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艇拐進了最右邊的一個洞穴,果如岳陽所言,前進不到五十米,突然出現一個接近一百度的大拐彎,拐過彎之後,他們開始向洞穴出口的方向划去。這條河段也出人意料地平穩,沒有險灘激流,只是坡度稍陡,水流的平均流速遠高於他們來時的河段,三人得花費更大的力氣,才能讓橡皮艇快速逆流而上。在中途,他們找到了那個標有奇怪圖案的地方,果然又是一處平台,比第一處更大,但是更高,距離水面更遠,探照燈照過去就像岩壁上多了個壁櫥,人要想停歇在平台上,得貓腰蹲著。壁櫥中間還有一根直徑約兩米左右的石柱,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然形成的,從側面看上去這個壁櫥更像一對眼窩,和地圖上標註的極為相似。岳陽爬上去對照了這處平台和圖畫上的細部特徵,更加有信心地點了點頭;只是他發現在石柱中央有一道凹槽,像是被繩索勒出來的痕迹,他將疑惑都用攝像頭記錄下來,回到了橡皮艇上。
張立道:「怎麼樣,是不是地圖上標註的平台?」
岳陽道:「看來是了,看這對眼睛,還有中間的鼻樑,古人描畫的就是它!只是按照上面的時間來算,從剛才那處平台到這裡,不過才幾分鐘啊,我們卻划了幾個小時,這算怎麼回事?還有,我在那中間的石柱上也發現有一道凹槽,不知道有什麼用。」
卓木強巴看了看視頻,道:「光線太暗了,我們還是回去再研究吧。只要知道了位置……」
三人更用力地往回劃,找到了這個通道在地圖中的正確位置,就好比給他們打了強心針。當三人從右邊的岔道口回到出發前的河道,看見了沿途留下的熒光棒時,一切都被證實了。三人驚喜交加,更加賣力地劃回去。他們要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守在洞外的亞拉法師,他們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每一個成員。
划到最後一段平穩的河道時,岳陽卻放緩了划槳力度。很快卓木強巴和張立都發現了這個問題,只見岳陽拿著槳看著沿途留下的熒光棒,似乎有些出神。卓木強巴問道:「怎麼了?」
岳陽回過神來,道:「啊?不,沒什麼,不知道強巴少爺你們注意到沒有,那些路標,它們的位置變高了。」
經岳陽一提醒,卓木強巴才發現,的確,岳陽安放路標時,是坐在橡皮艇上,挨著橡皮艇的船沿放置的,可是如今,那些標記需要岳陽站起來伸直手臂才能夠得著了,換言之,這條地下河的水位在下降,而且降低了不少,起碼兩米。他們在地下河裡加上休息,一共用去了八個多小時,一天之內,這條地下河水位變化之大,於常情常理是說不過去的,特別是雅江的水流水量穩定,這地下河就更不應該發生這樣的現象。卓木強巴道:「現在又不是洪期,沒理由說晚上雅江的水位會暴漲啊。」
張立道:「現在的水位和你們昨天的水位是差不多持平吧?」
岳陽道:「嗯,或許比昨天還要高一些。等等,強巴少爺,我昨天說過,好像看見水位在上漲!那就是說,這條地下河的水位它會持續降低至一個位置,降到最低後,它又開始上漲,漲至最高高度再次下降,周而復始。怎麼會這樣呢?」三人面面相覷,不得其解。
張立仰頭道:「那它的最高高度是多高呢?」
岳陽道:「可以通過岩壁的水漬來觀察它的最高水位。當然,如果崖頂滲水很嚴重,就看不出水位線來。」
卓木強巴將探照燈朝空中射去,沒想到,在燈光的照耀下,三人看到了令人無比吃驚的一幕——一條船!一條寬約兩米,卻長十幾米的大船倒懸在三人的頭頂,它靜靜地、安詳地懸在空中,彷彿永久地等待著下一位乘客。在燈光下,他們先是看到船的內部,像一條被開膛破肚的蛇;那船體不知道是由什麼材料做成,顯得厚實且無比堅韌;船身渾圓如桶,龍骨和肋骨呈「豐」字形綳著整條船;跟著看到的不知道是船頭還是船尾,像梭子的兩端陡然縮小,微微捲起呈半弧形;龍骨和船尖完整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一個膨出的粗隆,不知道用途;此外沒有任何的裝飾和造型,樸素得好像獨木舟。隨著光照的移動,岳陽和張立看到了船的整體。這是一條梭子形的獨木船,但中間卻像「S」形一樣扭曲著;兩頭的船尖高高翹起,一頭高一頭低,就是低的一端也比威尼斯小艇船尖上翹的弧度還要高;頂端都是和龍骨銜接在一起的粗隆,看起來有點像一條無比巨大的活蛇。雖說形狀古怪,張立和岳陽都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船,但是從這個東西第一次出現在二人的視野之中,他們幾乎沒有思索便已認定,這就是一條船,一定是一條船!
