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佑根本沒吃任何東西,只喝了點水,又陷入了沉睡,安頓好王佑,唐敏說道:「他的身體太虛弱了,我很擔心,他撐不到明天。」
岳陽道:「難道我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唐敏道:「用醫學上的話說,他是屬於多器官功能衰竭,這是一種不可逆的過程,就像人始終會老去,器官都要漸漸衰竭,最後無法正常工作。他現在正在走向生命的終點。不過,這種晚期患者,通常自己都會有備用藥的。」
「他的維他命丸,我們查驗過,是一種具有強大鎮痛功效、並極易上癮的藥物。不過,現在找不到了,多半掉在路上了。」呂競男說道。
唐敏道:「嗯,多發性腦動脈瘤,有可能壓迫大腦組織,那種疼痛,據說好像大腦直接被電擊一般,稍微發作都能引起身體強烈抽搐,我們的藥物對這種癥狀沒有什麼作用。」
卓木強巴拍拍大家肩頭道:「睡吧,明天早點起來,我們爬上山岩,一定要讓他看看香巴拉的天空。」
第二天那蛇形天空剛剛發白,大家就開始行動起來。這種倒三角錐岩壁最難攀爬,幾乎全靠手指攀附住岩壁的凸出物,根本沒有可以立足的地方,不過這對他們不算什麼,岳陽半個小時就完成了先鋒攀登,後面的人跟著繩索上去,然後在紅岩上用滑輪組做了一個起落架,準備將王佑吊上巨人腳。
此時的王佑已氣若遊絲,他慘白的臉色,枯槁的面容,深陷的眼眶,無不宣告著他已為生命耗盡了最後一分精力。卓木強巴看著這個男子,他曾有萬貫家財,曾叱吒風雲。正是這個男人,拼盡生命最後一口氣,也要看看香巴拉到底什麼樣。他說:「他和自己是一樣的。」可眼前這個人,猶如耋髦老者,形銷骨立,為了看一眼香巴拉,他放下了一切,包括靈魂,包括生命。
「嘿,看到香巴拉了嗎?我們馬上拉你上去,你再堅持一會兒,就可以看到香巴拉的全貌了。」卓木強巴對王佑說。
王佑那雙凹陷的眼睛在眼窩裡轉動著,乾癟的嘴唇里露出一排參差的牙,說道:「這裡的樹好大啊。」
卓木強巴道:「準備好了嗎?他們拉你上去了。」他向上揮動手臂,岩上的人開始收起繩子,卓木強巴在心中祈禱著:「老天,請你再給他一些時間,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他看了看七彩雲霞浮動的天空,再看看岩下巨樹之林和他們來時的方向,然後沿著繩子攀爬上去。
但當卓木強巴最後一個爬上巨人腳之後,卻發現平台之上,張立、岳陽等人已去探查前方情況。王佑躺在當中,唐敏和呂競男守在一旁。看到卓木強巴攀了上來,唐敏眼神落寞地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表示王佑在上吊的過程中就咽了氣,已無力回天。肖恩靜靜地待在一旁,不知是否在心中悼念這位昔日的驢友。
卓木強巴深吸一口氣,一股怨憤堵在胸口。他怨憤老天,為什麼,為什麼連一分鐘也如此吝嗇,不肯給這個執著的人。他仰面朝天,那天邊飄過淡藍色的雲霞,如少女舞動的輕綢;不知名的飛鳥展翅翱翔,掠過五色的雲;腳下整片原始叢林,在香巴拉的天空下綻開了綠色,顯得生機勃勃;遠方更能看見遼闊的大海,波浪起伏;頭頂便是幾道瀑布,宛若仙女手中的銀瓶傾倒,天界的瓊漿玉液灑落人間。站在這巨大的紅色岩石上,香巴拉的美麗盡現眼前。一切都如此和諧,如此美妙,除了那具屍體,他身體消瘦,他面容猙獰,他是那最渴望看一眼香巴拉的人,卻只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卓木強巴心中有火,但他不知道該向誰發泄,從踏入冥河開始,一切都不對勁,自己身邊的人,正一個個死去,自己卻無法挽留他們的生命,究竟是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很沒用,沒做好這個隊長。
