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慘叫摻雜在歡呼聲中,並不明顯,可是那慘叫經久不絕,在這大鐘似的殿堂內迴響共鳴,聲音越發強烈,隨著那道鉤著邊壁的鉤索滑下來,歡呼聲漸漸轉小,終告啞然,可那慘叫如絲絲盤繞,陰魂復生,斷斷續續,仍在傳來。
直聽得人寒毛倒立,傭兵們這才安分下來,柯夫一清點人數,少了三個,可在擁擠過程中,誰都沒看到那三名傭兵是怎麼消失的,真是活見鬼了。
就在大家相互猜忌只是,又是一聲慘叫,眾人循聲望去,仍是一無所得,突然有人驚呼:「下面,看下面!」
之間水晶地板之下,一名傭兵在半空中手舞足蹈,迅速下墜,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唯有那慘叫聲,不絕於耳。
這下傭兵們慌亂起來,怎麼回事?自己究竟是踩在是水晶地板上,還是浮在半空中?
庫夫勒令所有用工兵都不得亂動,同年輕人一起,貓下腰,細細查看這透明的地板,年輕人猛一起身,以拳擊掌,暗罵一聲:「混蛋!」
原來,這看起來與空氣無異的水晶地板,竟然不是完整的一塊,地板中間有許多孔洞,或圓或方,或成狹長帶狀,在強光照射下,肉眼不湊近細看,無法將這些空隙與實地分隔開來,行走在這上面,隨時有可能一腳踏空,真的跌入深淵之中去。
年輕人悵然四望,在與一千年前的古人鬥智中,他畢竟還是輸了一籌啊。
從踏入眾生之門的那一刻起,整座神廟就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每個人的心態,潛意識與五官感受,讓他們興奮,讓他們驚訝,讓他們戰慄。在這一驚一喜的過程中,令人不辨天上人間,所看到的都像是幻覺,自己的五感,也變得不那麼可信了。
年輕人嚴峻起來,告誡那些傭兵道:「不要再去看那些佛像了,找到路再說。」
跟著點了兩名傭兵在前面像排雷兵一樣探路,拿著探棒像盲人一般一路走一路敲擊。可是他們很快就發現,若是隨著探棒走,好像在原地打轉,而抬頭看四周的佛像,更是生出一種眩暈的感覺,那些佛像乍一看不打緊,稍微凝視片刻,就彷彿各自繞著不同的時鐘方向旋轉。
原來地面的裂隙並不是簡單的開口,而是將這座大殿的地板造成迷宮一般的透明廊道,一座看不見的迷宮!年輕人臉色更加難看了。
亞拉法師和呂競男相視微笑,均沒想到古人會有如此高明的技巧,製造出如此詭秘複雜的迷宮,這可和極南廟的冰迷宮不同,那冰迷宮頂多是讓人四面碰壁而已,而從這種看不見的縫隙跌下去,生還率應該為零。又走了許久,前面探路的傭兵發現,好像對強光更加適應了,許多原本看不清是空隙還是水晶地板的地方,現在居然能用肉眼分辨出來了,其中一名傭兵還大喜道:「我看得到路了,我看得到路了!」
傭兵們聚目凝視,果然,虛空中出現了許多明暗不一的陰影,勾勒出明顯的路徑,紛紛大喜,人群中仍然保持不怒不喜的只有兩三個人。
「為什麼會這樣?不,不是視力適應了強光。」年輕人抬頭望去,頓覺不妙,那原本銀白如雪的強光,此刻火焰末端,竟然開始微微泛黃,年輕人轉念就想到了,要將如此大的殿堂照得透亮,需要噴射多少氣體,古人究竟留存了多少可燃物在這裡?自打眾生之門開啟,或是祭湖的燈火被點燃,所有火焰被引燃,已經過去多少時間了?如此大的燃燒量,那肯定是有盡頭的,而這些可燃的氣化物,顯然與普通燃料不同,它可以說沒就沒。
一想通此節,年輕人知道,不能慢慢探路了,他當先沖了出去,大聲道:「跟著我走,一排最多並排站三人,否則掉下去就別怪他人。」
