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馬涼前往柳河郡的官署驛道上,一隊人馬正在安靜的等候著。天邊月光慘淡,一片蕭索,月光斑白,照在下面這隊人馬的身上。足足有上萬人的隊伍一片安靜,沒有半點聲音,每一個都眺望著東邊的官道,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羽姑娘剛進大帳,裡面的幾個男人就頓時起身,女子眉頭緊鎖,語調卻一如既往的平靜:「有消息傳回來嗎?」
「還沒有,」一名一身儒生青衫的男子站起身來,面容疏朗,略顯消瘦,面色稍稍有些暗黃,說道:「姑娘不必擔心,烏先生既然讓我們在這裡等著,想必不會出什麼問題。」
「我不是擔心有伏兵,」女子面色有些蒼白,眼眶有著明顯的黑圈,顯然很久沒有好好休息,她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坐在左手的一角,沉聲說道:「這方圓三十里之內都有我們的斥候探馬,我是擔心少主的傷勢,好在烏先生來的及時,不然真不知那幾個庸醫有什麼用?」
其他幾人同樣滿臉陰雲,燕洵身負重傷,卻堅持不肯離開西馬涼,隊伍走了一半,昏迷中的病人醒了過來,強行下車上馬跑回了別崖坡。這個鐵血的主子這樣固執和任性,在座的諸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時候,沒有人不心下忐忑,連說話的興緻都沒有了。
羽姑娘嘆了一聲,對著青衫男子說道:「孔孺,先生帶來多少人馬,可安置妥當了嗎?」
「帶來三千接應人馬,其實你們現在已經進入了燕北的管轄之地,前面柳河郡的郡守,是我們大同行會的西南錢糧使孟先生。」
羽姑娘眉梢一挑,疑惑道:「孟先生不是郡守府的私塾先生嗎?什麼時候做了郡守?」
孔孺笑道:「柳河郡是小郡,難怪姑娘不知道。真煌城派來的上一任燕北總長是個貪得無厭的傢伙,剛上任的就賣官售爵,會首花了大價錢,買下了帝都前往燕北一路上各個郡縣的官職,為的,就是今天。」
羽姑娘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會首思慮謹慎,計劃的確周全。」
「姑娘!」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羽姑娘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拉開大帳的帘子,邊倉氣喘吁吁的跳下馬背說道:「先生說讓我們原地駐紮,等他和殿下回來。」
羽姑娘眉頭一皺,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說道:「你帶二百人馬趕回去,若是有事,速速回報。」
「是!」
邊倉剛要走,羽姑娘突然想起一事,連忙叫道:「邊倉,阿精安排誰護送大夏的十三皇子回去?」
此言一出,身後諸人面色登時都不好看,就連守門的侍衛也露出几絲氣憤之色。這些大同行會的會員,都是出身於貧賤之家,有沒落的氏族、有低下的平民、更有大部分都是地位下賤的奴隸。大夏等級制度森嚴,常年施行暴政,百姓和朝廷離心離德,這些生活在低層的人更是對大夏滿心怨恨。如今大夏的皇子重傷自己的主人,卻安然離去,整座軍營無人不心生怨憤。
邊倉哪會不知此言不宜在此時提起,故意不太在意的說道:「我也不太清楚,還是等阿精回來姑娘再細問吧。」
誰知羽姑娘眉梢一揚,聲音凌厲的說道:「廢話!我若是能等到他回來還用問你?」
邊倉老臉一紅,緊張的搓了搓手,在大同行會最富盛名的領袖面前,他還是不敢太過馬虎大意,只好喃喃說道:「阿精好像是點了十二營的十個人。」
羽姑娘繼續追問道:「是阿精親自點的?」
「啊?」邊倉一愣,隨即含糊道:「是,是吧。」
「到底是還是不是?」
「是,」邊倉立即說道:「是他親自點的。」
羽姑娘長吁一口氣,放心的說道:「這樣就好。」
「姑娘,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
馬蹄聲起,邊倉快馬離開了主帳,隨即來到軍營旁,點了兩個小分隊,就向著西馬涼的別崖坡而去。
月涼如水,空氣里越發冷寂。很多時候,改變歷史的,就是那麼一句小小的謊言,說的人沒有在意,聽的人也沒往心裡去。那些小事在諸多驚天動地的事情面前好像是扔進大河裡的一粒泥沙,沒有人會去注意。可是在無人理會的角落裡,那粒小小的泥沙卻神跡般的流進了阻擋洪水前行的閘門之中,成為了壓垮閘門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門戶被毀,洪水滔天而來,人們面對災難驚慌失措,大罵天道不公,卻不知道,災難,正是從自己的手中生根發芽的。
邊倉不知道,那一晚,阿精並沒有親自點選人馬護送趙嵩,他被燕洵遇刺的事情驚慌了手腳,慌亂中將這個不起眼的任務交給了自己的部下。他的部下是一名武夫,武藝超群,耍的動二百斤的大刀,這個身手了得的漢子深以為阿精護衛長將這個不起眼的任務交給自己,是侮辱了自己的能力,所以他大手一揮,高呼道:誰愛去誰去吧!