那隻蛇形船被牢牢卡在幾根粗壯的鐘乳石柱間,略帶弧形的石柱就像一隻巨獸的爪子,穩穩地抓著那條船懸吊在半空,在無比的黑暗之中,沒有特別留意,誰也無法發現它的存在。
岳陽道:「難道說,水位漲到過那種高度?」
張立道:「這船怎麼這副模樣?」
卓木強巴道:「有些像是牛皮船。」
「牛皮船?」
卓木強巴解釋道:「那是古代藏民最常用的一種水上交通工具。你們知道,西藏山高坡陡,水流湍急,尋常小木船往往經不起碰撞。這種牛皮船,在裡面架龍骨,外面備牛皮,船底通常是用一張完整的皮綳成,船體用四至五張皮拼接。入水後牛皮被水泡軟,就像那牛筋一樣,堅韌無比,而且具有彈性,再猛烈的衝撞,它也可以一彈避開。像頭頂那艘船,內部結構就和牛皮船有些相似。如果水位真漲過那種高度,那麼它一定是在激流的衝擊下,翻轉過來,被擠進那石柱之間的,可見它的彈性很大。可是它究竟是用什麼皮綳成的?要知道,牛皮船的底部是不能用拼接的,因為拼接很難保證它不進水。而且牛皮船大多是簡單的方形或楔形,我也從來沒見過這種外觀的船。」
張立道:「那船怎麼會在這裡?是誰的船?」
卓木強巴道:「不知道,或許,是古代守衛地獄之門的工布村先民留下的,或許是古代前往香巴拉的先民留下的,又或許……」
「那個瘋子……」岳陽接道。
「對。」卓木強巴道:「而且古人的船,不太可能保存這麼長時間,極有可能是他留下的。可是,牛皮船是不配槳的,它只適宜順流而下,不能逆流而上,西藏的大多數河流,也很難逆流而上的。」
張立道:「如果說是那瘋子的船卡在這裡,那麼,他一定是從那個小小的洞穴出去的。沒理由啊,他能爬出去嗎?而且這麼大的船,一個人根本就劃不動!」
岳陽道:「那我們上去看看吧,一切都還是假設。」他取出張立設計的新式飛索(比以前的要大一些,索要粗些,彈射距離要短些,岳陽為此曾埋怨過無數次)套在手腕上,一揚手,索頭嵌入頂壁。岳陽使用張立研製的配套絞索器,在電動馬達作用下讓自己身體緩緩上升;卓木強巴和張立將橡皮艇固定在邊壁,也跟著向牛皮船攀爬過去。
剛一接觸船體,岳陽就「呀」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他一落腳,竟然沒站穩,感覺這船猛地一晃,就像踩到了某條巨獸的尾巴,那尾巴突然一甩,岳陽差點掉下去。卓木強巴和張立來到船底,卻沒發生這樣的情況。
站在船底,才發現這條船比遠遠看去更為巨大,兩三米寬,十來米長,就跟一截火車車廂似的。三人試圖將整條船翻轉過來,一番努力後發現根本不可能,除非先將船弄出這幾根岩柱。但是一旦這艘大船下水,他們又很難控制這船不順流漂走。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這條簡潔的船卻非常堅固,踏在那皮製物上和踏在牢實的地板上沒有區別,根本感覺不到踏在麵皮上的鬆軟和塌陷感。據卓木強巴道,這是由於龍骨將皮牢牢繃緊的緣故。但是岳陽找遍一圈,竟然沒有發現這個皮質船體的接縫處,或者換言之,這條船沒有拼接,是用一整張皮撐起來的。可是據岳陽等人所知,就當今世界而言,哪怕是體積最大的藍鯨,將它的皮整個兒剝下來,也不足以綳制這樣一艘船。所以他們推斷,可能是制船者發明了一種類似橡膠的複合物,製成後看起來就像動物的皮一樣,且堅韌耐用。岳陽沿著船舷獨自來到倒扣著的船體內部,船身的龍骨和肋骨就暴露在船體內,好像是架開的巨大胸腔,除此之外再無他物,既沒有底骨也沒有邊骨,簡單得讓人一目了然。
卓木強巴也下垂到船體邊緣,準備從船舷切一片樣品帶回去研究,可是他也驚異地發現,那削鐵如泥的剖犀刀竟然起不了多大作用,沿皮邊緣切割,只能削下一些鱗屑狀物。這皮狀物厚度達到了五厘米,這更加堅定了他們認為東西是人造複合物的想法——如果是生物皮革,那這特製備幹了的皮都有五厘米厚,存在於生物身體時該達到怎樣的厚度?
