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空寂的清元殿坐落在十里荷塘之間,以極品楠木築成臨風的水閣,四面湖水青青,天水澄碧,湘妃竹簾半開半卷,雅潔若蘭,這個季節已經沒有荷花了,但是宮中巧手的宮女卻以白碧二色的彩絹制荷葉絹花,讓它們飄在水上,遠遠望去,風過葉搖,傾傾荷葉呈碧,好似真的一樣,懷宋皇宮景緻秀麗,堪比卞唐金吾。
欽元殿日前正在整修重建,納蘭紅葉就將朝堂搬到了清元殿上,下了早朝之後,她撩開帘子緩步走出來,但見納蘭紅煜靠著金光璀璨的龍椅仰面坐著,下巴上拖著長長的一道口水痕迹,鼾聲微微,顯然已經睡去很久。
想起朝臣們離去時的目光,長公主的眉心不由得輕輕蹙起,小太監見了連忙小心的推了推納蘭紅煜的肩膀,小心的叫道:「皇上?皇上?」
年少的皇帝模模糊糊的醒來,皺著眉正要發火,忽見長姐站在身前,頓時害怕了起來,扭捏的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小聲的說:「皇姐。」
大殿上的人已經都下去了,唯有納蘭紅葉姐弟還有一個近身的小太監,納蘭輕輕皺著眉,語調很平和,但卻有著一股莫名的張力,她緩緩道:「皇姐有沒有跟你說過,不可以在朝堂上睡覺?」
皇帝低著頭,像是做了壞事被抓到的小孩子,喃喃道:「說……說過。」
「那為什麼還犯?」
年輕的皇帝低著頭承認錯誤:「皇姐,我錯了。」
納蘭眉梢一揚:「皇姐沒告訴過你怎樣稱呼自己嗎?」
「恩?」納蘭紅煜一愣,似乎理解不了長公主話里的意思,小太監連忙趴在他耳邊小聲的說了一句,皇帝頓時點頭,說道:「皇姐,我、哦不,是朕錯了,朕知道錯了。」
「既然知道錯了,回去抄十遍道德記,不抄完不許吃飯。」
「啊?」皇帝的臉頓時垮下來,納蘭看也不看,轉身就走出去,大殿里空蕩蕩的,外面陽光很好,風從四面吹過來,拂在湘妃竹簾上,掃過簾下金色的鈴鐺,發出叮鈴鈴的聲響。納蘭深藍色的朝服迤邐撫過厚重的地板,上面綉著百鳥的圖案,金線光閃,針腳細密,無處不在彰顯著皇室的尊貴和威嚴。
「公主,」雲姑姑等在外面,見她出來連忙小跑上來為她披了一件軟披風,如今已十一月,就算懷宋氣候溫和,早晚起來風也已經涼了。
「公主,回宮嗎?」
納蘭搖了搖頭,今日長陵王和晉江王幾人語焉不詳,躲躲閃閃,對於東海寇患一事幾多遮掩,不得不防,她沉聲說道:「招玄墨進宮來,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是。」雲姑姑連忙答應,又問道:「公主,是在清元殿見玄王爺嗎?這個,皇上還在……」
雲姑姑欲言又止,納蘭順著她的話,轉身回望。只見偌大的宮殿里,一片靜寂蕭索,漆黑的木質地板鋪就其間,越發襯出殿宇的森嚴和冷漠,年輕的皇帝孤零零的坐在台階上,耷拉著腦袋,皇冠上明閃閃的珠子垂在兩側,光閃剔透,陽光穿透珠簾照在上面,有著刺目的光輝,順著那道道光芒,甚至能看到在半空中飛揚的灰塵,明黃色的龍袍越發映襯出他神色上的凄然,像是一個沒人理睬的孩子。
可是,他的難過和傷心,終究只會是因為要抄十遍《道德記》吧,不會因為丘北的水患,不會因為東海的寇賊,不會因為提刑司的訟狀,更不會因為朝堂上的紛爭。只要抄好了文章,他就會放下心來,好好吃飯睡覺斗蛐蛐了,無憂無慮,開心度日,哪怕他身上肩負的是一國之重任。
納蘭說不出心境是喜是悲,好似一場茫茫的大雪飄蕩於心間,她煢煢而立,眼望萬頃碧波,絹花如霧,飄蕩清美,風卷著滿池清波,極遠處是怡樂殿的管樂絲竹之聲,歌舞昇平的裝裱之下,是濃濃的繁華錦繡覆蓋著的點點蒼白。
「去青植宮吧。」
傍晚時分,玄墨離開了皇宮,雲姑姑帶著宮女們端上來早就準備好了的飯菜,納蘭胃口不好,只是淡淡的吃了幾口。忽聽門外有腳步聲急促傳來,來人似乎在跑,一邊氣喘著一邊大叫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好啦!」
「出了何事?」納蘭眉梢一挑,雲姑姑就急忙出門詢問,然而那名太監卻還沒待雲姑姑詢問,就徑直跑了進來,滿臉淚痕,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聲哭道:
