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看到它從何處來,怎麼來的,彷彿是從虛空中突然出現,所有的人只看到,那是一種閃電才能發出的藍光,直向卓木強巴撲去。岳陽張開的嘴正待合上,胡楊隊長一腳在前一腳在後正準備擺開一種防禦的姿勢,瑪保則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在那藍色的光芒面前,一切都顯得緩慢而遲鈍。當大家從那種行動變遲緩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時,那道淡藍色的光芒,已經撲在了卓木強巴的身上。
就在藍光接觸到卓木強巴的一瞬間,突然又發生了變化,它輕柔下來,並未將卓木強巴撲倒在地,而是與卓木強巴甫一接觸,立刻折返。在藍光轉折的一瞬間,岳陽才看見,那是一隻巨獸,同時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懼,勝過了他經歷的任何危險。因為他發現,如果站在那裡的是自己,不管自己做出什麼反應,也躲不開那藍色巨獸的撲擊。
那隻巨獸以驚人的速度奔出十幾米遠,又馬上折回來,再次向卓木強巴撲去,剛剛碰到卓木強巴,馬上又折返,如此三四次,最後一次才算停下,將兩隻前爪搭在卓木強巴的肩上,伸出長舌,喉嚨里發出粗重的喘息。
岳陽等人這才看清,那是一隻巨大的雪獒,站立起來幾乎和卓木強巴等高,一身純白的長毛銀光閃閃,可剛才看到的怎麼會是藍色呢?難道出現幻覺了?岳陽仔細想了想,那似乎不是藍色,而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顏色才對。
只見卓木強巴伸手抱住雪獒,撫摸著那蓬鬆的圍脖,大聲笑道:「岡拉,岡拉,好姑娘,好姑娘!你還記得我!」那雪獒用鼻音不住地發出短促而尖銳的嗚鳴,似乎在回應著卓木強巴。
看到這一幕,岳陽和胡楊隊長都愣住了,就如同張立第一次看到卓木強巴和狼說話一樣。此時的卓木強巴,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親切,那是一種摯友之間的親切。那眼神,那笑容,好像他們是分別幾十年的親兄弟,又好像是攜手走過一生的老夫妻,或者說是戰場上一同活下來的生死至交,當時卓木強巴和那頭雪獒擁抱在一起,散發出來的親和力甚至讓風都變暖和了,真是怎麼形容都不過分。胡楊隊長不僅對卓木強巴的變化感到驚訝,那頭雪獒也讓他感到震驚。他也曾見過不少獒,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大塊頭的傢伙總是陰沉著臉,一雙眼睛以剽悍的目光盯著你,要不就是一副高傲且狂野的尊容,他從未見過,獒也有這樣柔情的一面。此刻伏在卓木強巴肩頭的岡拉,不僅鼻腔里發出嗚鳴,那顆碩大的頭顱也在卓木強巴肩上來回蹭著,就像滿腹哀怨的少女在向離別多年、等待了多年的情郎訴說著思念和委屈。
那一人一犬,長久地緊緊擁抱在風中竊竊私語,旁邊三人則獃獃地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卓木強巴才將岡拉放下,撫觸它的額間。岡拉伸長脖子,很愜意地閉著眼睛。卓木強巴道:「給你介紹幾位朋友,岡拉。他們都是我的同伴。」接著,在岳陽等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下,卓木強巴煞有介事地將他們一一介紹給岡拉認識。
