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與魔鬼
訴說完各自的遭遇後,卓木強巴和呂競男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兩人的動作表情幾乎一模一樣,要麼直勾勾地看著火苗,要麼看對方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去,只有火光映得兩人的臉,火紅。
一直守到半夜,呂競男才道:「你先休息一下,晚上我盯著。」
「不,」卓木強巴馬上道,「你今天跑了一天,還是你去休息,我守著就好。」
呂競男道:「不要爭執,照我說的去做。前面三個小時我守,你睡,到時候我會叫醒你,我們輪換。」卓木強巴還要說什麼,呂競男接著道:「按照我們密修者的說法,這前夜子鼠,屬陰,我們女性密修者在這個時間段有更好的警惕性。」
呂競男這樣說,卓木強巴沒辦法了,他對密修仍舊一竅不通,睡囊也不用打開,就枕著大背包,靠地躺下。在迷濛的火光中,他看著呂競男端坐火前,滿面塵灰,卻讓他感到無比安心,很快就沉沉睡去。
當夜做夢,夢見與巴桑的點點滴滴,最後夢到在莫斯科月光下的談論,巴桑用力地抱了抱自己,露出罕有的笑容,道:「走了,保重。」
卓木強巴大喊:「去哪裡?」
巴桑笑而不語,身形隱去。卓木強巴惶急醒來,睜眼一看,天色已露魚肚白,篝火熄滅,煙散做霧。卓木強巴大怒,呂競男竟然沒有叫醒自己,可他旋即看見呂競男斜靠在另一巨石上,竟然也閉著眼睛睡著了,臉色緋紅。卓木強巴好沒來由地心中一緊,似乎察覺事情不對,三步並做兩步,喚了一聲:「呂教官?」再叫:「呂競男?」沒有反應,大掌覆上額頭,滾燙!一陣涼風襲來,卓木強巴渾身一個激靈,這才發現,自己睡的地方在巨石凹處,只有火的溫度,而呂競男坐的地方竟是風口。整整一晚,她都在用身體,擋住涌往石凹深處的寒風。
呂競男病了,雖然卓木強巴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但那灼熱的溫度自掌心傳來,令卓木強巴掩飾不住心中的慌亂。或許是昨天太過疲憊,晚上又受了風寒,總之,她是真的病了。
卓木強巴將呂競男橫亘在自己懷裡,心道:「真傻,幹嗎坐得離我那麼遠!」
這麼一動,呂競男醒了,她似乎想用力推開卓木強巴,卻顯得綿軟無力。她一面推,一面奮力道:「醒啦,我們走吧……」只是病後無力,再也沒有那種鏗鏘的語調,反顯得嬌柔無限。
卓木強巴手臂微微使力,便讓呂競男動彈不得。他默默地凝視著懷中這個女人,是的,在他懷中,是一個有著嬌紅雙頰、媚眼如絲、吐氣如蘭的女人,身體柔軟得像一隻小貓,那一刻,她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她不是鐵娘子,也並非石觀音,她是一個女人,僅僅是個女人,如此而巴。「不了,今天我們哪裡都不去!」卓木強巴強硬地說道。
呂競男不安地擰動了幾番,發現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卓木強巴手臂中脫身之後,便不再動彈,只是默默地從下往上,仰視著那張熟悉的、堅毅的臉龐。呂競男心裡悲喜交加,三十多年了,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迎離,如此清晰地看著那張臉。強巴少爺,你可曾知道,在你永遠也不會拄意到的角落裡,有一個人,一直默默地凝視著你……
卓木強巴一手微微摁住呂競男,一手在背包里找尋藥物,他一絲不苟地拿起藥品說明書,仔細地閱讀,選適當的針劑,配藥,實在拿不準的,就讓呂競男親自看一下。
卓木強巴給呂競男注射了針劑,餵了葯,沒有冰水,不過霧中涼氣沁人,抓一把石子,用布包了,同樣能起到冰敷般的降溫效果。這些都是呂競男教給他的知識,卓木強巴自己也沒想到,會有一天,用來幫助呂競男。
病中之人飲食不佳,卓木強巴怕呂競男難以咽下壓縮食品,便將它們用不多的飲用水化做糊狀,再餵食。忙乎了一上午,眼看著半天就要過去了,卓木強巴又要開始準備晚上的木材。他怕呂競男遭到狼襲,將狼哨留在呂競男旁邊,又做了幾個簡單的陷阱;每次砍伐數根木材,就抱回石頭旁邊,多跑幾次沒關係,只要呂競男沒事就好。
