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零年八月二十,眉山洛王李洛兵敗亡於邯水,同年九月十一,李洛三子二女連罪亡於眉山梧桐台,座下二十一位得力大將慘遭腰斬之苦,上將軍徐素親自監斬,一紙命令拋下之後,就是幾十條無主的幽魂。
那天,梅香由殿外進來,身上落了幾片雪白的花瓣,神色微微有些仲愣。秋穗叫了她幾聲,她才反應過來,失神的說:「剛剛聽說洛王的側妃徐氏找到了。」
徐氏?徐素的妹妹徐姵寧?
秋穗連忙拍著胸脯說道:「可算是找到了,聽說徐素大將軍少時喪父喪母,只有這麼一個妹妹相依為命,對這妹妹十分疼愛,如今他為陛下立下了這麼大的汗馬功勞,若是徐小姐慘遭不測,那就太可惜了。」
梅香微微皺著眉,神色間像是攏了一層淡淡的青煙,小臂般粗細的通背高燭發出明晃晃的光,照的她的臉色有一絲蒼白,她壓低了嗓子,像是大風天氣的雛鳥,聲音尖細且低沉:「聽說,是在羅浮山上找到的,就吊在羅浮山的枯樹上,兩條腿都被野狼給叼去了。」
秋穗聽了「啊」的尖叫一聲,臉色霎時就白了。
楚喬的心突然一涼,一絲絲寒意從心底翻湧上來,像是香爐中乳白的香煙,細細盤旋,悠然輾轉。
月夜冰冷,遙遙的柔福殿里歌舞又起,絲竹鼎盛。子茗夫人如今已是柔妃,成為李策后妃之中最有權勢品級最高的女子,前幾天被太醫院確診懷了身孕,再過兩日,就要前往宮外皇莊養胎了。
這綿長的夜,喧囂中卻又透著死寂,這般長。
就這樣又過了半月,夏去秋來,淅淅瀝瀝幾場涼雨之後,空氣里就變得冰冷且潮濕。夏荷零落,太清池上一片烏黑的荷葉,如今的金吾宮,已經沒有人會有引一池溫泉留花期的心境了。
西南經歷大亂,學府城靠近眉山,楚喬悉心經營的學子客棧也毀於戰火之中,徒留一片殘垣斷壁。梅香菁菁等人聽了不免多了幾分難過,李策說可以為她重新修建,楚喬卻失了興緻,畢竟,這西蒙,她也不會長住了。
楚喬就這樣在金吾宮住了下來,一日一日,看著日光滑過硃紅色的窗楞,靜候又一日的來臨。
她很少見到李策,經過洛王一事,卞唐軍力雖然虧損,但是西南氏族盡除,反而國庫充盈,蒸蒸日上。李策彷彿轉了性子,變得無比忙碌,就連後宮的歌舞,也是好久不聞了。
秋意闌珊,光影浮動,又是兩月悄然而去。楚喬清晨起來推開窗子,只見外面下了薄薄的清雪,窗外的幾株梧桐積了一層白白的樹掛,住在學府,已有很久不曾見過下雪,梅香等人見了都開心的很,菁菁則帶著一群小宮女出去玩耍,披了紅彤彤的緞面披風,看起來嬌憨可愛。
諸葛玥的信又到了,這幾個月來,因為卞唐戰事的影響,李策對大夏邊關的壓力大大減輕,給了趙颺一絲喘息之機。上個月,趙颺借口拉練,驅使南軍悄悄進駐了真煌城外三十里處的西大營。當時北方胡地正好遇上了一場雪災,趙徹前往北胡,不在京都,諸葛玥當機立斷帶了五千青海禁衛趕往西大營,和趙颺對持了三個多時辰,若不是魏舒燁及時趕到,很有可能會出大亂子。
可是他來信的時候卻絲毫沒提,楚喬是從鐵由侍衛的嘴裡才得知了此事,想起以五千人馬對持三萬南軍的兇險,她只覺得背脊冰涼的生出一絲細密的汗珠來。
夏皇時日不多了,已有兩個多月不曾上朝,大夏的皇權之爭愈演愈烈,稍不小心,就有敗亡之險。楚喬閑來無事的時候,也會前往佛堂,抄上兩卷平安經蘭芷經,一來可以消磨時光打發時間,二來,也圖個內心安寧,三來,更是因為心裡有了想要保佑的人。
佛堂上檀香裊裊,透過繚繞的煙霧,看著寶相莊嚴的佛像,楚喬突然想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大唐皇后。那日午後,她於睡夢中醒來,溫和的婦人靜靜的看著她,很沉靜的與她說要她去勸勸李策,不要拆了這處佛堂供奉歡喜佛。