於是,那些半生被壓迫的,家人慘死在帝國屠刀之下的,和大夏皇朝仇深似海的戰士們,爭先恐後的爭奪起這個任務來。
最後,十個呼聲最高、態度最堅決、眼神最頑強的戰士得此殊榮,擔任起了這個偉大的任務。一路護送趙嵩和趙淳兒回到真煌帝都。
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感嘆於歷史的偶然性,我們假設的想,若是當日阿精護衛長沒有隨便將此事委派給這樣一個武夫,而是交給一個處事妥當的文官,或者若是這個武夫沒有全民徵集一樣的挑選這批送人的武士,哪怕是隨便指派一個小隊,再或者若是羽姑娘能夠多問一句,邊倉能夠認真的回答一句,事情的結果也許就絕對不會是今天這樣。
但是,我們又不得不感嘆於歷史的必然性。當時燕洵受傷,阿精作為燕洵的貼身安全護衛長自然責任難脫,他根本沒有心思去處理這樣的繁瑣事宜。而他的部下,全部都是保護燕洵安全的強悍武士,腦子好用的本就不多。而烏道崖的突然到來,更讓羽姑娘和邊倉失去了原本的警惕。
於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結果在西南大地上緩緩的生了根,歷史從這一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好像是一條大河陡然拐了一個彎,就此走向了另外一個走向。很多本該牽起的雙手,很多本該並列起的雙肩,很多本該結起的秀髮,就此失去了相伴的機會和理由。直到很久之後,歲月呼嘯,年華流水,滄桑的雙眼再一次四目相對,他們才深刻的體會到了「世事弄人」這四個字的深刻含義。「少主,」烏道崖緩緩走上山坡,一身青色披風,眉目疏朗,鬢角如霜,腳步仍舊十分沉穩,聲音微微有些沙啞的說道:「這裡風大,回帳篷里等吧。」
「不用,」一個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好像是冷風吹過林子,帶著那麼濃厚的疲累和沉重。天氣不算冷,可是燕洵還是穿了一身白色皮毛的大裘,白貂的尾巴簇擁在他的脖頸上,越發顯得面孔蒼白如紙,毫無血色。他靠在一張擔架改成的躺椅上,腿上還蓋著厚厚的白色緞被,輕聲的嘆氣:「讓我好好吹一吹燕北的風,已經很多年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可是烏道崖卻知道他這句很多年是指的什麼。烏先生點了點頭,附和道:「是啊,很多年了。」
燕洵突然低聲笑道:「當初在帝都的時候,我總是跟阿楚說,燕北的風是甜的,因為有回回山上雪蓮花的味道。可是現在,我卻聞不到了,她若是來了,一定會怪我騙她。」
睿智的大同軍師低沉的嘆息:「少主記憶中的風是甜的,可是現在的燕北,已經不是少主記憶中的燕北了。」
「是啊,曾經的人都不在了。」燕洵目光深沉,望著前方大片濃墨般的黑暗,冷風從遙遠的驛道吹來,吹亂了燕洵額前的黑髮。