看著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柴火,卓木強巴揮去額頭的汗,心想,今晚的木材應該足夠了,扭頭望去,呂競男睜著眼,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卓木強巴走上前去,詢問:「感覺好點了嗎?」
呂競男閉上眼睛,輕輕搖了搖頭,等待著,等待著那溫暖的大手覆蓋上自己的額頭,就是這種感覺,有些粗糙,卻有說不出的溫度和力量,就像小時候,父親的手。
「比上午溫度低了許多,晚上再打一針,明天會好起來的。」
「嗯……」
卓木強巴嚇了一跳,呂競男也會發出這種蚊子一樣的叫聲,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不過聽了一聲之後,心裡倒是想再聽聽。
地氣濕寒,卓木強巴便將呂競男放在背包搭建的臨時行軍床上,不過他在的時候,都是將呂競男的頭,枕在自己腿上。那時候,妹妹曾這樣躺過,再後來,敏敏這樣躺過,呂競男,是第三個這樣躺著的女人。英都沒有,因為他們是一場嚴肅的婚姻,他和妻子間總是彬彬有禮地生活;女兒也沒有,因為那時候他太忙了,甚至忙到女兒的長大在他眼中都變成了一個奇蹟。
卓木強巴從早忙到晚,忙了一天,當呂競男安靜地躺在他腿上時,他才覺得似乎忽略了些什麼,可他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到底忽略了什麼呢?直到呂競男提醒他:「也不知道敏敏他們怎麼樣了。」 :
「對啊!敏敏!」卓木強巴這才想起,只顧著照看眼前人,卻忽略了敏敏他們的安危,為什麼會這樣的?不應該啊!他忙道:「競男,昨天你離開敏敏他們時,情況怎麼樣?」
呂競男笑道:「你昨天已經問過啦。」看著卓木強巴焦慮溢於言表,她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嘆息道:「你不用擔心他們,我離開的時候和亞拉法師約好了,不管有沒有找到人,我們都不會停下來原地等待或是尋找。你知道的,在這種霧氣環境中,要找到人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約好在帕巴拉碰頭,只要我們能活著走出去,找到帕巴拉,一定可以再和法師他們相遇的。」
「太好了,等過兩天,你的病好些了,我們就馬上動身。」卓木強巴喜上眉梢,起碼他知道了一個大致的方向,接下來只要走出這迷霧區,有呂競男作陪,將是一段充滿希望的旅程。
呂競男見他高興,心中悵然,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自言道:「或許,不用等那麼久。」
篝火再度被點燃,這一晚,卓木強巴都緊緊摟著呂競男,不知為什麼,只要他一放下呂競男,將她擺在那冷冰冰的鋪地睡囊上,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慌亂,因為呂競男毫不動彈,幾乎看不到呼吸起伏,就像……就像死去了一般,只有抱著她,感覺到她的體溫和呼吸,卓木強巴心裡才踏實。但他又毫無情愫和亂七八糟的想法,當他抱著呂競男的時候,感覺好像抱著自己的妹妹,只是妹妹喜歡在他懷裡躥上躥下,用額頭蹭,甩頭髮,調皮得緊,這個大妹子則十分的乖巧、安靜。只是卓木強巴不敢看呂競男的眼睛,偶爾瞥一眼,那眼神中反射出的火焰,會令他全身都發生變化,只恐多看一秒,自己所把持的一切,都會失控。他不是盯著火焰,就是看著黑霧,連說話時也盯著遠遠的地方,因此,兩人更多的時候,是沉默,靜靜地,感受著從對方身上,傳來的體溫。
不知是伐木太累,還是懷裡抱著個人,感覺很安穩,卓木強巴不知逼什麼時候,就沉沉地睡去,等他第二天醒來,懷中空無一物,再看向遠方……他目瞪口呆!
只見昨天還像只病怏怏的小白兔的呂競男,正將雙腿靠在巨岩上,以近乎倒立的姿勢在做俯卧撐,那衣服下的線條就像是鋼鐵構成的。卓木強巴揉揉眼睛,覺得昨天發生的一切,只是和巴桑告別的那個夢的延續,難道說,現在自己才剛剛醒來?
