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叢林里飛盪了半個小時,終於發現了卓木強巴所說的好像有人工建築的地方,這裡對密林而言,可謂別有洞天。那是一處高出沼澤不少的紅岩平台,緻密的紅岩上沒有植物生長,天地頓時開闊,遠看去就像一隻巨人的腳踏在密林之中。腳背上有一條銀色飄帶,是從第二層平台飛流千尺的瀑布,瀑布在腳背上聚集為一潭清水,清水又漫過腳背向沼澤傾瀉。而那些好似人工建築的東西,在巨人腳的高處,遠看是一個個聳立的碎石堆,或者是被風化了的錐形岩石。從分布形狀、石堆高度,怎麼看也不像是人類建造,甚至給他們的感覺更像某種動物築起的巢穴。
真正到了近處,才發現那隻巨人腳不是一般的大。紅岩在這裡高出地表至少五十米,最高的地方甚至與那些蕨類植物的樹冠平齊;寬度約有兩千米,並且一直向密林內深入,看起來和山根是連在一起的。但當大家來到腳底板才發現,那巨人腳也是上大下小,想要攀爬上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還好,漫過腳背的瀑布在巨人腳的下面也衝出一汪小小的清潭。現在大家最需要的,就是清水,必須洗掉那一身讓人噁心得說不出話的東西。
在林中飛盪之後,早已是人人挂彩,每個人身上多少都帶著一兩條那濃痰一般的生物。肖恩最慘,他從頭到腳被那種生物徹底包裹,看上去就像穿了一件黃綠黃綠的迷彩服;一頭銀髮則像被誰砸了無數個生雞蛋,糾結在一起。當肖恩看見那潭清泉時,就迫不及待地沖了過去,不想,卻被兩聲嬌呼喝止。
「站住,肖恩!」是呂競男在命令。
「你給我停下來,肖恩!」是唐敏在大聲尖叫。
肖恩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好像自己犯了什麼嚴重錯誤似的,那兩位女士正怒氣沖沖地朝自己趕來:「你——你怎麼可以在我們前面?」
「對嘛,應該等我們洗了你們再洗的!」
原來,兩位女士的一致觀點是:這潭水被你們這些臭男人洗過之後,豈不變成一潭臭水,哪裡還能再洗?因此,理所當然該她們先享用。肖恩這才明白自己犯了一個禮節性的錯誤。
他抖動著滿手的惡臭黏液,看了看自己那披黃掛綠的身體,嘀咕道:「可是我……可是我……」
呂競男看了看那瀑布下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小清水潭,其餘地方都是翻湧的淤泥,說什麼也不讓肖恩先洗。呂競男巧舌如簧,唐敏口齒伶俐,兩人一唱一和,唧唧喳喳地說了好多肖恩聽都聽不懂的中國道理,最後在雙重壓迫下,哪敢不投降。
一群名副其實的「臭男人」聚集在一起,只覺得身上散發的陣陣惡臭越發刺鼻,看著蔫兒了的肖恩,岳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安慰他道:「現在正是發揮你紳士風度的時機。我們這些大男人犯不著跟她們搶。」
肖恩用半生不熟的漢語道:「紳士你個奶奶!」
大家還很自覺地背對著水潭圍成一個弧形,除了卓木強巴,其餘人甚至都不敢回頭看一眼。「咳咳。」張立突然清了清喉嚨道,「其實,我覺得……當然,只是我個人意見哈,強巴少爺,可以過去和她們一起洗。」一群男人都不懷好意地奸笑著。
卓木強巴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怕被踢飛。」大家都裂開嘴大笑起來,但真正發出聲音的卻只有一人!