柯夫不解道:「先生,為什麼這麼急?」
年輕人望著燈芯,道:「火焰,要熄了!」光線太強和絕對的黑暗,對著看不見的冰晶迷宮來說都是致命的,唯一可以用目力通行的,就只有火焰轉暗到全滅的短暫過程。
噴射氣體燃燒的火焰,熄滅起來是十分迅速的,那白熾的銀光轉眼就變成淡黃,金黃,橙黃,橙紅,橘紅,暗紅,淡綠,深綠……那水晶路面映照著霓虹轉變的光彩,煞是好看,可行走在路上的人們,匆匆而過,誰也沒有心情停下來去欣賞那繽紛的色彩。
隨著光線變得越來越絢爛多姿,年輕人的速度也是越提越快,後面前腳踩後腳的傭兵,跌跌撞撞地跟不上了,慘叫聲開始斷斷續續地傳來。亞拉法師和呂競男走在隊伍中間偏前,看著火焰變幻,法師愁眉深鎖。僅僅從一名傭兵能模糊地看清路面,就聯想到火焰將要熄滅,那個年輕人的反應力之敏捷,實屬罕見,而且看他在前面帶路的步伐,這迷宮一樣的路徑對他竟似毫無阻礙,他的視線,究竟看了多遠?
當年輕人踏上水晶路面的另一端出口時,大殿中的光芒已經暗的又讓人分不清那裡是地面,那裡是空洞了。存活下來的人們再舉頭回望,這才能看清,大殿正中懸垂下來的像一顆倒掛的聖誕樹,每一根枝丫的末端,都有一朵跳動的藍色火焰,想一簇簇鬼火般婀娜飄搖,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看!那些佛像!」
人群中又發出陣陣驚呼,原本一臉仁慈且莊嚴肅穆的金色佛像,在那跳動著的藍色鬼火映照下,全都變得面色藍紫,而在暗淡的光中,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容都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陰影輪廓,而那些輪廓,看上去竟顯的猙獰而恐怖,在回想起剛才跌入深淵,慘嚎未絕的同伴,傭兵們越想越是後怕。
「這究竟是……」陰影中的佛像造型,連呂競男也有些詫異,剛才燈火通明時,明明都是大慈大悲、普渡眾生的悲憫造型,怎麼光線一暗,全變成了大憤大怒、降妖伏魔的金剛尊造型。
亞拉法師有些遲疑到:「難道這些就是,傳說中的光影雙身佛?」
「光影雙身佛?」
「不錯,」亞拉法師道,「你知道莫拉斯杯嗎?那是陶藝大師莫拉斯送給威廉三世結婚五十周年的禮物。粗看就是一個普通的陶杯,可仔細看,就會發現,那個杯身的曲線竟然勾勒出威廉三世和他婦人的側面輪廓,若是再看杯外陰影,又會看到一對正在細語或是接吻的男女,莫拉斯大師以精湛的工藝造就了神奇的視覺效果。而光影雙身佛,也是如此,當光源充足時,我們看到的是佛像的五官,悲憫、肅穆;而光線暗淡下來時,佛像五官已看不清,人們的注意力就轉而集中到佛像的陰影輪廓,有著極大的反差。」
呂競男明白了,旁邊略懂中文的柯夫卻無法領會,質疑道:「真是不明白你們東方人,為什麼要搞這麼多花樣?為什麼要把佛像做成打開燈和關上燈兩種完全不同的造型?」年輕人告訴他道:「你去過瑪雅,知道那裡的神話傳說,這些佛像的意義和瑪雅的神話很像,當神行走於人世間或天界,他們就是光明的化身,有著慈悲和仁愛的一面,當他們行走於地獄,就是魔主的化身,變得猙獰而殘暴。用他們禪宗的話來說,這叫本我與超我。所謂本我就是沒有經過任何壓抑扭曲的人類原始慾望,也可以稱作本能,比如交配、進食,沒有文化、理性和道德的約束,你想想看,人類的交配和進食會變成什麼樣子?所以,本我的塑像,通常都顯得兇惡而猙獰。