「嘿,王佑,到了。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吧,這就是香巴拉,你生平最嚮往的所在。睜開你的眼睛!」卓木強巴走到王佑屍體旁,怒吼道。
突如其來的吼聲,讓唐敏和呂競男嚇了一跳。唐敏不知道卓木強巴為什麼發火,她制止道:「強巴拉,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
卓木強巴一把拎起王佑衣領,大聲道:「你用那面鏡子,讓我許下了六個月的承諾!我已經把你帶到香巴拉來了!你給我起來,看一看啊!」
呂競男淡淡道:「強巴拉,他在笑。」
卓木強巴的動作被凝固在空中。是啊,王佑那枯槁的面容,竟然帶著一絲殘酷的笑意。他在笑,他在臨終前,在半空中的時候,是看到了心中的香巴拉才閉上眼的嗎?卓木強巴心中稍感安慰,輕輕鬆開了王佑的衣領,站起身來,再度凝望這個美麗的地獄,這個致命的天堂。
就在卓木強巴輕輕放下王佑的時候,唐敏突然叫道:「你們……你們看,他的嘴裡!嘴裡是什麼!」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卓木強巴定睛一看,王佑張開的嘴裡,原本應該是舌頭的地方,竟然出現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像一團紅色苔蘚一樣附在舌面上。再仔細一看,那些比頭髮略粗的紅絲,好像還是空心的,更像在舌面長了一團糾結在一起的血管,因為王佑的死亡,那些紅色正在慢慢消退。
唐敏道:「我昨天都沒發現這些東西。它們是,它們是昨天晚上才長出來的。」
肖恩好奇地將手伸入王佑嘴裡,拈起一根紅絲,準備把它扯下來,誰知道這一碰不要緊,整團紅絲突然不安地扭動起來,好似活物一般,準備順著肖恩的手指刺入肖恩的體內,把肖恩嚇了一跳,趕緊縮手,指尖已被刺出血來,但那血管狀物體也已褪盡紅色,不再動彈。
呂競男大惑不解道:「這究竟是什麼?」
肖恩心中狂跳不已:「蠱毒,你們這群蠢人,這是蠱毒啊!他怎麼會中蠱的?什麼時候被種下的?是在加入這個群體之後嗎?還是在這之前?」
卓木強巴還未找到答案,遠方又傳來呼喊聲:「強巴少爺!快來看看!這裡!」那邊,岳陽、張立他們揮舞著手臂大喊。
卓木強巴奔過去,邊跑邊問:「怎麼啦?出什麼事了?岳陽?」
岳陽大聲道:「這是人工建築!這真是人工建築啊!」他守著一座石堆,激動極了。
卓木強巴心中一驚,他也沒料到,原本只覺得依稀像是,自己隨口一說,竟會成真。如果昨天看得真切,恐怕昨天他們便會連夜爬上這巨人腳。
走到近處,只見那些碎石堆,小如土丘,大若高塔,鱗次櫛比,遠遠鋪開,竟似一眼望不到頭。巨人腳背上,不知有多少這樣的碎石堆。越是靠近,卓木強巴越是感覺,這就像是一片亂墳崗,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感覺。
近了,只見那些碎石塊皆呈紅褐色,顯然是就地取材,石形千奇百怪,但很重要的一點,無數石塊的表面都有一層黑色灰垢,那明顯是被火烤之後的痕迹。
還沒走到近處,岳陽已經高舉著一塊碎石,朝向卓木強巴的方向道:「上面有字!」
卓木強巴更為驚訝,忙奔過去,詢問道:「能認嗎?寫的什麼?」
張立在一旁道:「當然,是古藏文。『我,沒有……我有,不存在?』這寫的什麼啊。」
卓木強巴接過石頭,仔細辨認,只見紅色石頭上,被用刀歪斜地刻著豎寫的古藏文,就像中國的古體詩一般,一共四豎行。按照字面意思解,全寫著真我無我一類怪異的偈語,讓人難以參透,只知道四行排頭的字都是一個我字。石塊上的字跡有些模糊不清,看來它們被放在這裡有些年頭了。卓木強巴喃喃道:「這是什麼啊?」