「公主殿下,不好了!皇上剛剛爬上怡樂殿房頂玩耍,不小心摔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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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的餘暉將宮廷染上了一層血色,皇宮之內禁衛森嚴,到處都是巡邏和卡哨,宮門全被封閉,一律不許人往來進出,朝中重臣已到了大半,青色的朝服黑壓壓的跪了滿地,那些低垂的頭顱在她進來的時候陸續抬起,目光各異,和殿外清冷的夕陽糅雜在一處,敬畏、懼怕、猜忌、不屑、憤怒、隱忍,一切一切,都在那匆匆一瞥中泄露而出,然後歸於平靜,再一次垂下頭去。
納蘭穿著一襲深紫色金銀雲紋緞衫,大朵大朵繁複的薔薇綉出她精緻高雅的立領,越發顯得她脖頸修長雪白,臉容端莊無比。她一步一步的走在陌姬殿上,周圍都是森冷肅殺的空氣。晉江王站在臣子的最前端,見了她急忙上前兩步,卻被一個深藍蟒袍的年輕男子推了一把,險些倒下去。
玄墨眼神焦慮,幾步上前,全不顧身後晉江王憤怒的眼神,幾步搶上來,卻欲言又止。
「皇上怎麼樣?」
納蘭沉聲說道,表情很平靜,看不出有什麼崩潰的疲弱和波動,四面八方探究而來的目光頓時流露出一絲失望,玄墨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太醫說已然回天乏術,公主,您進去看看吧。」
霎時間,懸了一路的心驟然下落,可惜卻不是落在了遠處,每一雙眼睛都看向她,帶著鋒利的刺,納蘭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父親去世的那個晚上,仍舊是陌姬大殿,仍舊是這樣的朝服眼光,仍舊是這樣的斜雨脈脈,四下里冰冷一片,呼吸猶艱,卻還是緩緩的吸著氣,然後咽下去,咽下去,將所有的情緒,一一吞沒在已然疼痛欲死的理智之中。
她緩緩抬步,越過人群,兩側的宮女撩開帘子,她一個人走進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寢殿。
金燦燦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緊抿著唇角,穿過重重帷幔,殿里那般熱,熱的讓人透不過氣來,她的弟弟躺在寬大的龍床上,臉孔白慘慘的,眼睛卻明亮的驚人,他平躺在那,眼窩深陷,兩頰烏青,唇皮乾裂,頭上是殷紅的血。
眼眶突然那般熱,可是卻生生的止住了,四面八方都是叵測的目光,她的手有著輕微的顫抖,想要伸出手去,卻不知道該觸碰哪裡,只得輕聲的喚:「煜兒?」
皇帝聽到聲音,緩緩的轉過頭來,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竟是畏縮和害怕的,聲音那般啞,卻還在試圖解釋:「皇姐,我、我還沒寫完……」
眼睛一熱,險些落下淚來,納蘭坐在床榻邊,伸手按住他的肩,輕聲說:「不用寫了,以後皇姐再也不罰你了。」
「真的嗎?」年輕的皇帝眼神陡然煥發出濃烈的光彩,他開心的追問,像是一個健康無病的人一樣:「真的嗎皇姐?」
恍惚間想起多年前父親去世的那一刻,納蘭心底是大片大片冰冷的涼,她抿緊唇角點頭:「恩,皇姐說話算數。」
「那太好了!」
皇帝又平躺回去,眼睛直愣愣的看著床頂的帷幔,層層屢屢,綉著金色的蟠龍,龍爪猙獰的,像是欲殺人而嗜的怪獸。
「那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可以……」
他終究沒說出可以什麼,皇帝眼神異樣,他的一生之中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炯炯的目光,他直愣愣的梗起脖子,臉孔激動而潮紅,他使勁的抓著納蘭的手,想說什麼,卻好像被魚刺卡了喉嚨一樣,只能發出破碎的氣,怎麼也說不出來。
太醫們頓時衝上前來,人群黑壓壓的在眼前亂晃,從小就陪在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哭著跪在地上,大聲叫道:「皇上!皇上!」