那時候,李策還是胡鬧的大唐太子,如今,卻已是生殺予奪談笑點兵的大唐皇帝了。
秋穗如今已是宓荷居的掌事姑姑,小丫頭自小在宮中長大,耳精目明,落葉知秋,時不時的疑惑的看著楚喬,皺眉輕聲道:「此次見了姑娘,感覺姑娘比上次又多了些什麼。」
楚喬微微挑眉,問道:「哦?多了些什麼?」
秋穗輕輕一笑,手拿牛角梳子由上到下通過楚喬烏黑的秀髮,靜靜道:「上次姑娘由燕北歸來,整個人如同夏末殘荷,如今,卻是過了冬了。」
「是嗎?」
楚喬側頭,蔥白的手指穿過濃密的秀髮,鏡子里的容顏一如渡過了寒冬的湖岸楊柳,眼底凌厲之色已然不在,好似曾經那十年戎馬不過一場水月鏡花。如今的她,安居在金吾宮裡,驚心等候,歲月如水,終究給了她幾縷安寧的時光。
年底的時候,她見到了賀蕭。
冬風料峭,她披著一襲銀尖毛裘斗篷,和梅香經過尚林園的百哲亭的時候,偏巧碰見了剛從儀心殿出來的賀蕭。
他如今已是卞唐南營的兵部掌使,官居三品,頗得李策的器重。便是這後宮,也是經常出入了。
自從當初楚喬不告而別之後,他們是首次重逢,乍然見面之後,兩人都不免有些尷尬。賀蕭嘴唇蠕動片刻,似乎想叫大人,終究話語還是凝在唇邊,聲音低沉的叫道:「楚姑娘。」
揮退下人,只帶了梅香,上了百哲亭。
賀蕭穿著一身藏青色的朝服,沉穩英俊,臉上有著歷經磨難而鍛鍊出來的氣韻風度。
梅香站在亭外,起了風,吹起楚喬的斗篷下擺,輕飄飄的,像是一縷青煙。她久久沒有說話,只是迎著風站著,亭子很高,下面是太清池的出水道,也被修成了一條活水,清水流瀉,發出嘩嘩的聲響。賀蕭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靜靜的,波瀾不驚。
「此處風大,姑娘體弱,還是早些回去吧。」
「燕北的風,不是更大些嗎?」
楚喬回過頭來,面色很平靜,一雙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層波光,讓人看不通透。
「賀蕭,你可是在怪我了?」
賀蕭垂首道:「屬下不敢。」
「你說不敢,就是在怪了。」楚喬苦澀一笑,笑紋滑過嘴角,轉瞬消逝:「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我多年並肩作戰,我始終將你當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離開,並非是拋棄了你們。」
「我明白。」
賀蕭突然抬起頭來,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靜,再不如當初叱吒戰場上的威光,他靜靜的說道:「我從未怪過你,你只是為我們著想,為我們安排了最好的一條出路,這些,我全都懂。」
這是賀蕭第一次對著楚喬以你我相稱,他的眼梢靜靜的看著她,緩緩說道:「這些年,我一直親眼看著你一步步走過來,你心裡的苦,我全都明白。我有時候在想,也許當初是我自私了,若是我早能想通,絕不會讓局勢將你逼迫到如此境地。即便是西南鎮府使淪為匪盜、被人殲滅,也不該讓你承擔起這副責任,與燕王對抗,以致走到如今的田地。」
楚喬搖了搖頭,她想說,她和燕洵之間本身就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即便是沒有西南鎮府使,也會有其他的原因,問題早晚都會爆發,不過是一遲一緩的問題罷了。