岳陽道:「每塊石頭上都有,都是這些內容,完全是一樣的。」
亞拉法師從亂石堆中走出來,肅穆道:「是瑪尼。」
「瑪尼,瑪尼堆!」卓木強巴心中一震,他曾有所懷疑,但是不敢肯定。首先這裡的瑪尼堆是紅色的,其次上面的碎石各種形狀都有,與常見的扁平瑪尼石也完全不同,而且它刻下的字體和字元也完全與常見的瑪尼不同,倒有些像在地獄之門看到的兩處瑪尼堆。
亞拉法師解釋道:「上面刻的是偈文,如果用現代的話翻譯過來,應該這樣解釋:我站立著!我存在!我驕傲!我是唯一!」
胡楊隊長忍不住道:「我思故我在?」
亞拉法師微笑道:「不錯,這也可以說是古人一種質樸的我思故我在的哲學思想。但它更是一種誓言,它表達的是不懼死亡的決心,這些瑪尼堆,便是墓碑。」
「墓碑?」卓木強巴一時無法理解這樣的解釋。
亞拉法師道:「沒錯,與你印象中的瑪尼堆不同,是嗎?不是白色的,只寫有六字大真言的瑪尼石……」亞拉法師嘆惋道:「其實,你可知道,藏民的白石崇拜,來自於遠古。在六七千年前的石器時代,他們就使用白色的石頭作為工具,兩千多年前有了文字之後,他們便已在白色的石頭上寫下思念的話語,祈求神明的祝福。而瑪尼石上的六字大真言,則是密教在藏區廣為傳播後,才形成今天人們看到的瑪尼經石堆和經牆的。」
法師接過卓木強巴手中的瑪尼石,神情肅穆地說道:「而這種寫有密語的瑪尼石,則是古人為紀念勇士刻寫的墓碑。當他們因為戰爭而死亡,無法辨認屍體,或者根本找不到屍體,人們便將統計人數,以沒有刻寫名字的墓碑作為對英靈的悼念。人們深信,勇士的靈魂便蘊藏在堅硬的白石核心,在白石上鐫刻下勇士的格言,以超度亡魂,所以這每一塊石頭,代表了一條性命。」他莊重地將瑪尼石放回了瑪尼堆,口中念誦經文。
「你怎麼知道的?法師?」岳陽好奇問道。
亞拉法師道:「強巴少爺家傳的寧瑪古經中不是記載著嗎?先哲們渡過暗無天日的地獄,十中存一,活著的人們相互攙扶著走向聖地的深處,他們找不到同伴的屍骨,便用血染的瑪尼石,刻下了生命的格言:我站立著,我存在,我驕傲,我是唯一。」
「我站立著!我存在!我驕傲!我是唯一!」那四行古文中隱藏著怎樣的慷慨激昂!卓木強巴再次放眼望去,那密密麻麻的瑪尼堆,已是成百上千,而每一處瑪尼堆,又都是由千百塊石頭堆成。這裡究竟堆積了多少無名烈士碑啊?剎那間,矗立在這些瑪尼堆中的人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卓木強巴的腦海中,彷彿浮現出一千年前那幅畫卷,為了埋葬黑暗而從地獄冥河中漂泊過來的人們,十中存一,活著的人們相互攙扶,他們登上了這片高地,放眼這片充滿死亡的森林和那埋葬了無數同胞的黑色海洋。他們還將繼續前進,只能將自己對死者的哀思寄托在這如同被血染紅的小小石塊之上,將心中的思念鐫刻、堆放。隨後,他們又相互攙扶著,向著漫無邊際的黑暗深處前進,前進……
張立道:「哇,那這裡不是死了好多人?」
「不是死在這裡的,應該是和我們一樣。」岳陽遙指大海的方向,張立頓時緘默。
卓木強巴漫步在這如塔林一般的瑪尼堆中,心情猶如踏入墓地一般,凝重,肅穆。每一塊石頭,便代表著一條生命。古人擁有的勇氣和決心,讓卓木強巴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他在心中默念:「沉睡於地下的先哲們,你們可知,一千年後,同樣有一群人,踏上了與你們相同的路?」
張立突然道:「既然有瑪尼堆,說不定這附近就有人居住,我們就要找到戈巴族人了!」
