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回憶
在巴桑的記憶中,出現了幾頭蹣跚學步的狼崽子,是克爾度帶回來的,他高興地說,打死一頭老母狼,撿到兩個崽兒,這狼肉,和狗肉味道差不多,特別是乳狼,烤著吃味道才鮮美。當時還有喀拉、尼果、維康等人都在。
巴桑記得自己是準備嘗狼肉的,刀已在手了。克爾度說他辛苦帶著活的狼崽回來,就是為了保持肉質的鮮嫩,用刀殺味道不美,他將狼崽的頭摁在水裡,沒一會兒就弄死了,然後又教大家削木棍穿插在狼崽身上用火燎烤,那香噴噴的烤狼肉,饞得人口舌生津。
就在他們準備開動卻還沒動口的時候,察瓦龍回來了,他神色慌張、磕磕巴巴地用含混不清的語氣飛快地說著什麼,巴桑大多沒聽清,唯一記得的就是他不斷重複的那句:「狼來了!狼來了!」記得尼果還笑著說:「狼有啥可怕,一槍就撂翻,正好狼肉不夠分。」
察瓦龍是去了哪裡?巴桑想了想,是了,走到那個地方,他們就分做了兩組,一組就地休息,一組去周圍探探,察瓦龍是去探路的那組。
直到喀拉問起,他們的其餘隊員都到哪裡去了,而察瓦龍驚恐萬分地回答「死了!都死了!」的時候,大家才開始意識到事態的嚴重。
狼來了,這不可怕,可怕的是,每頭狼都叼著人體的一部分,有頭顱,有手腳,有軀幹、骨骼和內臟,那些殘破的衣物和皮膚,依稀還能辨認出是誰的。不記得是誰開的槍,總之驚恐中的蜘蛛們亂掃了一氣,然後才發現,狼群只是丟下一地殘肢,全都跑走了。看著一地支離破碎的同伴屍骨,蜘蛛們有的恐懼,有的痛哭,有的緊張。那時的巴桑他們,完全想不到狼群竟然深諳心理戰,恐怖的種子已經撒下,在每個蜘蛛的心中生根發芽。這群經過特別訓練的蜘蛛,雖然在前面的路途中也有負傷死去的同伴,可是從未見過這麼多、這麼慘的,而這一切,僅僅是噩夢的開始……
「等等,那些狼去哪裡了?」巴桑在記憶中問自己,又想了想,是了,那個地方有半人高的草,有巨大的石塊,有樹,像熱帶叢林中高大得連陽光都遮蔽了的樹。而且,那些石頭,有很多都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是坍塌的石柱、石牆,還是石雕?
巴桑記不起那些石頭的樣子了,但那些狼的形象已經非常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記憶之中,灰黃的皮毛,湛碧的眼睛,高大的體型,閃電般的速度,幽靈般的出沒。他們根本來不及為同伴悲傷,只見草叢中稍有搖晃,就有人像掉進陷阱般陷入草叢中,接著就是凄厲的慘號。慘叫聲此起彼伏,等到子彈打過去,又沒了聲音,迫得蜘蛛們不得不靠在一起,做圓形防禦,可是誰都沒想到,頭上突然降下大量同伴的內臟和屍體。他們實在想不明白,狼是怎麼上樹的,而且是怎麼把同伴的屍體弄上樹的。那些屍體,有碎成肉塊的,還有活的,內臟被掏空了,一雙眼睛還大大地鼓著,嘴一張一合,卻「丫丫」地發不出聲音來;因為沒有肺,那手在抓緊,在顫抖。當那些死去的同伴抓著活著的同伴抽搐時,他們那些活著的同伴的神經,終於崩潰了,蜘蛛們潰不成軍,只想奪路而逃。從那天起,巴桑他們就踏上了那條血染的修羅之路。