而除了本我之外,便是超我,道家講出世入世,佛家講的圓通圓滿,都是講的超我。達到了那種境界,你的一言一行、你的一笑一顰,全都標準而規範,堪稱符合各種道德和文明體系,讓人仰視,能夠生出一種油然嚮往的情結,所以超我的塑像,便顯得莊嚴、肅穆、大慈大悲。在密修禪宗里,本我和超我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密不可分,他們的佛像,也分為本尊和顯聖金尊,代表的就是本我和超我。而夾在其中的,還有一個自我,也就是你們人類本身了,你們既想滿足自己的原始慾望,又要接受道德和法律的約束,所以,每個人都遊走在本我和超我之間,而一個人的精神境界也無外乎這兩種追求,要麼向下,墮入地獄,也就是不計約束,達到本我,要麼向上,升入天堂,也就是俗稱的以聖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摒棄雜念私心,一心向佛,人這一輩子,都在約束和自由自我主見掙扎徘徊,所以他們痛苦,希望得到解脫,這就叫凡心。
說了一大段柯夫似懂非懂的話之後,年輕人又拿出了掌上電腦,呂競男見他數次取出掌上電腦,不免起疑:「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難道裡面是這座神廟的導視圖?」
殊不知,年輕人也正在心中起疑:「奇怪,那兩個人怎麼沒動?這麼久了,難道還在睡覺?不管了,這是個好機會。」隨即收起掌上電腦,命令傭兵,朝下一座大殿出發。
卓木強巴和莫金並非沒動,而是動個不停,兩個人正在玩推箱子,推得不亦樂乎。
卓木強巴和莫金爬到而來那含苞之蓮的頂端,用攝像頭將整個棋盤和棋子的布局傳入電腦,卓木強巴用電腦里的搜索引擎找到一個叫「與非門解」方程式軟體,卓木強巴看了軟體說明,這是專門用於破解步驟類機關的一個程序,裡面專設有華容道,九連環,魔方等諸多模式。
搞懂了軟體運用方法,卓木強巴將他們錄製的棋盤和軟體接駁,電腦開始模擬運算,將刻有符號的方塊推入對應的位置,很快,就有了結果,電腦給出而來最佳路徑,共需要九百九十九步。
看到電腦在兩三秒內給出了結果和步驟,莫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九百九十九步,要是人工推算,那得算多久去了,於是,兩人就按部就班,看著電腦的步驟,開始一步步推箱子,雖然箱子下面是光滑的金屬軌道,可箱子本身的重量和凸刻的摩擦,推起來還是十分吃力,兩人就像兩頭耕田的蠻牛,埋著頭,四隻粗胳膊撐著,四條腿一起蹬,汗從額頭滲出,沿著臉頰彙集,從下巴滴落,每推一步,兩張被汗和血污塗得花里胡哨的臉就同時出現在筆記本電腦前,看下一步該如何推,後來莫金說這樣推太慢而來,提議一人推一個箱子,這樣就可以同時推兩步,卓木強巴推前面一步,他推後面一步,每推十個左右的箱子,兩人就要歇息一下,用莫金的話說,這簡直不是人乾的活,而卓木強巴則告訴他道,那句身手了得的人也可以翻譯成力大無窮的人,幸虧他們兩人力氣還算不小,否則極有可能推不動。
當他們推到五百六十三步的時候,出岔子了,他們發現自己推的過程和電腦的下一步接不上,再一仔細對照,推錯了。
原本是卓木強巴先過,莫金再過,卓木強巴再把另一個推過來,莫金的那塊可以移到指定位置。可他們兩人推的過程是,莫金的方塊已經到了指定位置,被固定死了,卓木強巴的另一個方塊還沒推回去,被莫金的方塊把路堵死了。
兩個大花臉面面相覷,怎麼辦?
