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競男伸手摸摸肖恩的額頭,道:「體溫應該沒有繼續增加,就算是感染侵入神經,也沒這樣快啊,也不會全身都無法動彈吧?」
肖恩聽到耳里,心道:「虧你還好意思說出來,這誰都知道。渾蛋,看我不能走動,沒什麼用了,就想扔包袱,你們,也太狠了!早知如此,我該給你們每個人都下藥,一旦我死了,所有人都得陪葬!我竟然沒有這樣做!該死!該死!」同時,他看到呂競男的手掌印上自己的額頭,心中震驚道:「怎麼會?她的手是放在我的頭上嗎?為什麼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難道……難道我的身體不僅僅是不能動彈,而是失去了知覺!那我和植物人有什麼區別?難道他們想折磨死我?還是想從我口中得到些什麼?他們懷疑我有多久了?究竟我在哪裡露出了破綻?究竟是在哪裡?」
唐敏和呂競男商討了幾種可能性,但是對於如何治療肖恩目前的這種情況,卻是束手無策,又查詢方新教授的電腦,依然找不出可以解決的辦法。胡楊隊長道:「現在怎麼辦?我們總不能停在這裡一直想辦法吧?」
又是一場激烈的辯論,主要是針對肖恩身體的健康狀況與行程的安全性展開的。唐敏、呂競男認為,肖恩的身體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沒有查明之前,不宜貿然抬著肖恩前進,只怕身體狀況惡化。而巴桑則持不同意見,難道一天找不出原因,就一直守在這裡?以他們目前的技術和人員,或許根本就找不出原因來,留守唯一會發生的事,就是和後面的追兵碰頭。因為一個人而做出對團隊不利的事情,明顯得不償失,而如果繼續前進,說不定能找到香巴拉的其他部族,那樣還有一絲希望。兩邊都有道理,其餘的人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他們倒並不怕被追兵追上,哪一種方法對肖恩的身體更有利,這才是他們關心的問題。
肖恩心中不屑地想:「哼,假惺惺地演什麼戲?對我有這麼好心?我不相信!絕不相信!」
呂競男走到肖恩的正前方道:「他一定看得見、聽得見,只是無法表達出來。他一定很痛苦,連眼睛都無法閉上。」說著,將肖恩的眼瞼拉了下來,竟然沒有受到什麼阻力,很容易就讓肖恩閉上了眼睛,但那微笑的表情卻僵硬在臉上,怎麼也無法恢復原貌。
肖恩心中暗罵:「你想做什麼?不想讓我看見嗎?還是怕別人從我的眼神里看出什麼?」
呂競男彷彿知道肖恩心中在想什麼一樣,接著道:「眼球不能受到保護,很快會因乾涸而導致鞏膜發炎,嚴重的會影響視力。」
肖恩心道:「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但讓他擔憂的是,別的聲音似乎都認同了呂競男這種做法。
呂競男又活動了肖恩的四肢,這次肖恩沒有任何感應。呂競男道:「肌肉沒有強直僵硬,反而失去了應有的彈性和力量,這種情形不像是神經系統感染,有些像是大腦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植……植物人!」岳陽訝然道:「你是說肖恩會變成植物人?」
巴桑用指甲在肖恩手心划了道圓弧,道:「不是會,而是已經。」
卓木強巴綜合各方意見,最後道:「用半天時間,詳細檢查肖恩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還有,搬動他會不會對他的身體造成更嚴重的傷害?如果實在是找不出治療的辦法,我們只好抬著他繼續前進,邊走邊想。」
