岡拉領路,竟然趕到了卓木強巴等人的前面。
岡日只說了兩句,也不知該如何說明,只能嘆息道:「昨天晚上,我夢到拉珍了,她埋怨我,所以,才想到這裡來看看……」
卓木強巴知道,自己這位阿果是刀子嘴、豆腐心,他重重地按住岡日的雙肩,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胡楊隊長看著幽深的冰川融洞道:「原來,你們知道唯一的上山通道這個秘密,就在這大冰川之中啊。難怪別的登山隊始終無法登頂,原來,他們都是無法通過這霧裡的大冰川。」
方新教授喜道:「岡日,既然我們這樣碰到一起了,就給我們指條路吧?」
岡日卻轉過了頭去,囁嚅道:「我,我不給你們帶路。要走,你們自己找路吧,我跟在你們後面。」
方新教授不解道:「你這又是何……」
岡日堅決搖頭道:「我不能違背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