「哈哈!」張立放聲大笑之後,發現其餘人都只是把嘴張大了,並未發出半點聲音,猛然想起身後某人聽覺超常,思維敏捷過人,豈會聽不出笑聲中的猥褻之意。一想到這兒,忽如一陣陰風吹過,他頓覺不妙,趕緊捂住了口鼻。
胡楊隊長和亞拉法師則在遠離水潭的巨人腳下,藉助昏暗的光線研究這巨人腳的構成。從近距離觀察,就會發現巨人腳並不是一整塊巨大的岩體,它是由一根一根規則的稜柱體簇擁在一起,排列得整整齊齊,好像是人工堆砌,但胡楊隊長和亞拉法師都知道,這卻是大自然造就的一種奇蹟。
當火山熔岩快速冷卻時,岩體產生龜裂並形成一種類似結晶的形態,每根岩柱的幾何形態,規整得好似蜂巢,上端微微彎曲成弧形,站在岩壁下,就好似佇立在某座古代宮殿的廊柱之下。胡楊隊長觸摸著那些規整的稜柱,暗嘆大自然的神奇,亞拉法師卻微微昂著頭,似乎在思索什麼。
在剛才穿越密林的時候,法師的視線已落在了這塊巨岩之上,那裡,才是他們要突破的屏障——隔絕第二層平台和底層平台之間的大岩壁。到接近巨人腳的地方法師才看清,整塊大岩壁像是海嘯捲起的巨浪,在瞬間被凝結。高達上千米的巨浪啊,向上竟看不到浪頭,上層平台的邊緣像傘一般遮蓋著下一層。而這些看似獨立的稜柱體間的縫隙,其實緊密得連一張紙都插不進去。這樣的大岩壁被極限攀岩者稱為「嘆息之壁」,沒有塞入岩錐的縫隙,得用器械打眼,到了頂端,攀岩者更是需要像蜘蛛懸垂在天花板上一樣才能通過。這種岩壁,在百米之內攀岩高手能憑藉頑強的體力徒手完成攀登,但這可是近兩千米高度的岩壁啊。且不說它那像傘一樣的頂端,就算只是垂直的,也需要數天的時間,靠無數的攀岩器械才能完成攀登。亞拉法師在心中暗想:「這樣的岩壁,他真的能夠徒手攀上去嗎?那我呢?」
這時,胡楊隊長道:「法師,你認為,這是怎麼形成的呢?」
亞拉法師再度仰頭,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巨人腳,直接落到第二層平台之上。在他的腦海中,呈現出億萬年前的景象:那熔岩就好似融化的鋼水,汩汩地流出,沿著熔岩通道,在第二層平台溢流著。到了這個位置,漸漸冷卻的熔岩開始堆積,一小部分岩漿繞過前方的阻礙,流到第二層平台的邊緣,「啪嗒」從高空中滴落一滴,形成了今天的巨人腳。亞拉法師道:「嗯,和我們推斷的一樣。」
早在香巴拉密光寶鑒第一次出現在他們視線之中時,他們就反覆探討過這裡可能是怎樣形成的。要構成這種底窄上寬的鋸齒形台地,必須是非常緻密的岩體,才能承受住上方的壓力不至於斷裂;而現代火山大多是中心式噴發,它們形成的是一個金字塔似的錐體。也就是說,這種台地地形應該是在遠古時期形成的。在數億年前,二疊紀乃至更早的時候,大陸板塊還不穩定,地殼表面有很多巨大的裂隙。當地殼運動時,地心深處的岩漿從裂隙中溢出來,那就是古老的裂隙式火山噴發。岩漿像毯子一樣在廣袤的大地上鋪開,形成無數熔岩台地。當台地成形之後,地殼再運動,再將地心的岩漿擠壓上來,在台地之上又構築起新的台地,如此一層一層地堆積,造就了千奇百怪的熔岩地形。事實上,在我國川、滇、黔三省都有無數這樣的熔岩台地,但是離開川西之後,再往西,就極少發現類似的地形了,直到穿過西藏,往印度的方向,又才出現巨大的熔岩台地。
以胡楊隊長的經驗和方新教授詢問多位專家後,他們得出一個大致的結論。那就是,在熔岩台地形成之後,距今幾千萬年前,由於板塊的碰撞,導致喜馬拉雅和周圍山脈的隆起,使得那些熔岩台地與周圍的整個地形再度升高,構成了今天的世界最高峰。而大多數熔岩台地,則在大陸板塊的擠壓下,碎裂開來,不再構成台地。而他們要尋找的地方,顯然就在板塊與板塊的裂隙之間,保留下來了數億年前的形態。由於處於板塊的中線,這裡的地殼運動極不穩定,所以時至今日,仍有可能還有火山噴發現象發生。古代苯教徒所說的魏摩隆仁聖地,每隔一千零二十八年,就將在火焰中重生,說的極有可能就是火山噴發。而通往聖地的箭道,也就是他們穿過來的冥河,那完全就是古代熔岩噴發時形成的熔岩通道,而非水流侵蝕所致。
但是現在有另一個問題擺在他們的面前,如果說這裡每隔一千零二十八年就出現一次大規模的火山噴發,那麼,這裡生物的多樣形態,又是如何完整地保留下來的呢?要知道,火山噴發是自然界最具威力的破壞性力量,每次噴發的岩漿覆蓋下來,周圍的動植物就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況且在這種近乎封閉的環境中,不說別的,就是火山噴發,甚至沒有噴發時產生的有毒氣體,就足以殺死裡面的所有生物了。但是事實是,他們測定到的空氣質量,好得不能再好,估計移居到這裡來的人,都將增壽多年。亞拉法師覺得,這會不會是早在數億年前就結束了生命的死火山,畢竟在藏族文字記載中,幾乎沒有發現有關火山噴發的文獻。而一千零二十八這個數字,有可能是古代苯教徒心中的一個神聖數字,就和現代人喜歡八和六是一個道理,而在火焰中得到重生,也可以完全解釋為宗教精神層面上的意義。
