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生
卓木強巴就這樣一直走著,沒有目的,也失去了方向,彷彿連思維,也被這霧雪凍得僵化了,只剩下生命的本能,驅使著他不停地走下去,他的身體知道,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再也不可能走得動了。剛開始,還能蹣跚步行,隨著夜幕降臨,寒意更盛,卓木強巴只感到體內的血管、肌肉,如同被凍成了冰條,像木偶一樣機械地邁步,對他而言也成了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還有必要繼續走下去嗎?卓木強巴不知問了自己多少遍,但那身體彷彿不再受他意識的控制,依然倔強地向前走著,為什麼呢?他隱約聽到心底深處傳來各種聲音:「敏敏或許還活著,紫麒麟或許就在前面不遠,帕巴拉或許真的能看到,和導師約好了的,一定要回去……」他僵硬地轉動著頸項,想像戳破肥皂泡一般將這些聲音都甩出腦海去,然後,他聽到了隱藏在各種聲音之後,那深埋在比心底還深的潛意識中,那個被刻意遺忘的角落,傳來一個封印已久的聲音:「妹妹,或許,還活著!」
那聲音直接逾越了意識,控制著身體,驅使他走著。不能死,不能死在這裡,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我還有,活下去的理由!迷失之後,卓木強巴重新喚起了求生的意志,他漸漸恢復了密修者那獨特的呼吸,他要蓄積一切可蓄積的力量,只為活下去,必須活下去。只是人力不可勝天,卓木強巴的身體,還是在持續的僵硬中,剛開始全身發抖,到後來,四肢麻木得失去了感覺;剛開始牙關還能打戰,到後來,牙關彷彿被凍得封住了,張不開嘴。再往前走,卓木強巴竟然失去了行走的感覺,只是看到周圍的景物變幻,知道自己還在走而已,而飄落的雪花,落在他的肩頭、胸口,竟然也不再融化。
卓木強巴脖子無法扭轉,只能眼珠轉動著,搜尋視野範圍內可見的避風港,但眼見處,天空野曠,亂石突兀,別說避風處,想找一塊雪花飄不到的地方都不可能。天色越來越暗,他也知道,黑夜來臨之後,這個地方,是一點光也沒有的,到那時,他只能等死了。一次次失望,讓他剛剛燃燒起來的熱情,隨著寒雪漸漸冷卻下去。卓木強巴知道,他的體能已經達到極限了,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在變得越來越慢,理智告訴他,就算他找到了遮雪避風的所在,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也不可能活下去,一旦躺下,他將長眠。要能存活,除非奇蹟的出現,只是在這種地方,在這個時候,還會有奇蹟嗎?
卓木強巴帶著不甘的心,還在頑強地挪動著、搜尋著,只要身體沒有徹底僵化,他就不會停下。就在香巴拉的夜空完全黑暗之前,天空也帶著不甘,放出最後一抹光明,卓木強巴突然看到,在自己正前方,一塊巨大的岩石之上,一朵雪蓮,正沐浴著落雪怒放。它看上去,是如此的嬌弱不堪,那莖葉,似乎一絲風都能吹得折斷,但它卻毅然紮根在堅實的巨岩上,迎著風雪,驕傲地吐著花蕊。
看到那朵雪蓮,卓木強巴霎時想起了與導師的約定,不由悲從中來:「導師,對不起,我無法完成和你的約定了。不是我不想做好,實在是天意弄人,我已經無力回天。與我同來的人,一個個在我眼前逝去,我只能眼睜睜地瞧著,我什麼也做不了。如今,我也要離開你了,導師。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卻只能給你留下無盡的遺憾和傷痛。我戰勝了雪山,戰勝了大海,卻無法戰勝那紛繁複雜的人心。原來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啊!」