這時,胡楊隊長總算見到了他經常見到的藏獒模樣,岡拉只是在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睜開眼瞟一下,那神情,就像一位正在享受按摩的老總,旁人給他介紹是否錄用新來的員工,它半睜開眼,隨後微微地點點頭。岳陽不滿道:「哎呀,看它那個樣子,這麼拽!」岡拉突然一瞪眼,朝著岳陽齜牙咧嘴,岳陽心中一個激靈。站在岳陽身旁的瑪保受到的驚嚇更為明顯,忍不住退了兩步,若非胡楊隊長攙扶一把,險些跌倒。
胡楊隊長笑道:「我見過的藏獒大多是這樣的,成年藏獒體型碩大,孔武有力,而且它們對陌生人通常保持著敵意和警惕,在它們眼裡,普通人根本就不是它們的對手,它們有資格驕傲。除了它們的主人之外,想要得到它們的尊重,除非你也尊重它們,當你用看寵物的目光去看它們時,它們也會用看寵物的目光來看你。以它現在這種姿勢和態度,表示它已經認可你了,當然,這是看在強巴的面子上。」
「岡拉,岡拉?」岳陽不信,試探著叫了兩聲。岡拉臉轉向一旁,瞅都不瞅岳陽。
卓木強巴見瑪保臉色一陣慘白,忍不住道:「你沒事吧?」
瑪保面有難色道:「這裡,你找得到路了嗎?」
卓木強巴環顧四周道:「當然,這裡離岡日的小屋已經很近了。如果你有什麼事的話,可以不用送我們了,我們能找到回去的路。」看著瑪保的面色,卓木強巴寬慰他道。
瑪保謹慎地看了岡拉一眼,猶豫片刻,終於道:「那,我就送你們到這裡了,你們自己小心。」
卓木強巴和胡楊隊長與瑪保握手告別,表示了感謝。
瑪保離開之後,岡拉突然睜開雙眼,從卓木強巴的手下躥了出去,跑了兩三步,回頭一望,接著又跑了兩步,再次回頭,隨後撒開四蹄,像一陣旋風似的跑走了。卓木強巴看著岡拉的背影在風中漸漸變成一朵藍色的雲,微笑道:「走吧,它已經迫不及待要將我們到來的消息告訴岡日普帕了。」
岳陽看著瑪保的背影,奇怪道:「他怎麼了?」
胡楊隊長道:「不知道。」
岳陽和胡楊隊長還以為房屋近在眼前,誰知道山大路遠,又走了十幾里地,這才從山坳峽谷間穿過,眼前一闊,雲清天低,小蒿草鋪成的草甸如綠茵球場,那卵石和嘎達土混凝而成的石屋就在綠茵場一端,屋後數十根枯樹樁圍了一個大大的圈。不過岳陽卻發現那羊圈裡空無一物,草地上也沒有牛羊。
來到門口,只見木門上繪著日月和雍仲符號,門楣很低。門內傳出一聲犬吠,不是「汪汪「的,而是「嗯……嗯……」這樣的發音,隨後屋內有人道:「強巴,你又來了!」聲音蒼勁雄渾,中氣飽滿。
岳陽等人大吃一驚,屋裡人竟然知道是卓木強巴,難道那頭叫岡拉的雪獒已經能與人交流了,要不屋裡的人怎麼會知道來者是誰?卓木強巴也問道:「阿果,你怎麼知道是我?」
一個滿臉笑容的人出現在門口,他的臉色白裡透紅,有些蓬亂的頭髮從狐皮帽下支出來,臉上皺褶很深,但兩眼有神,頭髮烏黑,看不出有多大年紀。這人外面套了件緊身豹皮鑲邊的加翠氆氌,左袖扎在腰間,右袖搭在肩上,用結辮帶將裡面的羔皮坎肩扎得緊緊的,一把長刀隨意插在腰帶上。這就是岡日普帕了,那勁服疾裝和古樸長刀使這個一米六幾的紅臉膛漢子更像武林中人。
岡日普帕道:「能讓岡拉這樣高興的,除了你還有誰。」只見岡拉將頭從岡日褲腿邊擠出來,一雙大眼睛打量著眾人,不一會兒又將頭縮回去,從另一側擠出來,就像一位狡黠又害羞的小姑娘。
雖然上一次來沒能借到岡拉,但是居住的那半年,卓木強巴卻和普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如今這座石屋,有一半還是他修築的。
岡日普帕讓出道來,道:「快,屋裡坐。」