如同記不起他們走了多少天才走到那死地一樣,巴桑也記不起他們跑了多少天才離開那個灌木叢生的地方,他只記得,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慘叫在周圍響起。最可怕的是,不管他們怎麼小心地防護,第二天天亮時,都可以看到前一天死去的同伴的屍體碎塊,出現在他們周圍,彷彿在警告活著的蜘蛛,不管你們怎麼逃,不管你們逃到哪裡,都只有一死。
狼的攻擊不分時間,不分地點,有時它們一兩天也不殺人,有時它們會突然殺好幾個。白天看不到狼在哪裡,等看到時就是一聲慘叫、一具屍體,這還好些;一旦到了夜裡,那死神一樣的黃光雙眼,在遠處如幽靈般飄蕩,特別是在耗光了蜘蛛們的彈藥後,那些幽光,就距離他們更近了。
從逃亡那天開始,這群蜘蛛就沒有一個人敢入睡,他們疲憊到了極點,甚至用刀自刺也不敢入睡,那一路走來,有的人徹底崩潰了,要麼自殺,要麼就那麼傻笑著步向狼群,拉也拉不回來。巴桑他們堅持到了最後,一路還有那些留守的隊友加入,然後又有新的隊友死去,他們就像一群被趕向屠宰場的生豬,在狼群的圍攻下竟然沒有還手的能力!那一路,蜘蛛越來越少,而加入圍獵的狼群數量,卻似乎越來越多……
如今巴桑回想起來,狼群的每一步,都如同經過嚴密而謹慎的計劃,步步為營。當他們武器在手,且精力充沛時,狼群充分利用了樹林和雜草的環境,特別是利用他們同伴的屍體來製造恐慌情緒,並利用晝夜不停的騷擾來令他們身心疲憊,一刻也不能停息。等他們快逃出樹林時,手中的彈藥也快耗盡了,體力和精神也困頓到了極致。這時候的狼群更是完全主宰了殺戮,它們會時不時就在這些人周圍遊盪,你追它,它們離開,你不追,它們又跟來,然後不定時地發起襲擊,讓蜘蛛們疲於奔命地逃跑,跑得最慢的那個,就被狼叼走……那些精通殺人技藝的蜘蛛,在被狼追上的時候,往往已經癱軟得像面泥……
不知道是誰提起的,因為他們吃了狼崽,所以這些狼是來複仇的,它們會慢慢地殺,一個一個地殺,讓這些人感到恐懼、害怕,卻無法抗拒,對此,巴桑深信不疑。因為整個過程中,最令人心寒的是,它們咬碎那些人,掏空他們的內臟,卻不吃那些人,將那些遺骸又拋還給活人,它們完全就是在殺人,並且似乎在享受殺人帶來的樂趣!就像巴桑他們用樹枝穿著狼崽,在火上烤得「吱吱」冒煙時的感覺一樣。
巴桑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白天看不到狼,晚上反而能看到狼的眼睛?那時他們已經逃出了樹林,四周都是開闊的草場,而且那些草並不高,無法遮擋狼的身體啊?他苦苦搜尋著記憶,對了!他想起來了,那次,他也看到了狼,就在他面前,連走路都走不穩、隨時可能摔倒的察瓦龍,突然就被狼叼走了。那狼個頭好大,叼走察瓦龍就像叼走一隻羊羔般,它咬住他的喉管,他的身體和腦袋軟耷耷地垂著,就那麼被狼拖走了。自己就在一旁看著,無法動彈,甚至忘記了逃跑。可是那狼是從哪裡來的呢?巴桑反覆回想察瓦龍被叼走時那絕望的眼神,那狼是從哪裡來的?究竟是……是!是從地上……巴桑想起來了,他看到那頭狼之前,地面只有一塊草皮,那狼一躍而起,破土而出,等他看到的時候,察瓦龍已經被叼住了。而後,巴桑看著自己周圍,草地鬆動著,四五個狼頭盯著自己,它們散去時,每頭狼的背上,都披著一條草氈子,就像馬鞍一樣覆蓋著它們全身!那些狼,竟然會偽裝自己!那是什麼狼啊,簡直是一群怪物!