「其實……」巴桑低聲嘟噥了一句。他本想說,還有一個方法,就是等待後面的那批人,看看能不能和他們講和,反正在這裡再沒有別的人,他們可以聯合起來去尋找帕巴拉神廟,同時,也可以聽聽那些人對肖恩的病情有什麼看法。不過巴桑也知道,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首先他自己就不相信,所以到最後也沒有提出來。
檢查的結果是,他們對肖恩的情況無能為力。呂競男最後道:「搬動不會給他身體造成更大傷害,但是目前肖恩的深淺感覺都已消失,並且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也就是說,他本人受了傷,不管是刺傷、燙傷還是別的什麼,他本人是沒有知覺的。我們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在搬運過程中保護好他的身體。」
於是,抬著一臉詭異笑容的肖恩,這行人又開始前進。
肖恩癱瘓後的第二天,肖恩聽到唐敏在對呂競男說:「他的體溫又升高了,快接近高熱了。」
「用過退燒藥了嗎?」
「已經用過了,不過好像沒有作用。」
「嗯,他的額頭似乎不燙,或許顱內溫控中樞也出現問題了,我們只能用物理降溫。」
肖恩沒有感知,但他知道,唐敏和呂競男此刻一定正在自己身體上做些什麼。他心想:「我在發燒?這是怎麼回事?如果發燒的話,我的頭應該出現鈍痛的感覺,而且意識也較為模糊,可是我卻覺得自己現在非常清醒。難道說,只是我的血液溫度升高了?心跳速度加快?可惡,我連自己的心跳也完全感覺不到,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寄生者,這具身體完全就不屬於我!等等……我剛才想到什麼了?我剛才一定想到什麼了,有什麼是不對勁的?」
第三天,唐敏跟呂競男說:「體溫沒有降下來,他的心跳加快了,這樣下去,他會……」
肖恩的身上出現了麥芒大小的紅丁,臉上、頸項、手背、胸腹、背脊、腳踝,到處都是,就像被跳蚤叮過,或是被蜘蛛爬過。
第四天,肖恩的體溫下降了,紅斑消失不見了,可是,唐敏又發現了別的問題。肖恩的身體正急劇消瘦著,雖然每天注射維生劑,並輸入足量的生理液,可是肖恩就像三四天沒吃東西一樣,不,比他們從冥河中出來時還要慘。原本白皙飽滿的皮膚,如今像乾涸的樹皮,薄薄的一層貼在骨頭上面,充滿彈性的肌肉變得好似牛肉乾緊巴巴的,唯一清晰可見的只有一根根如同蚯蚓般突出的血管,好似異形的怪獸依附在貧瘠的土地上。
第五天,唐敏悄悄地告訴卓木強巴:「我想,我發現肖恩消瘦的原因了,他的身體里,好像有……好像有什麼東西。」
「你說什麼?帶我去看看。」
呂競男站在肖恩身邊,緊皺著眉頭。肖恩的情況很不好,他的雙眼潰爛,流出黃色的膿液,看來已經失去了重見光明的機會;面頰消瘦下去,顴骨高高凸起,眼眶剩下兩個充血的大窟窿,就像一具木乃伊,正咧著嘴微笑。更可怕的是,肖恩那瘦得凹陷下去的腹部,只剩一層皮軟耷耷地搭在骨盆上,在那層皮的下面,明顯可見手指粗的生物在蠕動著。
不止一隻,就像他們在沙灘上看見的情形一樣,皮下一個小丘,從一點挪移到另一點,很明顯的蠕蟲移動方式。最多的時候能同時看到六七個小丘在皮下移動,有時它們就像蝌蚪在池塘游泳,蠕動速度極快,有時又停下來,像蠶啃桑葉般一寸一寸地挪移;有時兩隻相遇,會糾結在一起,好似在爭奪,總有失敗的,游向肖恩胸腔之後,便消失在那裡。
這就是肖恩消瘦如此之快的原因——他們注入肖恩體內的營養液,都被那些奇怪的生物吸收掉了。而它們似乎沒打算停下來,還在繼續蠶食肖恩的內臟,卓木強巴彷彿都能聽到它們吃食時發出的「刷刷刷」聲響。
張立和岳陽也來了。張立看到這一幕就差點叫出來,岳陽捂著他的嘴,將他拖到一邊,惡狠狠地道:「你想死啊!被肖恩聽到怎麼辦?」
留下亞拉法師照看,其餘人退到一旁商議。呂競男道:「現在總算知道肖恩身體異常的真正原因了。為什麼消炎沒有作用?為什麼發燒?為什麼癱瘓?全都是他體內的寄生物在作怪。」