卓木強巴挪著寸步來到岩前,想要抬起手去輕撫那朵雪蓮,試了好幾次,手臂始終無法抬起,只能靜靜地看著。他渾然忘記了雪花和冰風,那一朵雪蓮,在清風中搖曳,就像他心底那一簇火苗,隨時都有被風吹滅的可能,但它不甘地燃燒著,帶來那一絲絲的暖意,小小的,溫柔的。
那一刻,卓木強巴的腦海中浮現起所有重要的人的臉龐,清晰地出現,又黯黯地消散,彷彿聽見是誰在遠方吟唱:「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髮讓它牽引你的夢……」
接著,思緒中斷,那朵嬌脆的雪蓮,終於不堪風雪,折斷了,滾落在地,順風向前翻轉而行。卓木強巴目視著雪蓮,在光明消失的最後一瞬,他竟然看到,前方有一個洞窟,由數塊巨岩相互堆積傾軋,岩縫間形成一個天然通道或洞穴,約半人高,不知道有多深。
「難道,那就是上天給我安排的墓穴嗎?」卓木強巴這樣想著,終於還是挪動身體,向洞穴靠過去,只是身體凍得太僵了,剛才在雪蓮面前站了一小會兒,此時竟然已經無法邁步。卓木強巴用盡全身的力量,腿也無法離開地面超過一厘米,腰際再一發力,身體便失去了平衡,如企鵝般搖擺著走了兩步後,他像一截樹樁般倒地,再也無法動彈。
此時天空已經全暗,卓木強巴不知道自己距離洞穴還有多遠,或許只有一步之遙,又或許不止,總之,都不重要了,死在洞內,還是洞外,又有什麼區別呢?他聽到自己的血液擁堵在血管里,艱難地向前擠,如沙漏般發出沙沙的聲音;他聽到自己的心臟,奮力地搏擊,卻似窒息者無法呼吸般,難以為繼,只得越跳越慢。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
在卓木強巴喪失意識前的最後一眼,看到的卻是,一雙橙黃髮光的眼睛……
「我死了嗎?」卓木強巴感覺到自己飄浮在半空中,他依稀回憶起,阿爸說過,人死之後,靈魂會留存在一個既不是人間,也不是陰間的地方,每個人死後都會先到這裡,等待召喚或宣判。冥冥中自有主宰,他們會根據你一生的好惡,來決定你是去西天極樂世界,還是下十八層地獄。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呵呵,誰說得清呢?那些人沒死過。所以無法判定,而死了的人,又無法向活人訴說,想這些,似乎沒什麼意思呢。那麼,我這個孤魂野鬼,將會飄向哪裡?
接著,卓木強巴彷彿看到了自己的身體安靜地躺著。「那是我嗎?原來已經這麼老了啊?有多長時間沒照過鏡子了?一年?兩年?還是更久?看來我還沒飄多遠,才剛剛離體。咿?那是什麼?狼?對了,我記得我死前,最後好像看到的是狼的眼睛,唉,我怎麼就沒想到,那樣的洞穴,多半有狼居住的吧。善泳者溺於水,我用半生的時間來研究犬科動物,最後死於狼腹,也算善有善終,死得其所了。嗯?不對,若是死於狼腹,我的屍體,怎麼能保存得如此完好?」他兀自懷疑,再向自己的身體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個身體在眼前放大,越來越大,最後眼前一黑,再次遁人無意識狀態。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卓木強巴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好暖和啊,就像是胎兒狀態時,在母親的腹中,被溫暖的水包裹著,身體浮在空中,沒有重力,全身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脫。原來,在人未成形之前,擁有的才是最自由、最舒適、最安逸的環境。後來,人有了手腳,就被自己的行動所束縛,人有了五官,就被自己的感知所束縛,人有了意識,就被自己的思想所束縛。只有在沒有擁有這些之前,純靈魂狀態的人,才是自由的存在。難怪每一個人生下來,面臨這世界時,悲痛地哇哇啼哭,因為他們知道,一旦降臨於世,他們就失去了自由。人這一生,便是被各種有形的無形的東西束縛著,有人解開某些束縛,所以他開心,有人解不開束縛,所以他痛苦;有人看懂了束縛,所以他哀傷,有人看不懂束縛,所以他快樂。奇怪,這是誰告訴我的?是阿爸嗎?是了,那是很小的時候阿爸告訴我的,我竟然還記得這些。我為什麼會想到這些?因為感受到那種溫暖、舒適的感覺嗎?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這是否是天堂的感覺?」