「不。」岳陽指著最上層的瑪尼石——上面的古文已風化剝落——道,「地下海的洋流,保持著同向的穩定性,它將穿越地下海的船隻,送到相臨近的地方。一千年前的古人,也是從這裡,踏上了他們的香巴拉之旅。別忘了這些瑪尼石可是至密的火山岩,它們比花崗岩更為堅硬,從它們的風化程度看,這些石頭在這裡,已經被放了一千年了。也就是說,那些古人走進森林深處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卓木強巴在瑪尼堆中靜默片刻後,低聲道:「我們也立一個瑪尼堆吧,順便把王佑葬在這裡。」
大家齊動手,打眼埋葯,準備炸幾塊紅岩當作原材料。張立一邊打眼一邊抱怨道:「這些岩石這麼硬,古人是怎麼取下來的?他們又沒有炸藥?」
胡楊隊長道:「你沒看到,那些瑪尼石有被燒過的痕迹。古人先將岩石燒到很高的溫度,然後用冷水一潑,岩石便會自動裂開,那就是古人的智慧。」
安好引線,大家退避到遠處,胡楊隊長擔心道:「響聲會不會驚動這裡的其他動物?」
肖恩道:「不會,如此巨大的響聲,別的生物都會被嚇跑,按吧。」
「轟」的一聲巨響,紅岩被炸裂一個坑口,他們也取到不少紅色岩石,他們將王佑放入坑中,又蓋好那些碎石,並選取了其中形狀較工整的、足夠大的紅色岩石,準備為那些葬身在黑暗世界的人搭一座瑪尼堆。
「我站立著!我存在!我驕傲!我是唯一!」一樣的古文被刻上了瑪尼石,每個人都認真地雕刻著,雖然那些字歪歪斜斜,但他們依然一絲不苟地用心雕刻著。
「戰友李宏長眠安息於此!」岳陽看見,趙莊生在刻下了古文之後,又刻了一排字,刻完之後,拿在手裡長久地端詳,神情戚然。岳陽碰了碰趙莊生,詢問他發什麼呆。
趙莊生苦笑道:「今天,我們為他們立碑,明天,誰又為我們刻字?」岳陽拿著瑪尼石的手微微一抖。
李宏、黎定明、褚嚴、張翔、嚴勇、孟浩然、王佑,七條生命,如今是七塊石頭,紅色的石頭。至於塔西法師,亞拉法師並未為他放上紅岩,解釋說如今他們各自信奉的宗教,儀軌和以往有了很大不同,所以不為塔西法師放瑪尼。
大家圍成一圈,默默為逝者送行,祈禱他們的靈魂安息,早入西天極樂,早入輪迴。香巴拉的風送來了千里之外的耳語之聲:我站立著,我存在,我驕傲,我是唯一。這是他們留在這個世上的唯一宣言,活著的人相信,他們的同伴會永遠與香巴拉相伴。
做完這一切,大家又望向了卓木強巴。如今,他們算是站在了香巴拉第一層平台上,這巨人腳的一側,一直與山根相連,向里走,可直抵瀑布下方,再往裡,就是第二層平台下的凹陷處,裡面是黑色的森林。森林也分左右兩側。如今他們只在路的入口處,而地圖顯示,從第一層平台上到第二層平台的唯一通道,是在香巴拉偏右側。但是那密光寶鑒圖形的縮微比例實在太大,諸如巨人腳這一類地形特徵在密光寶鑒上根本就找不到,他們有可能在通道右方,也有可能是在左邊。如果密光寶鑒的地圖比例和地下河系統圖比例相當的話,這香巴拉每一層的橫向距離有好幾百公里,如果走錯了方向,一來一回,可不是說著玩的,更何況天知道那黑森林中有什麼樣的生物存在。
在這不辨方向的香巴拉裡面,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確定他們目前的位置,他們必須要賭一把,和命運對賭。岳陽站在卓木強巴的旁邊,懇切道:「強巴少爺,我們需要你的手,為我們指明方向。」
張立也道:「強巴少爺,你說吧,我們跟著你走。」
「你是隊長。」
唐敏睜著一雙大眼睛,呂競男也在輕輕點頭。
卓木強巴緩緩抬起右手,食指由曲伸直,終於伸得筆直,有如鋼筋一般遙指遠方,其餘的人,一句話不說,各自背起沉重的行囊,朝著卓木強巴指出的方向大踏步前進。不管強巴少爺的手指向哪裡,他們都將堅定不移地朝那裡前進,沒有理由,沒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