張立道:「可是,這是什麼時候產生的呢?啊!難道說,是被那隻蚊子……」
岳陽道:「蚊子不是應該用尾巴在水中排卵的嗎?怎麼會用嘴?會不會是在水塘里……」
唐敏搖頭道:「不會,當時我們都受了傷,卻只有肖恩一個人出現問題。」
卓木強巴道:「看來是這樣了,這也是為什麼我沒事而肖恩出現問題的癥結所在,當時那隻蚊子將我的手扎穿了,而肖恩卻只刺入一半。通過口器將後代注入宿主體內,又不驚動宿主,這的確是很好的繁殖方式啊。」他發現呂競男聽到宿主的時候,眼色怪異地看著自己。
胡楊隊長道:「也不一定是蚊子的後代,要知道,蚊子本身就是傳播者,它們在吸血時有可能將自身攜帶的寄生蟲傳播到別的個體身上。」
岳陽捏拳道:「我們竟然沒早想到,這下就全清楚了!」主要是因為那些巨大的蚊子體形猙獰,實在讓人難以與外界的蚊子聯繫在一起。
呂競男道:「通過血液循環首先搶佔中樞神經,然後癱瘓掉獵物的身體,麻痹獵物的感知,這樣可以保證獵物長久地存活下去,不至於因痛苦而過早死亡,可以供它們慢慢蠶食。它們一邊進食,一邊排泄,那種排泄物含有很大的毒性,已經給宿主造成了嚴重的傷害。這種寄生物,太可怕了。」
胡楊隊長問道:「現在怎麼辦?把蟲抓出來?」
唐敏道:「先看看,前天用彩超還沒能發現它們呢。」
「嗯。」呂競男道,「蟲體結構和人體軟組織極其相似,它們藏在血管里,彩超很難分辨出來。」
回到肖恩身邊,再用彩超一查,所有人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空洞,空洞,空洞,彩超顯示,肖恩的腹腔內到處都是空洞。唐敏查著查著,眼淚都掉下來了。
肝臟被吃掉三分之一,肺幾乎只有一半正常組織,胃部和腸道更是千瘡百孔,肖恩的內臟就像打滿通道的蟻穴。而這次通過3D成像,更是清楚地看到,在肖恩腹內那些手指粗細的寄生蟲,就像一節節小腸,在腹腔內扭曲翹動。不知道它們用了什麼方法,將實體組織慢慢地啃噬,卻將血管很好地保留著。只見樹根似的粗壯血管,此刻就像蛛網般布滿空蕩蕩的腹腔,隨著心臟的掙扎搏動,時而塌陷,下一刻又充盈,圖像上那詭異的形狀,讓他們想起倒懸空寺那種可怕而詭秘的藤蔓。
巴桑冷冷道:「他活不成了。」言下之意,是考慮放棄的時候了,事實上,他已經隱忍好幾天了。
卓木強巴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巴桑的衣襟,將他拎到了自己面前,居高臨下地盯著巴桑,雙手微微顫動。巴桑沒想到強巴少爺竟然如此震怒,這一抓居然沒有避開。卓木強巴嘴角抽搐,極力剋制著自己的情緒,終於克制住那滿腔的怒火,壓低聲音,卻無比堅定地說道:「我不想再說一遍,我卓木強巴,從不放棄,任何一個人!他是我們的隊友啊,巴桑!」
這是肖恩聽到的最後一句話。終於,他的耳膜破潰,膿液順著耳道流了出來,他很快就感到了一絲清靜,心中默然道:「強巴,沒有更早地認識你,真是遺憾啊!原來這個世界,也是可以這樣清靜的呢。我要死了嗎?這就是報應吧,按照你們中國人的說法……」
卓木強巴放下了巴桑。不過巴桑卻並不打算放棄他的意圖,他反問:「那你打算怎麼辦?」現在的情況很明顯,肖恩的腹腔被蠶食得一團糟,雖然他的表情看不出絲毫痛苦,但誰敢肯定,那種無法表達出來的痛苦豈不是更加痛苦?無論是否殺死那些未知的寄生蟲,肖恩都只能再活一兩天了,而且就目前的狀況,他每多活一天,就多痛苦一天。
卓木強巴答不上來。巴桑的手握在刀柄上,冷冷的目光如刀刺入卓木強巴的胸膛。卓木強巴眼中湧起無限悲涼,心中在吶喊:「巴桑,你怎可如此冷漠?那是我們生死與共的戰友啊。」
巴桑的目光毫不退讓,那冷漠的眼神作出了回答:「我從墳墓中重生,我是踩著戰友的屍體活下來的。我心已死,而我們都還要繼續活下去,請接受我的無情。」