「皇上要說什麼?」納蘭猛的轉過頭去,眼眶微紅,對著那名小太監說道:「你知不知道?」
「公主…….」小太監跪在地上,似乎被嚇傻了,他答非所問的悲聲哭道:「皇上爬上怡樂殿頂,說是想看看宮外是什麼模樣,皇上說他從來沒有出去過,皇上……皇上……」
悲傷從胸口升起,像是冰冷的雪,涌遍全身,太醫們一團慌亂,納蘭紅煜臉孔通紅,仍舊在沙啞的重複著:「可以……可以……」
納蘭一把抓住皇帝的手:「煜兒,等你病好了,皇姐就帶你出宮!」
一絲喜悅頓時滑過了皇帝的眼睛,他閉上嘴,只是眼神明亮的向自己的姐姐看去,目光清澈,黑白分明,像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驟然,拽著納蘭袖子的手突然鬆了,氣息頓止,頭沉重的倒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皇上!」
「皇上啊!」
巨大的悲嚎頓時在殿內殿外響起,綿延的喪鐘響徹整座宮廷,夕陽隱沒了最後一道光線,大地淪入黑夜之中,白慘慘的燈籠被掛起,到處都是人們的哭聲和哀痛,只是,這其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已經無人能分辨的清了。
「聖上駕崩——」
內侍尖細悠長的送駕聲響起,納蘭紅葉站在人群之外,眼前是大片揮淚哭喊的老臣,他們分成各個派系,涇渭分明的簇擁在一處放聲悲呼。人那麼多,可是她仍舊覺得大殿空蕩蕩的,夕陽落下,白月升起,慘白的光順著拉起的窗照在她單薄的背上,像是冰涼的雪,那般冷,那般刺骨。
宋帝大喪,舉國同悲,一月間不許娶嫁,人人素衣,齊為這個少有的寬厚之君弔祭,寒風卷著艾草,就在西北戰事將起之際,懷宋國喪臨門,原本為了幫助燕北牽制大夏兵力而在邊境集結的軍事演習也被迫停止,懷宋國內,一片愁雲慘淡。
明仁帝去後,納蘭紅葉宣讀遺詔,由先帝長子納蘭和清即位,改年號為明德。
然而皇帝去世的當天晚上,納蘭就重病不起了,多年的辛勞像是一場突發的大火,慘烈的燒焦了她的全部心神,踏出陌姬殿的那一瞬間,有腥然的血涌至喉間,險些一口噴出,她腳步微微踉蹌,雲姑姑連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左右都是驚疑不定的朝中百官,她卻知道,這一口血,她不能吐出,於是她使勁的咽下去,噁心的想要嘔,卻仍舊不動聲色的推開雲姑姑的手臂。
納蘭一脈已然無人了,如今,除了病中的母親,未滿一歲的侄兒,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納蘭氏巍峨的族譜,萬頃江山,再一次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所以,她不能倒下,不能軟弱,甚至不能哭泣,若是她倒下了,納蘭一族上千年的基業,就會就此坍塌了。
她強自挺起背脊,進退有度的宣讀遺詔,吩咐後事安排,穩定人心,然後回到自己的寢殿,挑燈靜坐一夜,燭淚默垂,眼神漸漸空洞冷寂,卻無淚水湧出。
皇帝的後事全都交給安凌王和玄墨父子督辦,第二日,各地方鎮守官員都派人前來京城弔祭,納蘭坐鎮中宮,統籌一切,皇帝雖然駕崩,但是太子早立,國之砥柱納蘭長公主仍在,是以並未發生怎樣動蕩的巨變。
第二日,納蘭帶人前往皇后崔氏的寢宮,欲接新任的皇帝前往太廟,然而還沒踏進寢殿,就見一柄銳刀撲面而來。玄墨唰的一聲拔出佩劍,劈開利刃,擋在納蘭身前,周圍的侍衛齊齊大驚,有人大喊「有刺客」,正要衝進寢殿,忽聽皇后的聲音凄厲的響起:「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崔婉茹披頭散髮的沖了出來,一手抱著孩子,另一手還拿著一把剪子,眼睛通紅的,聲音沙啞的喊道:「你這個賤婦!你害了皇帝,現在又要來害我的孩子!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納蘭面色發白,嘴唇卻緊抿著,雲姑姑見了連忙喊道:「皇后娘娘,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我都知道了!」