石屋很奇怪,沒有窗戶,屋裡光線暗淡,大白天也要點著酥油燈;門極矮,連岳陽也不得不貓腰才能鑽進去,卓木強巴幾乎是半蹲著進去的。屋內又陡然寬敞,正中放了個火塘,上面有大盆熱水,水裡泡著一個瓮,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在酥油燈昏黃的光照下,屋裡亂七八糟地堆著傢具衣物,頭頂懸掛著大塊油膩膩的風乾肉,四壁黑得發亮,那是被油煙熏的。此外用繩子穿了許多一塊塊像茶磚的東西掛在牆上,一張長板床又當床又當坐榻,褥子凌亂得像被狗啃過,床旁倒有一條幹凈整潔的圓形毯子,不過那是岡拉睡覺的地方。岡拉一進屋就趴在上面,只用一雙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卓木強巴。
看著一屋堆得滿滿的衣物,岳陽都不知道該坐哪裡,去看強巴少爺,只見卓木強巴將衣物往旁邊一推,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床上,他也撿起衣服,選了張凳子坐下。岡日將一些雜亂物什統統扔到床上,把凳子弄出來,然後揭開水中的瓦瓮,一股酒香頓時撲鼻,原來他在溫酒。
胡楊隊長告訴岳陽,這裡是高寒地區,訪客往往歷經風寒,所以待客之道是以酒代茶,喝了暖心暖胃。
岡日拿了四個大茶杯,斟了滿滿四杯酒,遞給卓木強巴和岳陽等人,一面遞酒一面喃喃細語,像在念咒,又像在唱歌。
岳陽依稀記得這種待客酒要先喝三口,但是不能喝完,扭頭一看強巴少爺也沒有一口喝完,但是那一口灌得很兇,於是他也喝了一大口。這一口下去,岳陽頓時如炭在喉,腹中如火中燒,卻噴不出來,一張臉立刻憋紅了。沒想到這不是尋常米酒,更像燒刀子或二鍋頭。
一見岳陽不住哈氣揮手的滑稽樣,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連岡拉都眯縫著眼睛,下頜頻點,如同一隻媚笑的貓。胡楊隊長道:「這可不是青稞酒。這裡是高寒地區,人們喜歡喝烈酒,據說有的酒精濃度在百分之七十,那幾乎就是酒精了。你以為你和強巴拉一樣能喝啊!」
岡日普帕面有得意之色道:「這就是歷史中的阿次吉酒,外面都說是阿拉伯傳入西藏的釀酒法,其實我們的祖先早在唐代以前就會這種釀造技藝了。阿次在古藏語中的意思就是樹汁,本來這酒是用樹汁和蜂蜜調和釀製的,這裡沒有蜂蜜,我用別的東西替代的,比其他酒還要烈一些。」
岳陽不敢再喝,他的身體已經像被火包裹著了。岡日也不在意,和卓木強巴敘敘舊情,然後道:「說吧,這次你來的目的。」
卓木強巴道:「紫麒麟。」
岡日瞪了瞪眼睛,露齒而笑,看了看岡拉,又看了看卓木強巴,道:「你依然相信……有海藍獸,就一定有紫麒麟?」
卓木強巴肯定道:「這次我一定能找到的。」
岡日道:「我能幫你什麼忙?你該不會想把我的岡拉……它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了啊?」
卓木強巴一愣,旋即笑了。他知道,岡拉應該已過了十五周歲,按照獒的壽命,它已經屬於中老年,顯然岡日認為自己想讓岡拉去與紫麒麟交配,但是岡拉已經過了生育年齡了。卓木強巴道:「這件事情說來很複雜,我只能簡單地告訴你,我們要上雪山。」
岡日的笑容頓時收斂起來,道:「不可能,紫麒麟不可能在雪山上存活。」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應該不是雪山頂上,我們估計是一個與達瑪人居住區類似的地方,那裡有適宜紫麒麟生存的環境。但是我們找不到上山的路,聽說你是唯一知道上山的路的人。」
岡日沉著臉道:「我不會帶你上雪山的。」
卓木強巴急道:「為什麼?阿果。」
岡日道:「你知道的,拉珍就是因為帶別人上雪山,所以雪山收去了她的魂魄,那是對我的懲罰。從那以後我就發誓,不管是誰因為什麼原因,我都不會帶人上雪山了。」
卓木強巴緊眉,思索著該如何解開岡日這個心結,這時,胡楊隊長道:「其實,我們不僅僅是去找紫麒麟,我們是代表國家去尋找一座消失在歷史中的廟宇,它可能是全西藏最大的伏藏……」原本,胡楊隊長是打算利用神秘的帕巴拉來打動岡日,沒想到,這一說,岡日冷笑道:「帕巴拉!那就更不可能了,帕巴拉只應該存在於它存在的地方,不應該被人打擾。強巴,這下,我可不管你有什麼理由,絕不帶你們上山!」