「我記得,離開燕北那年,我才只有九歲,那時候帝都下令,各地方的鎮守藩王都要向京中送質子,可是藩王們無一響應,景王爺更是公開反駁皇帝的政令。有一天,皇帝派人給父親送來了一封信,父親看完之後沉默了很久,然後跟我們兄弟幾個說:『你們幾個當中,誰想去帝都,只去一年,回來之後,就是我們燕北的世子。』我們沒人想去,也沒人想當世子,大哥那時年長,已經懂事,就問父親,『父親和皇帝不是兄弟嗎?為什麼皇帝還要防範你?』父親沉默了許久,才沉聲說道:『正是因為是兄弟,我若是不擁護他,誰來擁護他?』那一天,我就決定要去帝都了,他是我的父親,我不擁護他,誰來擁護他?」
燕洵突然輕輕一笑,笑容苦澀,眼神溫和如水,卻透著刻骨的滄桑,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好像是已經經歷了幾十年歲月輪轉的老人。
「帝都之行,禍福難料,大哥和三哥都搶著要去,但是因為他們都有官職在身,最後父親還是選擇了我。臨走的那一天,他們一直跟在我的車馬之後,一直送到了墮馬嶺、柳河郡、西馬涼,最後,就是站在這座別崖坡上,父親和大哥二姐三哥一起站著,後面跟著大批的燕北戰士,天空中飄蕩著父親的黃金獅子旗,我遠遠的回過頭去,還能看到二姐在偷偷的抹眼淚,聽到三哥粗著嗓子大喊著讓我小心,大哥說帝都比燕北還冷,給我親手做了一個暖手爐子,我一直用了五年,最後還是在父親他們噩耗傳來的那一天,被真煌城的官員們打碎了。」
燕洵冷笑一聲,語氣冷漠:「別崖坡,別崖坡,果然真的應了這兩個字,當日一別,遂成海角天涯。」
「先生?」燕洵轉過頭來,淡淡輕笑,「大同派你過來,是怕我會處置西南鎮府使的那些官兵吧。」
烏道崖一愣,沒想到燕洵話題一轉會說起這件事,他微微一笑,搖頭說道:「沒有,少主多心了。」
「呵呵,你可真不老實。」燕洵笑道:「你一定是奉命來阻止我的,來了之後突然聽說帶領西南鎮府使的人是阿楚,於是就沒了這份擔心,索性不再說了,以免得罪我,對吧?」
沒等烏道崖回答,燕洵徑直說道:「西南鎮府使,我的確存了殺他們之心,當初留他們在帝都,除了想讓他們和帝都的武裝力量對抗之外,也希望他們被人消滅不再留在世上礙眼。可是阿楚卻救了他們,並且萬里迢迢的帶他們回來,哎,算他們命好吧。」
烏道崖聞言面色一喜,笑道:「少主胸懷寬廣,仁慈寬厚,能得少主領袖,是燕北之福。」
「少跟我來這套虛的,你明知我恨西南鎮府使恨的牙根發癢,只是迫於無奈罷了,若是我將阿楚萬里迢迢帶回來的兵馬連鍋端了,阿楚會操刀跟我拚命的。」
想起那個單薄瘦弱但卻頑固倔強的小姑娘,烏道崖不由得一笑,乾咳兩聲,緩緩說道:「這個,以小喬的個性,很有可能。」
「可是,如此一來,就沒辦法跟地底下的燕北亡魂們交代了。」
這話的語氣極輕,好像一陣風一樣,可是烏道崖臉上的微笑卻頓時凍結,在這句平淡的話里,他彷彿聽到了刻骨的痛恨,嗅到了濃烈的血腥之氣,烏道崖連忙說道:「少主,雖然當年西南鎮府使有投敵之嫌,但是如今營中老兵大多已不在,而且……」
「投身到這樣一座軍營之中,本身就是對燕北的不忠!」
年輕的王者面容冷冽,語氣鏗鏘的說道:「當年西南鎮府使陣前倒戈,投靠大夏,使得父親兵敗如山,雖然事後這些人大多死在大同行會的刺殺復仇之中,但是在這樣一面臭名昭著的戰旗下,還有人願意應徵入伍,本身就是對燕北血統的褻瀆,是對燕氏一脈的背叛。」