崔婉茹嘶聲冷笑:「你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你想要當皇帝,所以你害死了皇帝,如今又要來害死我孩子,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納蘭突然覺得很累,陽光那樣刺眼,這地方到處都充滿了憤怒的咒罵,她冷冷的轉過身去,只是淡淡的吩咐:「皇后身有不便,已不能好好撫養皇上,將皇上帶走。」
玄墨恭敬的答道:「是,那皇后呢?」
皇帝剛死,朝野不穩,崔婉茹之父為當朝太尉,如果她作為太后輔政,外戚的勢力登時崛起,更何況崔太尉還是晉江王的老師……
「皇后深明大義,誓要隨先皇而去,賜她毒酒白綾,你們送她上路吧。」
陽光刺眼,可是西北卻飄來了大片的烏雲,身後的咒罵聲更響了,納蘭仰著頭,暗暗想,是要下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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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打精神處理了前朝的事務,從前殿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玄墨走在最後,幾次欲言又止,卻終於無奈嘆息,臨行前叮囑道:「人死不能復生,公主放寬心些,切莫哀痛傷身。」
納蘭點了點頭,很公事化的回:「玄王辛苦了。」
「哎!」玄墨沒有回答,竟只是長長的一嘆,納蘭微愣,抬起頭來,卻見他磊落的面容已多了幾分蕭索落寞之意,終於低聲嘆道:「公主保重身體吧,一切交給微臣去辦,縱然肝腦塗地,也不枉此身。」
說罷轉身離去,蕭蕭一線身影,在月色下有幾分淡漠和孤寂。
回到寢殿的時候,遠遠就聽到孩子大哭的聲音,乳娘抱著清兒哄著,孩子卻仍舊放聲大哭,小臉被憋得通紅。兩日之間,他接連失去父母雙親,而他的母親更是由自己的親姑姑親手送上路的,這孩子長大之後若是知曉這一切,不知道會不會恨她。
倚在長窗下獨自思量,月亮白亮亮的一輪,好似玉盤一般,清輝泄地,一片通明。
雲姑姑將清兒抱過來,小心的笑著說道:「公主,皇上笑了呢。」
納蘭抱過孩子,果然見他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的看著她,嘴角扯開,笑的十分開心。滿心的愁緒也不由得緩緩散去,她抱起孩子,看著他熟悉的眉眼,頓時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他活著的時候,她偶爾也會有怨憤,恨老天給了他一個男兒的身軀,卻讓他是個痴兒,不懂疾苦不辨事務,平白誤了懷宋的百年基業。而自己,空有錦繡之才,卻偏偏身為女兒身,多年辛苦籌劃,卻還是要被人冠上擅權專政之惡名。然而,直到他去了,她才登時明白,他們本是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只有紅煜還在,她才能穩定大宋江山,支撐納蘭氏的門楣。
好在,好在還有清兒。
她低下頭來,看著襁褓中幼小的孩子,不由得感到眼睛一陣酸痛,好在還有他,如今納蘭氏,就只剩下他們姑侄兩人了。
「公主,你看小聖上多可愛啊!」
雲姑姑笑著摸了摸皇帝的小臉蛋,清兒似乎很高興,揮舞著白胖的小手,咯咯的笑著,眼睛黑漆漆的望著納蘭,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一樣。
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聲脆響,納蘭和雲姑姑都被嚇了一跳,齊齊回首,只見竟是一名宮女打翻了茶盞。
雲姑姑怒道:「沒用的東西!驚到了皇上和公主,仔細你的命!」
納蘭也微微皺起眉來,輕輕的拍了拍清兒的襁褓,生怕他受驚。然而卻見他仍舊是笑呵呵的,似乎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
雲姑姑笑道:「公主,你看小聖上膽子多大啊,長大了一定是個英明神武的好皇帝。」