還有那些龍骨,更讓人感到驚異。龍骨的正中採用了鎖扣結構,或者說,更像是某種生物的脊椎骨,一截截連在一起,相互之間不會滑脫,卻是活動的。也就是說,這條船有著軟體的類似皮質船體,還有類似脊椎骨一樣的龍骨骨架,加之平整的底部,這樣的結構保證了它在水裡不會發生側翻,卻能像蛇一樣扭動船身,難怪岳陽落在船底的時候船體好似斷裂一般突然動了一下。
而張立更直截了當地認為,這就是一條長度估計超過二十米、直徑超過三米的巨蟒,被戈巴族人剖開做成了一條船,否則怎麼會有這種形制怪異的船?卓木強巴搖頭不語:這樣的生物,在理性的世界是不存在的,而且這好似生物皮革的船體和中間的龍骨明顯不匹配,肋骨還是木材做的。他和岳陽都認為,造船者是仿照了人體或動物的脊椎結構,採用這種鎖扣結構造出了這種可以扭動的龍骨;至於是選用的什麼材料呢,卓木強巴說是石材,岳陽說是木材,但最終沒有結果。
不過牢牢架在龍骨上的綳起船皮的肋骨倒是木材,它們每一根只有成人的胳膊粗細,黑漆漆的,長度卻達到了十幾米甚至更長。從它們的外觀看,人工切削的痕迹很少,更像是只剝去了樹皮,或者連皮也沒剝,天然就生成這副模樣。在卓木強巴等人的記憶中,只有胳膊粗細,卻能有十幾米高度,而且沒有分杈丫枝,這種植物也很少見,他們都猜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植物。
岳陽勘察道:「很顯然,這種人造船皮有自動防水功能。頭頂岩縫有許多滲水,但船里沒有被水浸潤的痕迹;這木材也是異常,怎麼會是這樣的?」
張立也垂了下來,從下往上看船體內部,道:「這下好了,這麼大一艘船,坐二三十人沒有問題吧。這船可真結實,如果說是蒙河瘋子使用過的,那至少在這裡懸掛三四年了,一點老化的跡象都沒有。」
卓木強巴將皮屑和樹屑都包了少許,詢問岳陽、張立道:「還有什麼發現沒有?」
岳陽道:「這船翻轉過來,顯然船舷還被水浸泡過,沒什麼痕迹留下。」
張立道:「這都一目了然了,還能有什麼線索!」
岳陽道:「等等。」他仔細地探出頭去,頭燈照在船舷彎曲處,用手捏起一撮細沙,道:「這不是從鐘乳石上滴落的,我們假設這船屬於蒙河那個瘋子,那麼這種沙質,或許就是從香巴拉帶出來的。」
卓木強巴道:「那……也帶回去。」
三人在船內搜索了一番,岳陽還懸吊在船體外進行了仔細的檢查,再沒有別的發現,這才下船,繼續回航。
當船行至出口時,水位已經降至與昨天等高的位置,張立嘖嘖稱奇,這種現象似乎和自然常規完全不符。三人一番掙扎,總算通過了激流沖洗,回到了江面,重返外界,恍若隔世。此時才發現,天色已暗,馬上與亞拉法師取得了聯繫。攀上懸崖時,只見亞拉法師端坐平台,只有那森不安地來回走動,三人知道,這份穩重,得有超常的耐心和毅力才能做到。
四人沒有在平台做過多停留,趁著天還未全黑,夜裡趕路回工布村,匆匆吃了些足瑪米飯、烤蛙菜,隨後就關進房間里,開始研究他們在地下河的遭遇。
這次前往地下河測量的綜合數據表明,河水流速約2米每秒,但是在跌水區卻幾乎達到7米每秒;測距記錄顯示他們總共航程47。88公里,去的時候兩個小時約走了24公里,平均時速12公里,但水的平均流速算下來接近3米每秒,也就是說他們不划船順流而下也能達到十公里的時速。不過三人這次是屬於半探索狀態,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如果探明洞穴情況,大約時速能達到十五公里。按照岳陽計算,哪怕每天只拿十個小時來行船,也是一百五十公里的距離,這樣一來,六百多公里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如果那條大船可以使用,那麼時速肯定可以超過二十公里,三天時間就可抵達香巴拉。張立在一旁與岳陽一唱一和,彷彿已經抵達香巴拉了。