冷冽的風突然吹起,頭頂的鷹旗在黑夜裡獵獵翻飛,年輕的燕洵面容冷然,聲音低沉,緩緩說道:「叛逆是最大的罪行,絕對不可饒恕!也許大夏苛政如虎,也許他們是別無選擇,但是我必須讓燕北的百姓們知道,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背叛只有死路一條。無論出於什麼立場,什麼理由,也不會得到老天的寬恕!如果我今天寬恕西南鎮府使,那麼明天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一百個一千個西南鎮府使,那時候的燕北,必當重蹈當日之覆轍,再一次淪入血海之中。現在,既然他們能從那座死牢里逃出來,就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回來之後,派他們去西北邊線戍邊吧,全部編入前鋒營去。」
烏道崖眉心緊鎖,西北邊線的前鋒營?那裡,是燕北對於死刑犯的另一種處斬方式,因為燕北人丁不旺,又常年受到犬戎人的襲擾,是以在燕北犯了大罪的罪犯都被編往敢死隊中和犬戎人對抗。沒有補給,沒有支援,甚至沒有武器裝備,死亡,在這種時候,似乎已經成了唯一的出路。
「小喬不會答應的。」
「她不會知道的。」男人斬釘截鐵的說道:「阿楚雖然表面堅強,實際卻是個內心善良的人,哪怕對敵人,也從不濫殺。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她卷進來,想必,知情的人,也不會去打擾她。」
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烏道崖無聲的嘆息,卻終於不再試圖挽回什麼,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阿精走上前來,半弓著身子,小聲的說:「殿下,該吃藥了。」
燕洵接過葯碗,仰頭一飲而盡,黑色的葯汁自唇角流了下來,男人用白絹拭去,語調低沉的說道:「烏先生,不要總是想著百姓的擁護和想法,若論民望,十個大夏皇朝也比不上一個大同行會。可是大同行會在西蒙大陸上遊盪幾百年,仍舊只是一個派系組織不是政權勢力。歸根到底,大夏之所以能統治紅川這塊土地,靠的不是民意和選票,而是他們手中的刀。」
「屬下明白。」
燕洵嘴角一揚,輕笑道:「你真的明白嗎?」
烏道崖不想再談,轉移話題問道:「少主,天快亮了,若是姑娘還不來,我們就要……」
「我就要跟你們去柳河郡治傷,你都說了一百遍了。」燕洵不耐煩的皺起眉頭,隨即男人轉過臉去,看著黑漆漆的驛道,臉上突然升起一道自信的華彩:「你看著吧,她一定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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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燕洵所說,此時的西南鎮府使,已經離西馬涼不到百里,戰士們騎在馬背上,連夜趕路,一路急行!