納蘭也微微一笑,只是笑容還沒滑到眼底,她卻頓時一愣,臉色刷的一下變得雪白。
雲姑姑見了不解的問道:「公主,怎麼了?」
納蘭手腳冰涼,一遍一遍的在心底安慰自己,卻還是趕緊將孩子送到雲姑姑的懷裡,然後站在一旁,使勁的拍了一下巴掌。
「啪!」
一聲脆響就響在孩子的耳邊,然而孩子卻渾然未覺,伸出胖胖的小手去抓雲姑姑衣襟上的扣子,咯咯的笑的開心。
納蘭急了,不斷的拍著巴掌,眼眶通紅,邊拍邊叫道:「清兒!清兒!看這邊,姑姑在這邊!」
然而,孩子終究沒有轉過頭來,他困頓的打了個小哈欠,然後將頭往雲姑姑懷裡一靠,就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清兒,別睡!清兒,姑姑在這!」
「公主!」
雲姑姑已然是淚流滿面,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道:「您別叫了,別叫了。」
納蘭神情激動,她一把抓住雲姑姑的肩膀,怒聲喝道:「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雲姑姑滿臉淚痕,哭道:「孩子剛抱回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傳來了皇后宮裡的太醫,嚴刑拷打下他才說了,原來皇后也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瞞著沒說,她怕一旦說了,這孩子就不能當太子了,這一年來一直在治,可是這病是娘胎裡帶來的,根本治不好……」
納蘭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清兒是聾子,清兒是聾子!這個事實徹底將她整個人擊潰了,好似漂浮在深海上的人被抽掉了最後一塊浮板,多日來的隱忍和悲痛,像是一股巨大的洪水一般奔涌而至,喉頭一甜,一股溫熱的鮮血猛然噴出,全數灑在衣襟之上!
「公主!公主!」
雲姑姑大驚,放下皇帝就來扶她。清兒驟然被人放在地上,睜開眼睛疑惑的看了一圈,隨即開始大聲哭鬧。丫鬟們齊刷刷的跑進來,屋子裡一片混亂,雲姑姑大叫道:「傳太醫!傳太醫!」
納蘭昏昏沉沉,腦海中只有一句話在反覆回蕩: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是啊,她殺了崔婉茹,可是這位皇后卻也留給她一個天大的災難。
如果她早知道,她就不會顧慮紅煜的不願意,她會多為他充實後宮嬪妃,產下子嗣,也不至於如今日這般凋零。可是如今,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的眼淚終於滂沱而下,再也無法控制,嘴角殷紅的悲聲哭道:「父皇,父皇,兒臣罪該萬死啊!」
幾次醒來,身邊都聚滿了人,納蘭卻一直閉著眼睛,五年來,她第一次這般任性,想要就此睡去,什麼事都不管了。可是漸漸的,周圍緩緩安靜下來,一條身影站在她的身前,久久沒有離去。
睜開眼睛,月光已穿透了雕刻的鏤花窗子灑在書台上,太廟的佛音順著冷冽的風穿過高大厚重的重重宮牆,傳到她的耳里,以這樣的方式在提醒著她,現在是什麼時候,身處什麼樣的地方。
「皇上耳聾的事,微臣已經瞞下了,除了這宮裡的人,不會再有人知道。」
玄墨站在床榻前低聲說道,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是微風吹過管彤,低沉舒然,燭火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上,隱隱有幾分堅韌的線條透著淡淡的鋒芒。
「在皇上成年親政之前,我們最少還有十幾年的時間設法謀劃,皇上雖然耳聾,但是只要等到他十五歲大婚成親,誕下子嗣,懷宋就還有希望。公主是大宋的支柱,是納蘭氏的全部希望,如果公主倒下了,皇上必然會被廢黜,皇室凋零,外人趁機奪權,懷宋分裂,戰亂將起,百姓民不聊生,先祖們打下的基業頓時就會毀於一旦。公主胸懷經緯之志,絕不會坐視懷宋覆滅,基業盡毀。」
納蘭抬起頭,看著這個從小一同長大的男人,心底突然生出幾分悲涼。
是的,他所說的,她又何嘗沒有想到,只是,這究竟是一條怎樣艱難的路啊!