亞拉法師一直沒有發言,直到看到卓木強巴等人在那段激流中跌宕的片段,才不由「呀」了一聲,神情很是凝重。
卓木強巴等人也明白亞拉法師的驚異緣由。這樣的地下河已經不能單純地稱為地下河了,這是地底峽谷,如果落差再高一些,就足以形成地底瀑布。最讓人擔心的是,不知道這樣的河段究竟有多少,如果持續的幾十公里都是這樣的河段,那情況就糟糕得無以復加。
亞拉法師調出地圖道:「你們的時間明顯慢於地圖上標註的時間,如果船大人多,速度可能會提升。按照目前的速度計算,要穿越這片區域,最快也要三天啊。」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
亞拉法師露出詢問的目光,看了卓木強巴良久,最後提醒道:「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密修實驗嗎,強巴少爺?」
「啊!」卓木強巴似乎有些明白了,難怪剛才自己沒有露出驚愕的表情,亞拉法師很在意。自己的第一次密修實驗,便是在黑暗中保持清醒,那次自己僅堅持了不到一小時,可是畢竟和這次的情況有所不同。
亞拉法師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我必須告訴你,強巴少爺。三天三夜,在黑暗中保持精神高度集中,這可不是普通的難啊。就算對密修者來說,這也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
張立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卓木強巴道:「我想,恐怕我們得回去一趟,將資料交到大家的手上,一起來分析研究。如果說能有可行性方案,我們就動手準備出發的事情。」
岳陽道:「嗯,這是目前我們唯一能做的事了。對冥河的探索已經到頭了,今天我們已經冒險走到了我們目前可以到達的最遠距離。你們看地圖,前面岔路何其多,只需再經歷一次激流,我們就有可能迷失方向,找不到回來的路。對了,我還想沿江放置一些水文探測儀器,記錄下雅江的流速流量,等我們再回來時,就可以知道到了晚上是不是會漲水了。」
亞拉法師看著那黑暗中燈光亂閃、三人亂喊的混亂場面,還是不住搖頭。
張立道:「還有,那條船我們只是簡單地摸索了一番,它還能不能行駛、能不能經得起碰撞、有沒有滲水,我們都一無所知。所以,回去後,我們需要帶一批新的設備儀器對這條船進行全面檢修,如果它各個方面都合格的話,那時我們才真的能放心乘坐它前往香巴拉。」
第二天,四人完成了對冥河的初步探索,向工布村民告辭,順著來路沿江返回。他們從地獄之門的上游約二十公里處找到一處斜坡,岳陽回憶起沿江而上的來時路,說在下游八十公里左右還有一處可以上岸。為了安置水文監測儀,以及更詳細地了解地獄之門的周邊情況,他們決定從這裡漂流下去。
水流很急,但對於在冥河中漂過的他們而言就不算什麼了。岳陽在沿岸放置了監測儀,完成了對地獄之門周邊最後一次探測,隨後他們重回江邊小路,離開了墨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