卓木強巴轉過身去,他無法面對。其餘的人也都欷歔著,低下頭。巴桑「噌」地拔出刀來,刀鋒閃著森森寒氣,但僅拔至一半,就被呂競男按住了。呂競男淡淡道:「讓我來處理。」她打開那個醫療用皮包,這裡不僅有各種治療的藥劑,同樣,也有可以帶來毀滅的。
呂競男取出一支安定,緩緩轉動瓶身,上面的文字說明,只需要15秒,就可以讓人陷入永恆的安眠。她不由咬住了下唇,她也是第一次扮演這種角色。
透明的液體注入了肖恩的血管,很快它將會隨著血流流遍肖恩全身,那時候,一切,就結束了。呂競男注完液體,輕輕地顫抖著,拔出針頭,突然將注射器遠遠地扔了出去,彷彿那是魔鬼觸碰過的東西,她再也不能握在手裡。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站著,默默地低頭。
卓木強巴則在遠處蹲坐在地,那彬彬有禮的揮手,那和煦親切的微笑,那飄逸的銀髮,彷彿就在眼前。呂競男靠近他,勸解道:「我們出發前,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不是嗎?」
卓木強巴毫不留情地說道:「人家從大洋的彼岸過來,他沒有任何要求,只因為曾一起去過美洲叢林,就義無反顧地幫助我們。如果沒有肖恩,我們中還活著的人又有幾個?而你們呢?除了懷疑他,你們還做過什麼?」
呂競男一愣,她沒想到卓木強巴原來是這樣反感他們那種謹慎的態度。這件事她有她的原則,於是道:「沒錯,我就是懷疑他,現在也不排除他的嫌疑,這是我的職責。」突然話鋒一轉:「如果哪天,我也像肖恩那樣呢?」卓木強巴愕然回望。
這時,唐敏呼道:「強巴拉,競男,快來看看肖恩!」
肖恩呼吸急促而短暫,他腹腔里的寄生蟲明顯受到了藥劑的影響,在腹腔翻滾著,那層皮下好像已有無數青蛙,掙扎著要跳出肖恩身體。那層鬆散的皮突然會彈跳起來,腹部被撐得像帳篷,跟著落下去,另一個點又跳起來,有時幾個點同時蹦起,就好像肖恩的腹下蒙著一個怪獸,張牙舞爪要破腹而出。
在那寧靜的世界,肖恩回憶著,無數古墓甬道,各式機關密碼,如果不是那場官司,如果不是那幅地圖,自己或許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律師吧。他又想起了組織里形形色色的人,他從他們那裡學習可怕的知識,跟著他們去一個個可怕的地方,刺激而瘋狂,自己片刻也不曾寧謐地休息過啊!突然,肖恩靈台一片清明,他的知覺似乎恢復了,鑽心的劇痛從身體各個器官傳來,腹部有什麼東西來回躥著,有東西在啃噬自己。他猛然明白了一切,自己前些天不是還一直擔心這件事嗎?到最後自己竟然沒有想到它,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
肖恩突然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嘴一下子合上了,接著吃力地嘶聲吼道:「博麗絲-梅克-古德……」
正守護在一旁的人猛地一驚,已如一具乾屍的肖恩就那麼突然半坐起來,嘴裡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與此同時,因劇烈的疼痛,他不自覺地將手掏向腹部,那層薄薄的皮頓時破開一個口子,「噗」的一聲,血和殘破的臟器從破口噴涌而出,同時還有數條白色的蟲,它們白如羊脂,渾身通透,彷彿不沾一絲血污。若非肖恩那顫抖乾涸的軀體,誰又能將它們與殘忍恐怖聯繫在一起?
留下了最後的話語,肖恩再度倒下,這次,他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
「肖恩!」
「肖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