巴桑總算回想起了這一切,當他從驚恐中醒來時,發現卓木強巴和岳陽死死壓著自己,自己全身都在激烈地顫抖著,一身莽汗,卓木強巴和岳陽也在喘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巴桑眼睛眨了兩下,亞拉法師按了按他的額頭,道:「好了,巴桑醒過來了。」
卓木強巴仍不放心,問道:「巴桑,你還認識我嗎?」
直到巴桑反問:「我做了什麼?強巴拉?」卓木強巴和岳陽這才鬆開手。
原來,一開始巴桑還只是靜立沉思,可是很快,岳陽就發現巴桑眼神渙散,牙關緊咬,他深知這就是巴桑癥狀發作前的徵兆,岳陽趕緊叫來強巴少爺和呂教官。呂競男第一時間就解除了巴桑的武裝,巴桑卻渾然不覺。由於他們的裝備在數次戰鬥中已經消耗殆盡,莫金他們的裝備里可沒有診治巴桑的藥物,敏敏剛找到一支安神醒腦的藥劑,巴桑突然發作。他像在同看不見的敵人戰鬥,一面將自身防禦得極佳,拒絕任何人靠近,一面極度緊張和恐懼。卓木強巴和岳陽距離他最近,兩人一齊出手,費了大力才在不嚴重傷害巴桑的情況下將他制服。
看著卓木強巴和岳陽身上的塊塊青紫,巴桑略有歉疚地點點頭,不等他人詢問,說道:「我想起一些事情來。」接著,巴桑原原本本將他們與狼遭遇的過程說了一遍。
聽完巴桑的回憶,敏敏道:「是因為吃了小狼而導致狼群的報復性行為嗎?」巴桑點頭。
岳陽卻反問:「如果是狼群的報復性行為,為什麼不一次性殺死,而要逐個逐個殺死呢,難道真的是一群嗜血的狼?」
巴桑想了想道:「剛開始,它們沒有能力將我們全部殺死,在逃亡的路上,不斷有沿途的狼群加入捕殺行列。而且,現在回憶起來,整個過程中,狼群的傷亡是極小的。它們用最小的代價,贏取最大的勝利。」
「那個幽靈紅螯……就是最先回報的全都死了的那群人中的一員?」呂競男突然問。在得到巴桑的確定後,她又道:「還是不對,如果說你們是因為吃了幼狼而遭到狼群的襲殺,那麼那支探路的隊伍又是因為什麼原因被殺呢?他們探路究竟探到了什麼?而且在那種情況下,還有人活著逃了出來,這怎麼可能?」
「或許是那人在逃跑途中,從第三層平台摔了下來,這銘牌被當地老百姓撿到了呢?」敏敏道。
「這不可能。」呂競男道:「假如巴桑他們抵達的是第三層平台的話,從第三層平台掉下去,會直接掉在海里。」
岳陽道:「也就是說,巴桑大哥那位同伴,只有自己逃到……這一種可能。」
卓木強巴等人面面相覷,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從狼群中逃出來,確實是一件奇事。
巴桑自己也道:「我知道,還有一些最重要的地方我沒能想起,我為什麼能活下來,我又是怎麼逃出來的,或許,能解釋他逃出去的原因。」
在巴桑的心中,還深藏著一些疑惑,在他自己的記憶片斷里,有好幾處都是隊友人數急劇減少,可他卻想不起來那些隊友是在哪裡失蹤的……巴桑只零星記得,一開始他們並不是走原路返回的,在狼群的逼迫下他們似乎去了某個地方。每次想到那個地方,巴桑唯一的記憶就是如同乾涸的血跡的顏色築成的牆,無數白生生的人的手臂從牆縫裡伸出來,那些手臂揮舞著、扭動著,除此之外,巴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可是如今,他已經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之所以如此抗拒自己再前進,有很大的原因,正是那個地方!