呂競男似乎察覺到卓木強巴醒了,昂起頭來,平視著他,那眼睛也沒有什麼柔情無限,冷漠得好像鋼鐵戰士。要說是夢,那也太真實了,卓木強巴兀自不信地問道:「你……你的病?」
呂競男手臂一曲一伸,一個彈跳前空翻,穩穩落地,髮際頸項全是大汗淋漓,她露出一個嚴肅的笑容,道:「快好了,我正在治療呢。」
卓木強巴感到,那個鐵娘子又回來了,不過還好,昨天不是做夢,一切都真實地發生過,他好奇地問道:「你……你這是在鍛煉吧?」
呂競男取過外套,擦乾體表的汗漬,盤膝坐下,突然雙手合掌一搓,再將手掌放在一些地方,卓木強巴知道,那些就是藏密的明點,類似於中醫中的穴位。呂競男一面熱掌撫穴,一面道:「這就是我們密修者治療疾病的方法,統稱體療,所謂體有表裡,氣有虛實,人生疾病,便是氣脈不通、表裡不暢。醫療用藥,主內,金石草木,化做血氣,固本培元;而醫療用術,則主外,瘤用刀,塞用針,淤用熱,統稱體療。體療是個很大的範疇,流傳至今的,包括針灸、火罐、刮痧、牽引等等。而我們密修一脈,則是調節自身經脈,以周身循環之氣,衝破阻滯之地,要達到一些特有效果,則需要一些高強度的體能運作來輔助。」
卓木強巴想了想,道:「這就是物理療法吧?」
呂競男道:「古人稱之為體療,沒有錯,今天人們稱為物理療法,也沒錯,不過對於我們密修者來說,體療則是專指通過體術來達到治療疾病的方式。按壓住身體的穴位,身體做出各種不同的姿勢來疏導經脈,暢活脈絡,其實,諸如中醫里的五禽戲、武術里的活絡拳等等,與我們的體療有類似效果。」
呂競男又做了約半小時的體療,卓木強巴看到,她將手掌搓熱覆在身體的明點上,身體做出各種好似佛教中的菩薩造型,或坐或立,有時單腿獨立,有時雙臂枕頭倒立,甚至下大腰,頭自腿中鑽出,乍一看,還以為是馬戲團的柔術表演。
呂競男體療結束,見卓木強巴已將背包收拾好了。她道:「我的病屬於表邪不解,入里化熱,差不多好了,我們今天就可以起程。」
卓木強巴二話沒說,就扛起了背包。呂競男又道:「但是,在走之前,我們得分析好目前的狀況。」她蹲下身,隨手從熄滅的火堆中拾起一根炭枝,在地上畫了一個長方形。卓木強巴跟著蹲下,呂競男道:「這是第三層平台。」隨後她在長方形的一端按上、中、下三個位置點了三點,又道:「當天我們被狼群驅散後,大致的情形如此,最上面是亞拉法師和敏敏他們,莫金在中間,我們在靠近平台邊緣的一端。」
卓木強巴點頭表示認可,呂競男接著道:「我們和亞拉法師他們,在霧中很難辨認方向,最為可靠的,莫過於靠著山根和平台邊緣前進,但是……」她將長方形的兩條長邊由直線改做波浪線,道:「不管是山根,還是平台邊緣,它們都依山勢而自然形成,不可能是平直的,也就是說,我們要走很多彎路,而中間的莫金他們——」呂競男將炭點延伸,拉出一條長長的直線,道:「他們有狼帶路,最壞的情況是,他們會找到一條直達帕巴拉的捷徑,而最好的情況是,這平台間有無數熔岩台地,他們也得和我們一樣,不停地繞來繞去。而由於我們昨天已經耽誤了一整天,就是按照最好的情況,我們也未必能追上莫金他們。」
卓木強巴道:「你的意思是?」
呂競男道:「我們在靠近平台邊緣的地方,又不完全按照平台地形前進,走直線!」
卓木強巴道:「可是,我們前面不一定平坦,會有障礙物的。」
呂競男道:「這正是我想跟你說的,遇山翻山,遇峽盪峽,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追趕亞拉法師和莫金他們。」
卓木強巴很迷惑,且不說以他們的能力是否能做到遇山翻山、遇峽湯峽,在這迷霧中,要想不迷失方向,最穩妥的方法,就是沿著平台邊緣走,這有些類似於呂競男教過他們的迷宮不重複定律,可如今要走直線,怎麼才能保證他們沒有在霧中轉圈呢?