三更時分,夜幕越發深沉,大軍停駐在白石山腳,為了謹慎,楚喬派出三十名斥候,前往西馬涼查探消息聯絡燕北軍。四千多名官兵原地而坐,點起篝火,吃著乾糧,靜靜等候。
前幾天一直在下雨,草地很濕,賀蕭拿著一塊皮毛氈子走上來,有些局促的遞到楚喬面前,吶吶的說:「姑娘,墊著坐,地上涼。」
「謝謝。」楚喬接了過來,對著這位年輕的軍官展顏一笑:「賀將軍,吃飯了嗎?」
賀蕭坐了下來,有些煩悶的說道:「哪裡吃得下。」
少女眉梢一揚:「怎麼?賀將軍有心事嗎?」
賀蕭想了許久,終於鼓足勇氣沉聲說道:「姑娘,殿下真的會原諒我們嗎?燕北,真的容得下西南鎮府使嗎?」
「賀將軍,你不相信我嗎?」
賀蕭急忙搖了搖頭:「姑娘對我軍有大恩,沒有你,我們這些人早已不在人世,我怎能懷疑你。」
「那就相信我,我說過會保住西南鎮府使的士兵們,就不會食言。我也相信,燕世子絕對會既往不咎,寬恕你們犯下的過錯。」少女面色鄭重,眼神堅定的說道:「燕北正當大難,我們需要團結一心,才能抵抗住外面的風雨。」
「姑娘……」
「賀將軍,每個人都有解不開的心結,難免會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當年西南鎮府使背叛燕北,後來你們被迫加入了西南鎮府使的軍營,你們和那些背叛者在同一面戰旗下服過役,這就是你們的恥辱,被人誤解,被人欺凌,只是因為你們自己不夠強大,沒有讓人尊重的理由。但是現在已經不一樣了,你們殺出真煌帝都,縱橫西北大陸無人能擋,你們已經是一隻鐵軍,你們為燕北的獨立貢獻了生命和血汗。賀將軍,人,要先看得起自己,才能得到別人的尊重,不管燕北的官員、大同行會的統領們、還有世子殿下怎麼想,你首先要對自己的未來存有希望。你是他們的首領,只有你先站起來,才能帶領你的戰士站起來啊!」
賀蕭面孔通紅,突然站起身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說道:「姑娘!我們商量過了,只有你來做我們的首領,我們才能安心的回到燕北。」
楚喬一愣,連忙起身:「你這是幹什麼?趕快起來!」
「姑娘!你就答應了!」
話音剛落,無數個聲音在後面紛紛附和了起來,楚喬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戰士們都站起身來,這些經歷了無數生死都毫無懼色的男人們,卻在將要回到家中的時候踟躕了起來。他們臉孔黝黑,衣衫染血,手握著戰刀,雙眼殷切的望著嬌小的女子,無聲的眼神里,滿是巨大的期盼和希望。
「姑娘,您才華出眾,俠肝義膽,不顧生死的救了我們大家,讓我們臣服於你,我們心服口服。而且,也只有在您的戰旗之下,我們才能保住性命,請你不要再推辭了!」
「姑娘!不要再推辭了!」
巨大的聲音突然轟鳴響起,所有的戰士們齊齊跪在地上,大聲疾呼,男人們鋼鐵般的膝蓋撞擊在山石上,像是隆隆的戰鼓!
楚喬站在巨石上,山頂的風像是凌厲的刀子,刮過樹林,吹在她單薄的肩膀上。看著這些充滿熱情和希望的眼睛,楚喬終於緩緩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對不起,我不能答應。」
「姑娘!」
「為什麼?」
嘈雜的叫喊聲頓時響起,楚喬手掌一伸,示意眾人安靜,終於沉聲說道:「但是,我可以以我的性命保證,西南鎮府使的官兵們,絕對會得到和你們功績所匹配的待遇。軍人的天職就是絕對的服從,哪怕有一天燕北將屠刀懸在我的頭頂,你們也要毫不猶豫的將戰刀揮下,這樣,你們才配做一個真正的軍人。」
天地間一片蕭索,有冷寂的月光從蒼穹射下來,少女的衣衫在夜風中獵獵飛舞,像是翻卷的翅膀,她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我不答應你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一個事實,燕北只有一個首領,你們也只能忠於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燕北世子。」
孤月如銀,女子的身影顯得飄逸如仙,士兵們獃獃仰望著,這一刻,那個小小的身影好像擁有了神跡一般的力量。