卓木強巴這樣想著,睜開了眼睛,頭頂一片黑暗,卻有光亮從腳下傳來。接著,他恢復了感知,感到自己躺在堅硬的岩石地面上,身體被什麼東西壓著,但是有滾燙的熱量從那些東西上傳來,是柔軟的,有呼吸,有心跳,自己完全感知得到。接著,他又感到了手邊岩石的顆粒,自己平靜且悠長的呼吸,那鏗鏘有力的心跳,風從外面試圖灌入洞中發出的呼嘯。 「我還活著?」卓木強巴終於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生命狀態。接著,他微微抬頭,試圖看看那些帶來溫暖的生命,他看到了……
三匹狼,兩匹各自抱著他的一條大腿,它們的兩條前腿交叉,頭枕在腿上,自己從腳趾到腿根,都被它們包裹著;還有一匹最大的狼,蜷曲在自己胸口,盤成一團,腦袋埋在尾巴里,偶爾掃一掃尾巴,似乎在趕臉上的蚊子。三匹狼有著整齊而柔軟的呼吸,那火一般的熱量,源源不絕地從它們身上傳遞過來。
卓木強巴這一動,蜷伏在他胸口的狼首先醒轉過來,睜開惺忪的睡眼,掉過頭來看他,那麻灰的顏色、撲扇著的耳朵、狹長的嘴、黑黑的鼻頭、錚亮的眼睛在背光的地方反射出妖冶的黃芒。卓木強巴幾乎不用思索就能斷定,這是灰狼三兄弟。是的,是它們,塵封的記憶似乎又都回來了,他彷彿想起很多以前淡忘的事情。
一人一狼注視著,如在那可可西里冰原一般。只是三年前那匆匆的一瞥,卻已經記憶下彼此的眼神,彷彿很多年前,他們已然熟識,在命運中再次相遇,不用詢問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卓木強巴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勇氣,彷彿蜷伏在他胸前的並非是狼,而是自己基地里與自己熟識的獒,他探出雙手,伸到狼的頜下,輕撓著那白色的絨毛,輕聲道:「嘿,老友,你們怎麼在這裡的?」
那頭狼卻是撲將上來,兩隻前腿按住卓木強巴的雙肩,伸出舌頭舔著卓木強巴的嘴唇。是了,這狼家族的傳統,當在外流浪的遊子回歸冢族時,家族的成員將和它擁抱、親吻,以此認可並迎接它的回歸,同時這也是再次熟悉彼此的味道必不可少的條件。想起來了,這是方新教攔曾經教過自己的知識,卓木強巴都想起來了,如今這頭灰狼,正以它的身體語言告訴自己:「歡迎你回來,我們的朋友。」
其餘兩頭狼也都醒來,一蹭躥到卓木強巴跟前,三顆碩大的狼頭擠做一團,三雙大眼睛好奇地重新打量著卓木強巴,它們嗅著,親吻著,「嚶嚶嗚嗚」地訴說著。卓木強巴親親這頭,摸摸那頭,突然間,彷彿被幸福包圍著,那久違的熟悉的感覺,全都又回來了。人們相互欺騙,鉤心鬥角,但是你們,不曾捨棄我,你們記得我,還記得我身上的味道,我的狼朋友。卓木強巴半坐起來,摟著三顆比自己的頭還要巨大的狼頭,明明在開心地笑著,眼淚卻止不住地往外涌。三頭狼替他舔乾眼淚,頭在他胳膊里亂拱,蹭得他胳肢窩癢酥酥的,情不自禁地發笑。
玩鬧了一會兒,卓木強巴見洞外一片光明,便對三個狼朋友道:「好了,好了,先別鬧了,我想出去看看。」他只是用平素的語氣說出,也沒認為三個狼朋友能聽瞳他的話,不料三個狼朋友看了卓木強巴眼睛凝望的洞口一眼,就猜透了他的心思。最魁梧的首領狼想了想,發出「嗯」的一聲,抬起前爪輕輕拍了拍卓木強巴的腿肚子,另一頭狼則咬著卓木強巴的內衣扯了扯,然後張著嘴,伸出舌頭看著卓木強巴。
卓木強巴想了想,心道,莫不是這些狼朋友在提醒自己,外面很冷,你穿這身衣服恐怕不行。「沒關係的,我就出去看一下。」卓木強巴說完,不禁釋然笑了笑,自己怎麼能以人的思想,去度量狼的心思呢,說不定剛才狼朋友想表達的,根本不是自己想的意思。豈料話音剛落,頭狼低嚎,三隻狼竟是先後鑽出洞穴,讓出路來。