賀蕭卻未等她說完,徑直說道:「畢竟,你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只是當時的我們,都給忽略了。」
他抬起頭來,很溫和的一笑,像是一個長者看著自己的後輩一樣,靜靜說道:「陛下說,只有你完全拋卻過往,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我不再稱你為大人,不是怨憤疏遠,而是希望你能放下包袱,好好為自己活一次。」
寄存在樹葉上的露水唰的一聲落下,濺在楚喬軟白色的繡鞋上,她眉心輕輕蹙起,一絲感動從心間冒起,那般酸澀。
「卞唐雖然溫暖,但是如今氣候陰冷,姑娘還是早些回去吧。」
說罷,他讓開身子就欲讓楚喬離去,楚喬卻突然叫道:「賀大哥。」
賀蕭整個人一愣,猛的抬起頭來看著她。
楚喬靜靜說:「你我相處多年,屢次同生共死,你於我,似是戰友,更似親人。」
蕭蕭的風穿過林子,賀蕭目光微微有些顫抖,許久,仍舊保持那個姿勢靜靜退後一步,沉聲說道:「我就要前往西南赴任了,也許,就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他果然已經知道了。
楚喬的指尖微微有些冷,看著賀蕭默立的身影,只覺得有一絲酸楚縈繞在喉間。她靜靜的點了點頭,說道「你多保重」轉身就下了亭子。
剛走出幾步,忽聽一個聲音在身後靜靜的響起:「小喬,一路保重。」
她頓時回過頭去,卻見賀蕭仍舊是以那個姿勢靜靜的站著,風吹過他的衣衫,青色的朝服上有著青檀色的碧海雲紋,腰間蒼青色的一束,已然破舊,仍然是當年秀麗軍中的腰帶。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連頭都沒抬,好像剛才的話不是他說的一樣。
楚喬默立了片刻,終究轉過身去,隨意走了一個方向。
轉了幾轉,尚林園終於再也看不見了,楚喬抬起頭來,卻發現自己無意間竟來到了柔福殿外的弗蘭山。名為山,其實不過是一處壘砌的假石,表面全部以白玉精雕堆砌,看起來螢光剔透,堪稱金吾宮一大勝景。可是楚喬此刻看著這座潔白的假山,卻只覺得心底的冷意一絲絲的瀰漫起來,像是長了觸手的蟲,將她一圈圈的網住。
「小姐?」
梅香有些擔憂的叫道。
楚喬沒有說話,眼神微微有些凝固,看著那座假山上的幾株臘梅,卻又好像穿透了那裡,看過了好遠好遠。
「小姐,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思,您卻只有一顆心,兼顧不了那麼多人的。」
梅香的話在耳邊響起,楚喬卻好似沒有聽清,風那麼大,她突然覺得有些難過。
「賀統領追隨了你那麼多年,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明白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楚喬轉過頭來,突然伸出手抱住梅香的肩膀,輕聲說道:「梅香,你若是想去,就隨他去吧。」
楚喬清晰的感覺到梅香的身體猛然一愣,背脊挺得筆直,像是被人驚動了的兔子。過了許久,一雙手臂緩緩環住了楚喬的背,梅香的聲音在楚喬的耳邊靜靜道:「我是捨不得賀統領,可是,我更捨不得小姐啊。」
午後的陽光白晃晃的照在地面上,天那麼高,看不見一絲雲彩。