「姑娘,那你呢?」
「我?我會和你們一起戰鬥,我也有自己的願望和理想。」
「那姑娘的理想是什麼?」
楚喬嘴角微微牽起,帶著滿足和充滿希望的微笑:「在我有生之年,得見他君臨天下。」
夜涼如水,漆黑的白石山上有跌宕的風穿過重重山林,向著遙遠的北方呼嘯而去。那些堅定的信念,執著的話語,在風中破碎龜裂,散落在無邊的黑夜之中。
燕北的草原,我終於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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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一聲疾呼突然傳來,只見一名斥候快馬奔進,肩頭染血,大聲叫道:「弟兄們在前面遇襲!」
「遇襲?」賀蕭騰的一下站起身來,大聲問道:「什麼人?對方有多少兵馬?」
「只有七個人,來歷不明,弟兄們還沒開口問,那些人就操著傢伙沖了上來。」
楚喬站起身來,沉聲說道:「走,去看看!」
西南鎮府使的將士們翻身上馬,跟上前方的女子,轟然而去。
三十人對抗七人,剛一交手就已註定了勝負之說。楚喬等人趕到的時候,西南鎮府使的斥候已經將那七人拿下,因為不清楚對方的身份,沒有痛下殺手,只是眾人都衣衫染血,一片狼狽。
楚喬打眼一看,就覺得眼熟,還沒說話,其中一個男人頓時驚喜的大叫道:「是楚姑娘!」
少女眉頭一皺:「你認識我?」
「我是阿精護衛長的部下宋乾啊!」
「你是阿精的部下?」楚喬恍然大悟,對其他人說道:「是自己人,一場誤會。」
賀蕭等人一驚,他們剛剛來到燕北,本就心下忐忑,剛來就和本地部隊發生衝突,怎能不怕。連忙給宋乾等人鬆綁,哥倆好的上前套著近乎。
「你們這是幹什麼?怎麼穿著便裝,出任務嗎?」
此言一出,幾人頓時面色尷尬,宋乾想了半晌,尷尬一笑:「姑娘,我們是在出任務,你們趕快去西馬涼吧,世子殿下一直在等你們,現在還沒離開呢。」
話音剛落,眾人頓時心下一喜,燕世子竟然冒著巨大的風險一直在等自己,難道他當時真的沒想拋棄西南鎮府使,派楚姑娘來接應的話難道都是真的?
可是楚喬臉上卻沒有半點喜悅的笑容,她皺眉看向宋乾等人,沉聲說道:「你們在出什麼任務?」
「姑娘,是秘密任務。」宋乾掩飾道:「我們都不敢穿軍服,這裡人多口雜,不好說。」
「有什麼不好說的?」少女眉頭一皺,厲聲說道:「世子做事向來不會隱瞞於我,如今和內陸開戰,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向內陸趕路,究竟是出什麼任務?」
她陡然發怒,將幾人都嚇住了,宋乾嘴唇顫抖,想了半晌,還是沒能找到解釋的借口。
「說!你們是不是帝都的探子!」
「我們不是啊!」
「唰」的一聲,楚喬一把拔出腰間的寶劍,鳳目冰寒,沉聲說道:「說!是不是?」
宋乾嚇的噗的一下跪在地上,大聲說道:「姑娘,我們不是,我們是奉護衛長大人的命令前往帝都護送十三皇子回去的。」
「十三皇子?」楚喬面色登時大變:「你說什麼?他在哪裡?」
「他在……他在……」
「在哪?」長劍冰冷,一下架在宋乾的脖頸上,少女面色如鐵,充滿了暴風雨降臨的冷酷。
「在…在那。」
楚喬面色冰冷,大步走上前去,賀蕭等人連忙護在她身後,兩名士兵一把扒開前面的草叢,一個黑洞洞的山洞頓時出現在眼前,拿過照明的火把,看清了裡面的那一刻,所有人頓時面容慘白。
楚喬站在洞口,手握著寶劍,眉心緊鎖,胸脯劇烈的起伏著,有瘋狂的殺戮在她的眼裡奔涌著,像是鋪天蓋地的海水,奔騰著將一切肆虐。
三名光著身子的燕北軍人驚慌失措的看著楚喬等人,顫抖的好像一隻篩子,在他們的身後,女子的衣衫已經被撕得粉碎,手腳都被人綁住,臉孔高高的腫起,嘴角滿是血絲,頭髮凌亂,像是一團雜草,身上到處都是被揉捏啃噬的痕迹,下身一片狼藉。她整個人躺在那裡,好像是一具已經死去的屍體,絕望的屈辱從那具身體里不斷的傳出,眼淚已經乾涸,在眼角下滑出一道白亮的痕迹。
在洞穴的最裡面,渾身上下血肉狼藉的獨臂男人躺在一角,綁在手腳上的繩索滿是血皮,一看就知道之前這個男人經過了怎樣的掙扎,此刻,即便是在昏迷中,他的面孔仍舊猙獰狂怒,帶著毀天滅地的絕望和激憤!