「玄墨,多謝你。」
她已經很久沒叫他玄墨了,玄墨微微一愣,眼神閃過一絲動容,卻還是恭敬有禮的回道:「此乃微臣份內之事。」
納蘭坐起身來,輕輕的咳嗽了兩聲,面色蒼白若紙,她微微一笑:「你成熟多了,已經有叔父之風了。」
安凌王是玄墨的父親,曾經是納蘭烈座下的大將,因為曾在南疆戰役中救過納蘭烈的性命,所以被賜姓納蘭,入了皇室宗譜。
玄墨躬身回道:「多謝公主誇獎。」
「聽說玉樹懷孕了,是真的嗎?」
玄墨面色登時一滯,眉頭也緊緊的鎖起,過了一會,方才低聲說道:「是。」
納蘭笑道:「玉樹德才兼備,你要好好待她。」
玄墨語氣頗有些生硬,無喜無悲的說:「還要感謝公主的賜婚之恩。」
大殿空曠,佛音漸大,其間還有群臣的哭靈聲,他們相對而視,卻頓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玄墨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信箋完好,還沒拆封,交給納蘭道:「燕北來信了。」
納蘭死灰一般的眼神頓時閃過一絲亮光,幾乎是有些急躁的一把拿過,玄墨眼光微微凝固,眉心輕蹙,恍若有化不開的冰雪,他靜靜退後半步,輕聲道:「微臣告退。」
「恩。」納蘭答了一聲,雖是微笑著的,可是聲音卻已有幾分漫不經心了。
長燈清寂,只能照出一抹瘦瘦的影子。
雲姑姑進來的時候,納蘭已經恢復如常,太醫請了脈,喝了葯之後,宮女們漸漸都退了出去。坐在書案之前,反覆摩挲著那方小小的書信,心底的悲戚漸漸升騰,竟似不敢拆閱一般。燭火噼啪,天地間一片寂靜,屋子裡燃著彌合香,香氣裊裊,好似一團青雲。
「玄墨吾弟,燕北戰事已了,為兄安然無恙,切勿掛懷。此次承蒙賢弟居中奔走,籌得糧草軍需,並以彼國兵力牽制大夏東軍。然,夏燕之戰如今勝負兩分,為兄並無萬全之把握,是以賢弟切不可過於袒護燕北,以防朝堂之上有人藉此攻訐於你。官場兇險,賢弟萬萬小心。若因愚兄之過而使賢弟受到牽連,兄萬死不足以恕內心之悔。
大夏兵退之日,乃兄大婚之時,賢弟若能前來,兄必當倒屐相迎,你我兄弟十年未見,兄甚念你。」
眼淚,終究一滴一滴的落下,滴在純白的紙張之上,滿心悲苦盡化作這顆顆清淚。她已經忍耐了太久,也壓抑了太久,更堅持了太久,心頭重重堆積的,是泣血的疲憊和蒼涼,國事家事,如今,更加上了他那幾個自己早就明了的字句「大夏兵退之日,乃兄大婚之時」,眼前漸漸迷濛,窗外風雨凄凄,便如她的心境一樣,白茫茫的一片。蘸飽了一筆濃墨,便聽雨打芭蕉之響,苦笑落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1
寫到最後幾筆,筆跡已經凌亂,她頹然伏在書案上,淚眼婆娑,竟就這樣沉沉的睡去。
雲姑姑進來的時候,險些落下淚來,公主多年執政,還從未有過如此失態。將她扶上床休息,再回到書案邊,見回復的信箋已經寫好,又是寄給燕北王爺的,她便已有幾分不喜,並沒有看探在書案上的信件的內容,折好之後放進信封中,以火漆封好,就交給宮女,說道:「送到玄王府上,讓他照老規矩發出去。」
「奴婢遵命。」
陰雨如晦,夜幕漆黑,一隻黑鷹從玄王府飛起,向著西北方,急速而去。
燕洵接到納蘭的信的時候,是在離開的前一天,風致站在一旁,見燕洵皺著眉看了半晌,突然撲哧一笑,說道:「他也不知是抄了誰家女子的閨房怨語,糊裡糊塗的竟然寄來給我?」
風致接過看了一遍,隨即笑道:「殿下,玄王爺筆跡凌亂,看起來像是喝醉了酒。」
燕洵搖頭一笑,對於這個義弟,他還是很有些情誼的,十年相交,不比一般,他開心的說道:「他的興緻倒好。」
說罷,他竟突然冒出一絲孩子氣的心性,想道若是他回寄回去,不知道這小子會不會氣瘋?提筆就在那封書信之上揮毫寫到:「相交十年,不知是此心意,兄愚鈍也。大夏退兵之日,兄親自往宋提親,不知可敢應否?」
風致見了大笑道:「殿下,玄王爺見了會氣瘋的。」
「就等著看他發瘋。」