「小姐不要再為別人操心了,諸葛少爺不是一個完全的好人,但是他卻是天地間唯一一個一心一意為了小姐的人。為了小姐,他肯殺人放火捨身成魔,也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樣的人,打著燈籠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梅香突然笑起來:「至於賀統領,他總會看開的,就像我一樣,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我們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因緣的。」
碧海藍天的自由,是她祈求了很多年的。
她仰起頭來,依稀中似乎看到了那人清淡的雙眼,料峭寒風,大夏朝堂覆雨翻雲,他可還好嗎?轉眼又到了新年,這一年屢經動亂,也許是為了沖淡大戰後頹然的氣氛,在百官的極力奏請下,李策下令大力操辦春宴,極盡奢靡只能事。
臘月二十七,李策於國子大殿上宴請百官,開設一年考度呈情,對於本年政績優等者大加褒獎,賜三品以上官員同殿而食的殊榮,並親自坐下一首千秋詩,吩咐內侍謄抄,贈送朝臣每人一副。
後宮也是張燈結綵,飲宴從儀心殿一路擺到上清宮,彩坊不斷,燈籠無數,以綵綢燈飾結成萬壽無疆、江山永固等吉祥紋圖,貼在朱牆碧瓦之上,金碧輝煌,錦繡華燈,歌舞瀰漫,一派富麗堂皇之色。
李策幾次來請她一同赴宴,楚喬卻不喜歡那樣堂皇的熱鬧,淡淡的推脫了。只在自己宮裡帶著一眾宮女下人們打掃準備,自開宴席,籌備守歲等器物。
臘月二十八,一輛輛青布馬車駛進了金吾宮的正門,經過通報之後,一路向著宓荷居前來。然而馬車到了之後,一箱箱東西搬下來,卻轟動了整個後宮,所有的宮女下人們無不爭相趕往宓荷居一探究竟,就連一些沉不住氣的夫人,也巴巴的趕來了。
馬車二十輛,大小楠木箱子二百箱,打開箱子之後,所有人的眼睛豁然一亮,滿目珠光。翡翠、祖母石、紅寶石、貓眼、白玉、東珠、錦繡攏紗、蘇綉綢緞、珍貴皮草、古玩、字畫等等,凡是世人所能想像的奢華,幾乎凝聚眼前。不僅如此,還有一些女孩子喜歡的朱釵、瓔珞、宮衣、玉鞋、首飾,應有盡有。上品花卉、高達三丈余的完整珊瑚、珍稀蘭草、以東珠鑲嵌的帷帳屏風、能在夜裡發光的玉自明、還有海外傳來的一些稀有物件,如火柴、望遠鏡、玻璃飾物、簡單的自鳴鐘、番人女子的衣裙,還有胡地的珍貴特產,各種價比黃金的藥材等等等等。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還有幾箱很粗糙的土產,看起來類似番薯,楚喬拿著研究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曾寫信給自己描述過的青海土瓜,她湊到鼻間聞了聞,略略有一絲香氣,心裡驟然升起蒙蒙的甜蜜,只覺得這所有的珠玉加在一起,都不及這幾顆醜醜的土瓜。
想必當地人聽說青海王要此物是盡了心的,不但個頭甚大,而且每隻土瓜上還綁了一圈紅線,以紅色喜步細細包裹著,看起來不倫不類。
一方小小的信箋放在瓜中,她拿起,嫩白的手指拆開金線,只見裡面以極清瘦飛揚的字跡洋洋洒洒的寫了一大篇。
他總是如此,即便是寫信也是彆扭的口吻,從天氣到政治再到地方經濟的發展走向暢談一番,活像兩個國家元首的親切會晤,只在最後每次都小心的提醒一句:注意門戶,睡前小心門窗,嚴防小人。
有一次李策看到諸葛玥的信氣的半死,大罵說諸葛玥才是名副其實的小人,竟然背後中傷他人。楚喬當時看著那個偷偷拆看別人信件卻大義凌然的男人,只覺得他們兩人所言都非虛。
今日的信箋卻不是很長,短暫的開頭之後,筆墨似乎濃了許多,可想那人是默想了很久,墨跡都幹了,是重新蘸墨書寫的:
「有事纏身,無法與你共度春宴,明年春暖花開日,必履行諾言,等我。」
周遭是一片喧嘩驚嘆之聲,楚喬手握著一方薄薄的信箋,卻只覺得四周平靜溫和,風過無聲,驚燕啼鳴,花艷葉翠,縱然冬寒料峭,心中仍舊一派春和景明。
當天晚上,楚喬和梅香、菁菁、多吉、平安還有秋穗等一批宮女宓荷居里,楚喬親自下廚,雖然廚藝一般,但是現代的烹調方法還是將這幫傢伙唬的一愣一愣的。開始的時候大家還有些拘束,漸漸的也就放開了,這宮裡少有男人,多吉清俊溫和,平安卻是個伶牙俐齒的,不停的給大家講笑話,將一眾小丫鬟逗的哈哈大笑。
午夜時分,外面突然放起了焰火,楚喬和宮人們跑到庭院里,站在桂花樹下仰著頭,看著漫天火樹銀花,鮮亮的顏色灑在臉上,是一片飛揚的神彩。
菁菁和平安幾人帶著小丫鬟們放起了炮竹,噼啪的聲音響在耳側,楚喬捂著耳朵被眾人簇擁在中央,臉蛋紅紅的,穿著毛茸茸的新夾襖,像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來到這裡多少年了,這是她過得最高興的一個新年。
縱然心底的人不在身邊,歲月仍舊一片靜謐恬淡。
外面仍舊是一片歡聲笑語,楚喬伏在案前,幾筆勾勒,就是兩個惟妙惟肖的Q版卡通人物,小小的身體上頂著大大的腦袋,一個靈動清秀,一個嚴肅彆扭,兩個小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並肩獃獃的望著前方,隱隱透著几絲傻傻的可愛,在他們的面前,是一片廣闊的草原,牛羊成群,在極遠處,還有大片青青的海水。
她以極認真的字跡在信箋的結尾寫了兩個字:等你。
不再叮嚀囑咐,不再探聽詢問,她想,她要完全的自私一次,也要認真的任性一次,更要相信一次。
放下信箋,她穿好斗篷就跑出去找梅香他們,誰知剛走出大殿,一捧白白的花瓣兜頭而來,像是滿捧的積雪,撲朔朔的灑在她的身上。
眾人齊聲大笑,聲音穿透了金吾宮的火樹銀花漫天煙火,飄飄的彌散開來。卞唐的冬天總是極短的,轉眼間已是三月。
前幾日,懷宋傳來消息,懷宋親王晉江王以宋皇身體有異為由頭,帶領一部分支持他的官員要求太醫院公布皇帝的身體狀況,卻被納蘭紅葉一口拒絕,頗引起了一絲亂子。
李策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微微皺了皺眉,淡淡道:「如果沒事,為何不堵上那些人的嘴呢?」
楚喬也沒搭話,她隱約猜到些什麼,想必不止是她,恐怕這天底下已經有無數雙眼睛盯在了懷宋之上,而那個以一己之力撐起納蘭氏大廈多年的女子,此刻又該如何應對這明裡暗裡的暗箭明槍呢?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燕北看到的那張略顯潦草的信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縱然外表看起來堅韌如鐵,終究也有傷懷難過的時候,誰又能永遠堅定如初呢?
三月初九,李策的二兒子李橋安死於傷寒,年僅三歲。知道這消息的時候李策正在湘湖視察堤壩,匆忙趕回來,卻只來得及見到那孩子的屍體。
李策如今已有兩子一女,大兒子六歲,女兒四歲,死去的這個孩子是南雲夫人的兒子,那孩子死後,南雲夫人悲傷下一病不起,三天後撒手人寰。
那孩子畢竟還小,不能入棺,只在南天寺火化,收斂在寺廟之中。
那天晚上李策喝多了酒,楚喬還是第一次見到李策喝醉,以前不管是什麼時候,他似乎都是清醒著的,哪怕路都走不了,眼睛仍舊是清冽一片。
那一晚,他抓著楚喬的手,反覆的問:我是不是殺虐太深?我是不是殺虐太深?