呂競男似乎看穿了他的擔憂,說道:「至於方向問題,不需擔憂,我正要教你一種在迷霧中辨認方向的方法,我們密修者的方法!」
卓木強巴精神一振,凡是和密修有關的,都是如此神秘而強大,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認真聽著。呂競男道:「候鳥每年沿著固定的路線遷移數千公里,美洲的蝴蝶,在橫跨太平洋繞行一圈之後,甚至能回到同一棵樹上棲息,它們是靠什麼來判斷方位?顯然不是眼睛。」
「磁場。」對於這些基礎知識卓木強巴還是有所了解的。
「沒錯。」呂競男道:「自地球兩極發出的磁力線,就像地球儀上的經緯線一樣準確地分布於全球,為那些季候性生物導航,其定位比衛星導航系統還要精準。而我們密修者,不僅可以通過呼吸和脈搏來確定時間,感知自身的生物潮汐和無所不在的磁場,也都是最基本的密修運用。現在,我將我的感覺告訴你,並進一步引領你找到身體對磁場的感覺。」
在呂競男的引領下,卓木強巴緩緩閉上眼睛,他對密修,又有了更深一步的認識。所謂密修,不僅僅是依靠呼吸改變自身的內環境,讓自己變得更強大,而且讓人體與整個大自然,建立一種更緊密的聯繫。感知風的流動,感知植物的生長,感知星辰運轉帶來的生物潮汐,感知無所不在的地球磁場。漸漸地,卓木強巴找到一絲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覺,就好似剛剛去除蠱毒時的那種感覺:空氣的律動,一片葉犖犖而落,細沙順著風的方向滑行……此時的感覺,比解除蠱毒剛剛清醒時更加清晰,但對於那種若有若無的方位感,卓木強巴始終無法確定。
在呂競男的引導下,他試著指出一個方向。呂競男微笑道:「不錯,剛開始的時候,那種感覺都是玄妙的,畢竟磁場是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你甚至無法確定,你自己感覺到的到底是什麼,所以,這必須在行進中進行。從現在起你就要記住,你不是在跟著我走,而是在跟著感覺走!保持住那種若有若無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去感知的時間越長,它們才會越明顯,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它們就像筆直的大道一般容易辨認。還有……」呂竟男看著卓木強巴,認真道:「在這段時間內,我還得對你進行一些訓練。」
「訓練?」卓木強巴不解:「還訓練什麼?」
「殺人!」呂竟男冷峻道,見卓木強巴似乎很驚愕,又解釋道:「就是加強你在格鬥技擊方面的訓練。我們不否認,在整個隊伍里,你的力量可以說是最強的,若是說打架定輸贏,除了亞拉法師和我,你也比其餘人強很多,但如果說要與人生死相搏的話,你是殺不了巴桑的。如果沒有限定環境和工具,你甚至連張立和岳陽也殺不了,他們一個善於偵察,可以發現你的行蹤,一個善於偽裝,可以製作機關,在野外環境中你只能被他們暗殺,甚至有可能連他們的面都見不到。」
卓木強巴皺眉,他不得不承認,呂競男說的有一定道理,若是雙方面對面地揮拳搏鬥,他不會輸,但若是沒有任何條件,只要求一方殺死另一方的話,自己恐怕僅比敏敏和導師好一些,哦不,可能連導師也比不過。特別是最近一兩年,自己的記憶力、觀察力、判斷力都急劇下降,弄不好連敏敏也比自己強。
呂競男繼續道:「教你識破敵人的詭計和偽裝,並反過來利用那些詭計和偽裝去對付敵人,也只是為了讓你在這個地方生存下去。說實在的……」呂競男嘆息道:「一開始,我真的不知道古代的戈巴族人有多強,我將我們的對手重點放在莫金身上,而他們的人並不多,只是一些亡命徒和閑雜人員,所以初期訓練,我只是想將你們訓練成一批合格的戶外活動專家;後來,見到了戈巴族人留下的機關,我才改變了訓練策略,我希望你們擁有更多識別機關的知識和躲避機關的能力,我希望你們能成為合格的探險家;如今,我不得不承認,亞拉法師曾經的提醒是正確的,這裡的戈巴族人和他們的狼,比我們想像中還難對付,那些狼絕不像是動物,更像是特種暗殺士兵。也因此,我不得不將你訓練成真正的冒險家,雖說時間不多,我們能訓練多少算多少吧。」
卓木強巴道:「怎麼訓練?」
呂競男將卓木強巴分出來的一部分讓自己攜帶的生活必需品塞回卓木強巴的背包中,道:「就從你一個人背負全部的行囊開始訓練。」卓木強巴啞然無語,敢情說了半天就是讓自己背包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