最後卓木強巴一咬牙,道:「把它翻出來。」
莫金有些吃不準地看著卓木強巴,這可不是木箱子,這些是邊長為一米的純岩立方體,這麼大一塊,重量怕有一兩噸,不過好像除了把它抬出軌道也沒有別的方法了。
「呀哈,起」隨著卓木強巴一聲暴喝,兩人的手臂肌肉高高隆起,兩位猛男兄竟然生生的將碩大而沉重的岩塊翻出了軌道,恐怕一千年前的古人設置這盤棋的時候,也沒想過,有人會不按常理出牌,這力量果然夠大。
不過將岩塊抬出軌道後,兩人就靠在岩體上休息了,莫金直擺手道,這種事情再也不能做了。
所有方塊都已到位,卓木強巴和莫金的體力也消耗的一點不剩,連轉動箱子的力量也沒有。莫金提議就在這裡休息一下,畢竟在這燈火通明的地下世界,他們也不知過了多久了,前面一直是機關追著他們跑,現在好不容易有了片刻休息,再不修養好身體,誰知道那蓮花門打開后里面又是什麼東西。
此時,地宮之外的香巴拉卻是一片陽光明媚,這已經是距離卓木強巴他們下地宮後的第三天早晨,一個全身赤裸的靈長類動物行走於叢林之間,沐浴著清晨的陽光,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他渾身都是肉紅色的傷口和疤痕,一蓬亂糟糟的頭髮,更令人驚異的是在他身後,跟著兩隻原本一見面就會死拼的野獸,左邊是一頭成年灰狼,體型碩大,右邊則是一頭人立高的魯莫人。
是的,他是索瑞斯,由於第三層平台已經確認沒人,他也樂得與大自然坦誠相見。自打和卓木強巴談話之後,他忽然領悟,原來就算不依靠藥物和信息素,不依靠陷阱和科技手段,人和不同物種之間也可以融洽地相處。
這幾天,他一直在這片密林中閑逛,意外地碰到這隻狼和這頭猛獸,經過試探性接觸之後,索瑞斯成功地讓這隻狼和這頭猛獸同時認可了自己的存在。他和卓木強巴不同,作為一名熟知生物特性而且善於研究發現的操獸師,他很快就對這隻狼和這頭猛獸的智力與生活習性作出了正確的判斷,並加以適當的引導,很快就令那一狼一獸對他馬首是瞻。整個過程,索瑞斯沒有使用任何藥物或操獸技巧,他從卓木強巴那裡學會的是,與動物之間的心靈交流,以眼神和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同樣以眼神和肢體語言讀懂對方表達的意思。
一人、一狼、一獸,三種動物組成的狩獵小分隊在這層平台上合作愉快,不過,索瑞斯漸漸萌生了去意,每次看到那些異常宏偉的建築和空空蕩蕩的野生環境,他就感到戰慄,這畢竟是一個野生生物的王國,儘管留下了大量文明締造的奇蹟,卻沒有留下一個活人存在的痕迹。一種源自內心的恐懼和孤寂,令他渴望見到一個活人,哪怕是敵人也好,他理解了卓木強巴曾經忍受的孤獨。只是他也知道,就現在這個樣子,要重新穿越那冰封的迷霧區,實在沒有絲毫生還的希望,他還得做好更充分的準備。
所以,當他看到懸掛在樹枝上那具屍體和還未破損的動力傘時,顯得難以壓抑內心的激動。
「大灰,我要走了。」索瑞斯的手放在灰狼頭上,拇指順著灰狼的毛髮向上輕捋,觸摸狼額,能讓狼感到安心和舒適,灰狼愜意地眯縫上眼睛。他向新朋友做了道別,又抓住魯莫人的前爪,象徵性地握了握手,站在第三層平台的邊緣,看著上下茫茫不見的迷霧,索瑞斯回望密林,大聲宣布:「再見了,香巴拉!說不定,我還會再回來的!再見了,大灰,再見了,小強。回到你們各自的生活軌跡中去吧,我只是一個路人。」說完,索瑞斯縱身一躍,消失在雲遮霧繞的區域,他想起卓木強巴說過的事,岳陽當日也是這樣向下跌去的吧,我會跌到哪裡?或許會落在第二層平台,到時候可以研究一下古老的蠱毒;如果直接掉到第一平台,就可以看看那些史前的生物。「嘭」的一聲,巨大的動力傘張開,載著索瑞斯向遠方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