岳陽心中暗道:「糟糕,胡楊隊長忽略了,岡日是唯一知道上山的路的人,以前來找他的人說不定多少也透露過帕巴拉的事,這下弄巧成拙,可能連強巴少爺也被看做騙子了!」他靈機一動,拋出殺手鐧道:「岡日大叔,強巴少爺可是聖使,以前我們都不知道,聖使!」他重重地強調了一遍。
沒想到,岡日乾脆地回答道:「我管你是什麼使,就算他是欽差大臣,我說不帶就不帶!」
岳陽一愣,沒想到聖使這個名字在這裡不好用。
岡拉似乎察覺到什麼,反覆看著它的主人和卓木強巴,兩人臉上沒有笑容,沉默著,它也感到一絲無助。突然它躥出來,在岡日的腳邊蹭著,用那大腦袋頂著,滿腹委屈地低鳴。岡日摸了摸岡拉的頭,嘆息著對卓木強巴道:「我相信,你是去找紫麒麟。」他又看著胡楊隊長和岳陽道:「他們是去找帕巴拉……」他停了停,道,「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傳說中的帕巴拉被光軍藏匿起來是有原因的。它和它所在的香巴拉雖然象徵著可以滿足人類所有慾望,可是你不要忘記,在那無盡的財富背後,藏匿著的是毀滅一切的詛咒,你得到多少,就將失去多少。世上沒有從天而降的財富,也沒有憑空幻想就能得到的滿足。」
卓木強巴眼前一亮,追問道:「你知道帕巴拉和光軍?你知道多少?」
岡日哼笑一聲道:「我知道的,只怕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得多。」
卓木強巴道:「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知道的關於帕巴拉的事嗎?」
岡日沉思著,卓木強巴悄悄給岡拉遞了個眼神,岡拉又開始在岡日腿邊拱他,嘴裡「嗚嗚「地叫著,使勁昂著頭,一雙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岡日,彷彿在哀求岡日:「告訴他吧,告訴他吧。」岳陽和胡楊隊長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劇駭,唯有卓木強巴知道,什麼叫通靈之獒,怎麼算是能讀人心,這就是靈獒海藍獸!
岡日輕輕敲了敲岡拉的頭,道:「小妮子,別以為你在那裡偷偷和他眉來眼去的我沒看見,我會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
岡拉嗚嗚了兩聲,趴在地上,兩隻前腳抱住頭扮委屈,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卻滴溜溜打轉。岡日作勢再敲,岡拉趁其不備,一溜煙躥到床上,躲在卓木強巴身旁,然後伸出舌頭,向岡日扮了個鬼臉。
岡日無奈笑罵:「小叛徒。」岡拉哼哼著,索性枕在卓木強巴的腿上,伸長脖子,眯著眼睛,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讓卓木強巴給它整理毛髮去了。
岡日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最終道:「好吧,有些東西,我原本打算帶進墳墓的。我問你,強巴拉,八年前你來這裡,真的只是為了岡拉?」岡拉一聽提起它,趕緊睜開眼睛,豎耳傾聽。
卓木強巴半怒半急道:「這是什麼意思?八年前,我連帕巴拉是什麼都不知道!」
岡日點點頭,道:「你們可知道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