「你們三個,出來。」
楚喬的聲音很沙啞,像是破碎的琴弦,周圍的士兵們聽了齊齊一愣,紛紛驚愕的向她望去。
少女很安靜,她的手指指著裡面的三人,點了點頭:「對,就是你們三個。」
三人像是受了驚嚇的兔子,紛紛狼狽的抱著衣服跑了出來。西南鎮府使的官兵們給他們讓開一條路,好像他們身上有什麼傳染病一樣,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唰」的一聲,楚喬突然厲喝一聲,使盡全身力氣,一劍砍下那一名士兵的腦袋,大股的鮮血頓時噴濺,頸項里的血好像是奔涌的河水,瘋狂的噴涌!另外兩名士兵一驚,拿起戰刀就要反擊,賀蕭等人一把抽出腰間長刀,就圍了上去。
「賀蕭,」楚喬踩著男人的屍體,大步走進洞中,陰冷的拋下一句話:「把這兩個人給我亂刀砍死。」
「是!」
身後頓時傳來劇烈的廝殺聲,楚喬已經無力再去看了,她合上那些雜亂的野草,走進滿是**味道的山洞之中。蹲在趙淳兒的身邊,將她扶起,試圖將那些破碎的衣衫為她穿起來。
「姑娘!饒了我們吧!啊!」
一聲慘叫頓時傳來,很快那兩人又再痛苦的求饒,生死的剎那間,對死亡的恐懼讓這些人失去了理智,他們瘋狂的大叫道:「是殿下下的命令,我們只是遵命行事!」
「姑娘,饒了我們吧!」
「姑娘……」
一滴眼淚突然自趙淳兒的眼中滑下,順著她白皙的肌膚,落在身上,流淌過那些噁心的痕迹。少女像是一個破碎的洋娃娃,眼淚一行一行的落了下來,她的腦袋一片空白,那些單純的日子像是冬天的風,呼嘯著從她的生命里離去,那些屬於年少美好的日子,終於變成了一個無以倫比的諷刺,來極盡所能的嘲笑著她的愚蠢和卑微。她緊咬著嘴唇,眼淚大滴的落下,強行抑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楚喬的手,在外面的聲音中漸漸變的僵硬了,她低著頭,卻怎麼也無法將那些破碎的布條穿在趙淳兒的身上,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通紅,臉色蒼白的好像一張紙,她解下了自己的外袍,為她穿好,然後繞到她的身後,為她梳理頭髮。
「你,還能站起來嗎?」
楚喬站在趙淳兒的面前,壓低聲音問。
趙淳兒終於有了一絲反應,她抬起頭來,看向這個一身戎裝的女子。楚喬伸出手,繼續說:「我帶你出去,我,送你回家。」
突然,趙淳兒的眼中猛然閃過一絲濃烈的仇恨,她一把抓起楚喬的手,然後張開嘴像是一隻瘋狂的野獸一樣狠狠的咬下!