他的力氣太大,楚喬的手腕生生的疼,大殿里靜極了,冷冷的風吹進來,揚起一地飄渺的塵埃,青蛙在楊柳間喋喋不休,卻更顯清寂,紫銅鶴頂蟠枝燭台上化下一滴滴紅色的燭淚,宛若女子的清淚滾過染了胭脂的腮邊,靜靜的低垂落無聲。
第二日,李策追封南雲夫人為雲妃,入殮皇陵,讓她的家族父兄得享哀榮。
轉眼已是五月,前往皇莊安胎生育的子茗夫人回宮,產下一子,闔宮大慶,李策賜孩子名為青榮,並賜爵位,封為榮王,子茗夫人一躍成為三妃之首,領貴妃之銜。
宮裡的宮女們私下裡都在議論這位貴妃娘娘,說她進宮時間這麼短就有了兒子,還爬上了妃位,登上後位指日可待。
然而也有人說她出身寒微,家族已然沒落,父親還是罪臣,即便是兄長如今漸漸在朝堂上展現鋒芒,但是到底身子不便,無法登上高位。沒有家族支持,茗貴妃難有建樹。
對於李策的這些後宮之事,楚喬不願打聽,平日也甚少關注。突然想起一事,問秋穗道:「為什麼貴妃的冊封大典上沒看到皇太后?」
秋穗答道:「先皇去世後,太后就出宮去了安隱寺,已經好多年沒有回宮了。」
楚喬這才恍然,想起這位太后多羈的一生,也不由得一陣唏噓。
四月剛過,卞唐已是一片和煦春風,諸葛玥前幾天派人為她送來了一對胡地雙翼鳥,長的十分漂亮,毛色鮮艷,據說這種鳥自小就是成雙而生,一隻若是死了,另一隻絕不獨活。
楚喬喜歡的每日親自餵食,並給它們改名叫比翼鳥,異常喜愛。那隻雌鳥似乎和楚喬關係很好,漸漸的,就算放出籠子也不飛遠,只是在大殿來盤旋,偶爾落在楚喬的肩膀,用脖頸摩挲著她的臉頰,那隻雄鳥看了總是十分火大,滿屋子的亂飛怪叫,逗得一眾小丫鬟們哈哈大笑。
李策似乎也很喜歡這雙鳥,總是不時來逗弄。
有天晚上,楚喬正在睡覺,突然感覺似乎有人在看著她,她剛一睜開眼睛,於黑暗中坐起身來,就頓時落入一個堅硬的懷抱之中。
男子的氣息很熟悉,呼吸有些低沉,一下一下的噴在她的脖頸上,帶著一絲濃厚的酒氣。他抱的那麼緊,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樣,幾乎將她弄痛了,她沒有掙扎,透過冷冰的衣衫,似乎可以感受的到他的寂寞和痛苦,她輕輕的伸出手來拍著他的背。
月光凄迷的照在他們的身上,男子的衣衫以赤色線綉出細細的龍紋,那絲線那麼細,好似要融進那一重重的明黃之中,隱約的一脈,像是滲了血的手腕。
漸漸的,李策鬆開了她,酒氣上涌,呼吸都是清冽的酒香。
楚喬小心的問:「李策,你將我當成她了嗎?」
李策一愣,轉過頭來看著她,微微揚起眉。
楚喬突然有些局促,似乎無意中撞破別人秘密的孩子,輕聲說道:「我聽下人們說的,以前,芙公主就住在這裡把。」
李策定定的看著她,那目光那般深遠,像是幽幽的古井,含著清澈的深意,渾濁的一脈。那時的楚喬,也許還無法理解他的眼神,她只覺得被他看的很不舒服,微微有些酥麻的擔憂。
「呵——」
李策突然輕笑一聲,然後又用那拉長的腔調懶洋洋的說:「芙兒的身材可比你好多了。」
那天晚上,李策離了宓荷居就去了茗貴妃的柔福殿,他剛走出大殿,楚喬就見几上有一物光華剔透,正是李策的玉扳指,她連忙跑到窗口大叫道:「李狐狸!你的扳指!」
李策回過頭來,沖著她燦爛一笑,月光下笑容俊美的令人目眩。
「**一刻值千金,我明日再來取!」
說罷,就向著柔福殿的方向去了。
楚喬握著那隻扳指,使勁的瞪了一下這個胡鬧的皇帝,轉過身去的時候,腳趾不小心踢在一處凸起的門檻上,錐心的疼,她皺著眉坐下來,只見竟然流了很多血,把潔白的睡裙都給染紅了。