胡楊隊長則持不同看法,他認為文獻上沒有記載,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出現過,但真的沒有人記載;另一種則是記載過,但在混亂的歷史長河中被遺失了。他很肯定地說,包括喜馬拉雅在內的橫貫西藏的幾條大山脈,都處於環太平洋地震火山帶上,這裡的地震可以說是非常的頻繁,但是在歷史上,能找到有關地震的記錄實在是寥寥,更何況火山了。
兩人將他們的觀點帶回了大隊伍中,頓時又引發了另一場新的討論,張立、岳陽和趙莊生是抱著什麼都有可能的態度,支持胡楊隊長;肖恩、卓木強巴和巴桑的分析,則要理性得多,不過他們也是支持胡楊隊長多些。
卓木強巴的理解是:如果說這裡真的是處於板塊與板塊的間隙,那麼這裡地殼薄些,或許依然存在著遠古的裂隙式火山,岩漿不是噴發出來的,而是像裝滿水的盆子一點一點溢出來的,要不然也可能是寧靜式火山,岩漿如同煮沸的粥從鍋里輕輕地濺出來而不是猛烈地噴發。像夏威夷火山就時常噴發,那裡還是旅遊勝地呢,附近的居民一樣生活得很好,更有不少冒險家去火山口附近拍攝火山噴發的實時畫面。
肖恩則從生物學方面對這裡生物的多樣性進行了解釋。他說:「人們太小覷生物的適應性了。科學家們在太平洋海底火山附近發現過一種小魚,它們完全違背了自然界生物蛋白超過五十六度就將凝固的原理,生活在八九十度的水層之中,若是周圍水溫太低,反而會被凍死。如果說這裡的火山是溫和地噴發,那麼漫長的歲月中,這裡的生物完全可以適應這種生活環境,就更別說充滿智慧的人了。」
巴桑則從氣象角度分析了火山毒氣不會對這裡的生態造成影響的原因。他說:「首先,所謂的毒氣是指火山岩漿中含有不適宜動植物生長需求的物質,但不是所有火山都含有那些物質,這裡的火山氣體有可能不具備毒性;再次,如果說火山氣體是有毒有害的,那麼要看火山的火山口在什麼位置,如果是在第三層平台之上,頭頂那道帶來光明的裂隙,就將起到極為關鍵的作用。」巴桑平日少言寡語,說不了幾句,自己也覺得不知該怎麼措辭,見他那面紅耳赤,額上青筋綻出的樣子,大家還以為他又想起了那個讓他隊友殞命的地獄景觀。幸好這時候呂競男和唐敏洗浴歸來,聽了大家的闡述,替巴桑補充了幾句。
呂競男做出了兩種假設:如果說整個香巴拉是個封閉空間的話,那麼,頭頂裂隙產生的光,就只能完全是電子碰撞的結果,但電子碰撞顯然不可能發出這樣強烈的光芒,所以這種假設不成立。那麼另一種情況則是,頭頂被濃霧籠罩的裂隙,與外界是相通的,如此一來,那些光芒就不只是電子碰撞產生的,還有外界陽光的折射。既然空間相通,那麼大氣就一定相通,如果他們帶來的儀器沒有受到地磁場影響發生太大誤差的話,那藏在雲霧中第三層平台的高度應該在六千米以上,那麼裂隙頂端將會更高,極有可能便是外界的雪山山峰。眾所周知,雪山頂端的空氣是很稀薄的,大氣壓很低,而風壓很強,而這個空間的結構決定了裡面的氣壓較為恆定,它與外界將產生氣壓差,加上雪山頂端強風的作用,這樣就使那層看不見的平台上產生了大氣環流。
呂競男轉動著兩指食指解釋道:「第三層的大氣環流將帶動整個香巴拉內部的大氣環流,就像兩個卡得很好的齒輪一樣,香巴拉的一二層平台將產生一個與第三層平台反方向的大氣環流。這樣,整個近乎密閉的空間內氣流就活起來了,這顯然又是大自然氣象中的一朵奇葩。所以這裡的自然環境和四季,與外界是完全隔絕開來的兩個不同的世界。」
最先領悟過來的是敏敏,她更為形象地解釋道:「啊,這裡的大氣環境就好像人體的肺一樣,從外界將新鮮空氣吸進來,然後通過循環,將有毒有害的氣體排放出去,那霧裡面的第三層平台,就是它們交換的地方。」
岳陽追問道:「那如果,真的是電子對撞產生了這樣的強光呢?」
呂競男微笑道:「那麼香巴拉的天空將持續明亮,沒有黑夜,而事實上我們觀察到的結果是……」她抬起頭,道:「這裡的天色,正在漸漸變暗。」
胡楊隊長這才露出恍然的神態,大家沉浸在這種欣喜的討論氛圍中,竟忘記了身上的惡臭,直到唐敏和呂競男都感到頭暈眼花,以手掩鼻驅趕著他們趕緊去清洗時,他們才想起,各自嬉笑著下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