鮮血,頓時順著楚喬的手腕滑了下來,一滴一滴全部落在趙淳兒的衣衫上,瘋狂的少女拼盡全力的咬著,死死的不肯鬆口。楚喬抿緊嘴角,緩緩蹲下來,另一手抱住趙淳兒的肩膀,眼淚潸然而下,少女的聲音低沉且沙啞:「對不起,對不起。」
「嗚…….啊!」
短暫的嗚咽之後,趙淳兒終於撕心裂肺的放聲大哭,昔日的天之驕女像是卑賤的野草,渾身上下都是賤民踐踏過的傷痕,她抱著這個討厭了整整八年的少女的背,傷心絕望的瘋狂大哭。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楚喬一動不動的被趙淳兒奮力的捶打著,她看著那個躺在血泊里的男人,看著他猙獰的臉孔,緊鎖的濃眉,卻怎麼也無法將這個男人和記憶里穿著松綠色袍子的少年聯繫在一起。那麼多破碎的畫面在她的腦海中飛掠而過,像是一場巨大的暴風雨,俊朗的男子笑眯眯的站在她的面前,開心的大笑:「阿楚,我到了年紀,可以開衙建府娶王妃了!」
楚喬的眼淚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她捂住自己的嘴,再也無法控制的痛哭出聲。
十三,十三,十三……
那天晚上從四更開始下雨,趙淳兒和趙嵩上了馬車之後,楚喬來到空曠的草原上,身後是大批滿身猙獰之色的西南鎮府使官兵。宋乾等人面色驚慌,像是一隻只猥瑣的野狗。
「趙嵩的手臂,是誰砍的?」
「是殿下砍的?」
楚喬眉頭一皺,厲喝道:「說謊!」
「姑娘,我沒有!」宋乾被嚇得滿臉淚水,大聲叫道:「真的是殿下砍的,他來行刺殿下,被殿下砍了一隻手,羽姑娘要殺了他們,殿下不讓,就讓我們來護送他們回帝都。」
楚喬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殿下為什麼不殺他們。」
「精護衛長說,說是怕姑娘生氣」宋乾剛一說完,生怕楚喬再提自己濫用私刑的事情,連忙說道:「但是,但是如果在路上動手,姑娘就不會知道了,就不會生氣了。」
楚喬聲音低沉,大雨澆在她的頭髮上:「這句話也是精護衛說的?」
「這個……是,是!」
賀蕭見楚喬面色不好,頓時厲喝道:「再敢胡說一句,老子砍了你們!」
「不必再說了,」楚喬仰起頭來,沉聲說道:「將他們拉下去,全部處死!」
「屬下沒有胡說啊!」宋乾哭道:「姑娘,你看看我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軍中被夏人害的最慘的一個,我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都多少不是死在大夏官吏的手上的,若不是想讓我們動手,為什麼要從各營抽調我們來?」
「對!」另一名士兵大喊道:「我們打他怎麼了?我們就是睡了大夏的公主,又怎麼了?我姐被大夏的貴族給糟蹋了,我爹媽去報官,卻被當堂亂棍打死!我有什麼錯?」
「就是!姑娘,我們有什麼錯?為什麼要處罰我們?」
「讓我來告訴你們你們犯了什麼錯!」
一道閃電突然炸開,天地間一片白亮,少女回過頭來,指著那輛馬車,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因為殺了你們父母的人,侮辱你們姐姐的人,欺凌迫害你們的人,不是他們!」
巨大的慘叫聲頓時響起,楚喬沒有回頭,她只是靜靜的望著那輛馬車,腳步沉重的好像墜了千斤巨石,無法上前一步。
「姑娘!」賀蕭大步走上前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粗聲粗氣的說道:「已經把那些畜生宰了。」
「賀蕭,你們自己去西馬涼吧。」楚喬面色蒼白,輕聲說道:「我不能陪你們去了。」
「姑娘!」賀蕭大吃一驚,大聲叫道:「為什麼啊?」
雷聲轟隆,大雨滂沱,瓢潑的雨打在臉上,遮住了不願示人的淚水。
「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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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升起,大雨停歇,天地間一片清爽,好似所有的污濁和罪惡都被雨水沖刷而去。
高高的別崖坡上,一名男子長身而立,一身白色長裘,面容蒼白,眼神如墨,靜靜的望著遠處的萬水千山。
「少主,我們該走了。」
烏道崖站在燕洵的身後,輕聲說道。
燕洵沒有說話,他望著遠方,冷風吹來,病弱的身體突然開始劇烈的咳嗽,聲音那般沉重,空氣間似乎有血性的鹹味。
「少主?」
「恩。」燕洵擺了擺手,緩緩的轉過身來,拒絕了烏道崖想要攙扶的手,一邊咳嗽著一邊緩步走下山坡。
青山連綿起伏,在看不見的山樑後面,青布馬車緩緩而行,高高的蒼穹上,有雪白的鷹盤旋哀鳴,跟隨著馬車,漸漸離開了燕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