她的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絲慌亂。
大約四更天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傳來,楚喬心裡隱隱有些不安,本就沒睡實,騰地一下坐起身來。正好梅香和秋穗急促跑進殿來,人人面色蒼白,仿若死灰般的說道:
「陛下遇刺了!」
「砰!」
黑夜裡,那隻瑩白的玉扳指突然掉在地上,卻並沒有摔碎,只是磕掉了一個角,順著光華的地板,遠遠的滾去。
趕到儀心殿的時候,整個大殿外已是一片痛哭聲,整個太醫院都在殿外候著,幾名老資歷的太醫聚在裡面,只見一盆盆的血水不斷的被端出來,像是尖銳的刀子一樣,深深的刺入骨髓,狠狠的疼。
秋穗說李策是晚上宿在茗貴妃殿上的時候被刺的,傷人者是一名年邁的老太監,自稱洛王爺是他的恩人,得手後還沒等侍衛追問,就咬舌自盡了。
楚喬緊緊的握著拳,這個時候,她是不能進入內殿的,連在外面跪哭的資格都沒有。她疑惑的皺緊了眉,先不說柔福殿禁衛森嚴,李策左右都是一等的護衛高手,一個來歷不明的老太監怎麼能混進內殿並且刺殺得手?就說李策本身的身手,也絕不會讓陌生人輕易近身而毫無所覺的。
她遠遠地望去,只見在大殿正前方的一個小廣場上,一名衣衫單薄的女子正孤單的跪在那裡,鬢髮凌亂,因為背對著她,所以看不清臉容。
秋穗說,那就是茗貴妃,從開始到現在一直跪在那。
就在這時,大殿的門突然打開,孫棣帶著一眾忠心的臣子迎上前去,緊張的問道:「陛下的傷勢如何?」
為首的一名老太醫擦了一把額角的汗水,說道:「陛下性命無礙了,只是還需要靜養。」
此言一出,那些嬪妃們同時放鬆的大哭出聲,就聽廣場那邊,那名茗貴妃身子一軟,就昏倒在地。
「孫大人,陛下要見你。」
老太醫說道,隨即目光轉了一圈,看到楚喬後突然說道:「還有這位姑娘。」
一時間,所有曖昧詭異的眼色全都凝聚而來,楚喬深吸口氣,面色沉靜的走上前去,和孫棣打了聲招呼,就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進了大殿。
大殿里密不透風,滿是厚重的藥味。孫棣先進去,過了好久才出來,對楚喬說道:「陛下精神不好,長話短說。」
「明白。」
楚喬點了點頭,就走進內殿,穿過層層垂曼,李策就躺在那張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巨大的龍床上。
他的氣色的確是很不好,楚喬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一臉死灰,眼窩發青,嘴唇幾乎毫無血色,他定定的看著她,目光似乎有些獃滯,就在楚喬開始驚慌之際,他卻突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來,聲音沙啞語氣卻輕鬆的說道:「嚇死你們。」
時光回溯,歲月剎那間紛涌倒流,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初初相見的那一日,年輕的太子被她從馬上拽下來重拳相向,打的鼻青臉腫,他一邊哎呦哎呦的慘叫一邊對著她露出古怪的笑來,像是一個沒心沒肺的登徒子。
「李策——」
她顫聲叫道,只見一個深深的刀口橫在他的胸前,只要再偏一寸,就能刺破心臟了,她後怕的看著他,頭皮都是發麻,想去抓他的手,卻又不敢,只是反覆的說:「沒事了,慢慢養著。」