燕洵把信鄭重的收好,放在鎮紙之上,端端正正的擺放,哈哈一笑,心情大好,帶著風致和阿精就出了門。
楚喬昨日大病一場,今日仍舊在床上躺著,不是沒有責怪和傷心的。
責怪,是責他的冷情和淡漠,傷心,卻是傷他的蒙蔽和欺瞞,然而,又能如何?正如那小廝所說,除了她,他是不拿別人的命當做性命的。這話說的即便是殘忍無道,但卻終究有溫暖之處,最起碼,是除了她。
他是在乎她的。
而她,在有些事上不也是隱瞞沒說,比如她的真實來歷,再比如,卞唐一行里,和諸葛玥的一番糾葛。
諸葛玥,諸葛玥,每當想起這三個字,她都覺得心頭微微的痛。不是麻痹冷血到將一切都已然忘卻,更不是愚蠢無知到看不出他對她的種種心意,然而,又能如何?這世上,終究有些人力未能做到之事,終究有些東西是無法補償償還,正如李策所說,如果無法回應,那麼不如相忘。
八年相守,她是燕洵心底的唯一,而她,卻在他不曾察覺的時候,有過那麼一瞬的心起漣漪,算起來,誰又虧欠了誰,誰又真的對不起誰,或許,她不該如此氣量狹窄斤斤計較的。
下了床,穿好衣服,拿著剛剛剝好的栗子就往燕洵的書房走去,綠柳在睡午覺,竟然也沒聽到她起來,這一晚上把這小丫鬟折騰了夠嗆,想來也累壞了。
推開燕洵的房門,裡面空無一人,將栗子放在他的書案上,見公文繁雜,燭台的蠟燭只剩下指甲大的一塊,可見他昨晚又是熬了一夜,心裡不由得生出几絲心疼。正想去吩咐廚房為他準備些菜肴,袖子一拂,卻不小心碰到書案上的一封信件。
那信封極是精美,熏著幽幽的香氣,信箋從桌上落下,掉在地上,口子開了大半,露出裡面白色的信紙,兩行字跡突兀的映入眼帘,楚喬看了微微一愣,不由自主的蹲下去,將那封信抽了出來。
驟然看到這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她頓時心下一痛。並非她的筆跡,她也從不善吟詩作對,手指寸寸的就冷下去了,連忙翻看信件的表皮,懷宋玄王府,一時間,有些事情在腦海中融會貫通,漸漸明朗,她深深的吸氣,然後緩緩吐出,想要將那些不甘的東西吐出來,卻發覺心裡更加沉重了。
再往下看,卻是燕洵的親筆回復,腦袋裡轟然一聲悶響,險些站立不穩,眉心緊緊的皺起,像是一彎細瑣。千百個念頭冒出來,又有千百個理由將其推翻,然而,卻終究抵不過眼前的白紙黑字。
絲絲寒意從肌膚上襲來,彷彿有無數只冰冷的觸手,恍若層層藤蔓從心間爬起,將病弱的身軀完全裹住,昏黃不見天日,心底漸漸漆黑,只餘一方白茫茫的空洞,凄慘慘的照耀著兩眼死水雙眸。
一個念頭漸漸從心底升起,匯成一句話來:原來所謂的一生相伴,竟也不過如此。
「不!」楚喬陡然站起身來,眼神露出幾縷鋒芒之色,此事她絕不相信,除非他親口所說!她楚喬也絕不會這般糊裡糊塗的被人欺騙!
幾日纏綿身上的病弱驟然消失不見,她幾步跑回房裡,披上大裘就走出門去。綠柳驚慌的跟在後面,凄惶的叫道:「姑娘!你身子還沒好,這是要去哪啊?」
楚喬也不理她,翻身就上了馬,向著第一軍營呼嘯而去。
然而到了軍營之後她卻不得而入,第一軍的將士不認得她,也不相信她說的話,只是決然的將她攔在門外。就在這時,忽聽一聲呼喊在耳邊響起,楚喬回過頭去,只見來人極為面熟,竟然正是第二軍的副將尹良玉。
男人一身甲胄,見了她頓時大喜,幾步跑上前來大聲叫道:「大人,我總算見到你了,我在殿下府外徘徊了三日,可是他們就是不讓我進去,您來了,這下好了!」
楚喬微微一愣,問道:「你找我有事嗎?」
尹良玉也是一愣,隨即反問道:「大人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尹良玉頓時面色大變,高聲叫道:「大人,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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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