還有西米。「西米!是你!你究竟做了什麼!……隊長……我,我,我也是沒有辦法……是你把它們引來的!我們被你害死啦!……如果我不這樣做,我……我會被它們吃掉的……我……我不怕死……但是我不想變成那樣,我……我不想去那個地方!」在這段對話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呢?自己對西米那種刻骨銘心的恨緣何而來?
岳陽道:「依我看來,真正關鍵的地方,應該是察瓦龍回來時說的那些話。」
敏敏道:「可惜巴桑大哥當時沒有聽清。」
亞拉法師道:「還有一件事很奇怪,那些狼,它們為什麼不吃掉那些屍體?真的只是為了令巴桑他們驚慌和恐懼嗎?」
大家想了想,岳陽道:「或許是上戈巴族人的命令。」
亞拉法師馬上道:「奇怪的地方就在此處,在整個過程中,巴桑他們沒有遇到一個上戈巴族人。是這樣嗎?巴桑。在你的記憶中,可有遇到除你們之外的人?」
「沒有。」巴桑肯定地搖頭。突然,一個聲音跳人記憶中:「那是什麼?那是人嗎?」好像是隊長的聲音,接著又有無數人絕望地叫喊起來:「不!不!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在那絕望的喊聲中,巴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是了,自己也在叫喊的人群里,他漸漸將聲音與「那個地方」聯繫了起來,赤色的牆、白生生的手臂,記憶猛地掐斷了,巴桑痛苦地用手撐著額頭。
敏敏又問道:「那麼,巴桑大哥以前提起見到戈巴族人那次……」
「那是第二次,我們後來,還去了好多次,我們……只見過那一個戈巴族人。」巴桑回答道。剎那間,他將那個戈巴族人的面容表情和察瓦龍聯繫在了一起,是了,一樣的驚恐,一樣的懼怕,那種在絕望中透出的戰慄,那個戈巴族人,難道也看到了什麼嗎?巴桑趕緊將這一信息告訴大家.
亞拉法師皺眉道:「不可能啊,如果是戈巴族人的話,至少不應該受到狼的傷害,除非……」
岳陽道:「除非那些狼,已經失控了!」亞拉法師兀自搖頭。
巴桑反覆考慮之後,還是決定警告大家,他道:「前面有個地方,很恐怖,真正摧毀我們精神意志的,不是那些狼的襲殺和同伴的屍體,而是在那個地方,很多人都陷入了絕望,我想……我也是。」
岳陽急切地問道:「那個地方?是哪個地方?那裡有什麼?」
許久,巴桑才無奈地答道:我,我記不起來了。」
看著巴桑頹喪的表情,卓木強巴安慰道:「不要強迫自己,想不起來就算了,不管前面有什麼,都難不倒我們。」他回過頭來,看著茫茫霧原,一拉肩上背包,無畏道:「我們繼續走吧。」
儘管亞拉法師推算,要遭遇狼群還得有十來天時間,可是聽完巴桑的回憶之後,每個人多少都有些擔憂,那樣的狼,那樣的狼群,是他們能對付得了的嗎?而且,如果安吉姆迪烏所言不差,巴桑他們抵達第三層平台的時候,上戈巴族人還是各有各的領地,中間有可以通行的緩衝帶。現在整個上戈巴族已經有了共同的王,被統一起來了,他們將要面對的,又會是怎樣的情況呢?
第二天,氣溫更低,霧更濃了,可見度不足三十米,而那些散落的巨石間,偶爾也能看到耐寒的植物,樹不高大,可是立在霧裡,鬼影憧憧的樣子,反讓人提心弔膽。就在大家略感疲憊,卓木強巴提出大家休息一下,岳陽說前面那棵樹看起來還比較高大,過去靠一靠時,那棵樹卻橫著移了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