「原本,」李策斷斷續續的開口:「原本想這幾天親手給你準備嫁妝的,這下,要便宜孫棣那傢伙了,不知道、不知道他會不會貪污。」
楚喬強顏歡笑,柔聲說道:「你放心,我去看著他。」
「恩。」
他似乎很累,只說了這幾句話臉色就更白一分,楚喬連忙說道:「你先睡吧,不要再說話了。」
「喬喬,在旁邊陪著我吧。」
「好。」楚喬連忙點頭:「我哪都不去,我就在這陪著你。」
李策沉沉的睡過去了,期間太醫曾來為他換了一次葯,楚喬親眼看到那個傷口,對他受傷的疑慮更深了,只是現在還不是處理這些事的時候。
三天之後,李策的傷勢有了好轉,臉色也好看了許多。
這天上午,楚喬正在內殿為他打扇,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她揚眉看去,秋穗急忙跑進來,湊到她的耳邊小聲說道:「太后回宮了。」
楚喬一驚,連忙走了出去。
還沒出儀心門,就見太后的鳳駕迤邐而來,她給太后請了安,一路跟隨又回到了儀心殿。侍女撩開帘子,太后一身樸素的青色單衣,楚喬抬起頭來一看,不由得心下一驚,不過是幾年不見,太后卻好像變了個人一樣,蒼老的不成樣子。滿頭白髮,皺紋深深,一雙眼睛幾乎凹進去了,通紅一片。
她剛一下轎,眼淚就流了出來,悲聲說道:「我的策兒呢?我的策兒怎麼樣了?」
「啟稟太后,陛下已經無礙,只需要靜養。」
太后一邊流淚一邊罵道:「你們這幫奴才,到底是怎麼伺候的?若是皇帝有一點事,你們全都給我陪葬!」
說罷,就往儀心殿走去。
奴才們嚇得全都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
沒有人敢攔太后的駕,楚喬跟在後面,一路進了儀心殿。李策此時仍舊在睡,太后剛一看到他,眼淚就掉了下來,顫巍巍的靠上前去,似乎想要去摸他的臉。
一名太后身邊的宮女走到楚喬面前,皺眉說道:「你是何人?為何在這?太后來看皇上,其他閑雜人等立刻迴避。」
梅香眉頭一皺,正想說話,楚喬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點頭道:「知道了。」
說罷,帶著梅香幾人就退出了儀心殿。
「小姐?是皇上讓你陪著的。」
楚喬嘆了口氣,說道:「人家母親回來了,我們有什麼理由還繼續呆在裡面?」
秋穗在一旁說道:「沒想到太后還挺疼皇上的。」
這時,孫棣大人從前面走來,見了楚喬微微一愣,問道:「姑娘怎麼不在儀心殿?」
梅香搶著說道:「太后回來了,把我們小姐給趕出來了!」
「太后?」
孫棣聞言頓時一愣,轉身就大步往儀心殿走去,沉聲說道:「是誰接太后回來的?陛下遇刺的消息外面並不知道?太后怎麼會回來?」
就在這時,儀心殿里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尖叫聲,孫棣和楚喬同時一愣,猛然推開儀心殿的門,一起沖了進去!
只見太后手握著一隻匕首,蒼白的臉上滿是殷紅的血,神色凄厲,哪裡還是那個溫和慈祥的婦人,像是一個魔鬼一樣的站在床前,嘶聲叫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要為洛兒報仇!」
楚喬的腦海中轟然一片蒼白,像是極北方的風,呼嘯著橫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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