洞口很矮,卓木強巴不得已也只能爬出洞來。洞外寒霧依舊,只是天已放亮雪已停,卓木強巴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多久,但他卻能感到,身體起了某些變化。
呂競男傳授自己的呼吸,彷彿真的融入自然,不再需要刻意為之,自己的一呼一吸,都準確地和自己的心跳、脈動、血液的走向,和那個奇怪的徐徐旋轉的感覺聯繫在一起。卓木強巴攤開掌心,看著自己的手,他的視線彷彿穿透皮膚,看到了皮下的血流、經脈,他看到了能量的流動。他再怡然四顧,這天,這地,這空氣,都和以往不同了。
衣著單薄地矗立寒風中,雖能感到寒氣襲人,但卻不似昏睡前那般刺骨,他能清晰地把握住空氣中澎湃涌動的氣流,如何繞過岩石,如何穿過縫隙,如何掠過大地。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前方彌散著旺盛的生命力,有無數動物、植物欣然地生長;自己的右手方,是一片空無,來自海洋的氣流自下方翻湧而上;自己的左手方,則是高大厚實的山根,那些翻越雪山的稀薄空氣,帶來了遠方嚴寒的消息。這些自風中傳來的訊息,都是以前察覺不到的。他還能感覺到,身後的灰狼三兄弟,那整齊、強勁、有規律的心跳和呼吸;一株不知名的小草,正藏在巨岩後面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倔強地掙扎生長;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有什麼東西開始緩緩轉動,帶動整個身體的能量,均衡而持續地與外界交換著。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吸人體內的每一股氣流,在血脈的帶動下,流經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將能量運送至那裡,再將耗盡的殘渣帶走,由另一條通道,再呼出體外。
卓木強巴再將視線轉回救了自己性命的狼穴,忽然準確地把握到洞口有個熟悉的身影正在風中滾來滾去,他舉目凝望,是那朵雪蓮,如今早已凋零枯萎,卻兀自徘徊在洞口不肯離去,看那枯萎的程度,自己顯然昏睡了不只一天。卓木強巴來到雪蓮之前,輕輕道:「謝謝你。」那雪蓮彷彿聽到了卓木強巴的聲音,被風一吹,飄散開來。
「狺——」的一聲長鳴,卓木強巴回過頭來,只見最小的那匹狼半伏在身後,嘴前放著一小塊白色的東西,正滿眼期待地看著自己。卓木強巴再仔細一瞧,這不是在可可西里送給它們的那一截羊羔裘嗎?沒想到如今被磨損得只剩不及兔尾大小的一塊,它們竟然還保留著。再看看狼朋友期待的眼神,卓木強巴馬上明白過來,他從口袋中掏出那根救過自己數次性命的狼哨,遞到狼的眼前,道:「我也,一直留著。」
最小的狼發出「嗚」的歡呼,撲將上來,將卓木強巴掀翻在地,社他身上打滾。卓木強巴連聲道:「嘿,別……別這樣……好冷的,好了,好了,嗯?別動,別動,你是怎麼啦?」就在卓木強巴與狼嬉戲時,發現這隻狼身上有傷,一道已經癒合的傷口,卻是觸目驚心的長,傷在背脊上。隨後他又發現,這頭狼的尾巴少了一半,左耳也有一個缺口,再看其餘兩頭狼,灰狼三兄弟,竟然全都帶著滿身的傷痕。傷得最重的懸體型最大的那頭狼,它的整條左後腿竟然是折的,痙攣蜷縮,懸吊在腹下。靠的是餘下三條腿在走路;另一頭狼也好不到哪兒去,它的額頭上右一道明顯的疤,再往下一點,它的一隻眼睛就保不住了。
雖然這些傷口已經癒合,但猶可想見當時戰況的慘烈。卓木強巴看那些傷痕,竟是像極了狼造成的傷口,他霎時明白過來,詢問這三兄弟道:「你們……被驅逐了?」
不過,就是這些簡單的動作,卓木強巴足足花了三天才能勉強做到不出錯。三天後,卓木強巴漸漸發現,前進的方向似乎變了,但在迷霧中,他對方向的感覺很差,只能跟著呂競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