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天空,暴雨不斷。
邯水附近的篙草長的足足有一人多高,雷聲隆隆的滾過河面,由西向東,一個霹靂緊隨其後,劈斷了邯水關內的一株百年榆樹,兩個執勤的燕北軍警衛受傷,城東的一戶民居被劈斷了橫樑,家裡的七口人全部在睡夢中被砸死,血肉模糊,腦漿迸濺。
這,是邯水關之戰中的第一次流血,縱然沒有廝殺沒有劈砍,但是卻足以將本就凝固的氣氛推向崩潰的邊緣。邯水關內的百姓們整日躲在家中,即便是白天也沒有人敢出門,大雨澆在空曠的長街上,看不到半個人煙,只有一些枯黃的草被風吹起,濕漉漉的飛也飛不遠,剛剛探起頭來,就被雨點狠狠的砸了下去。
大雨已經一連下了十一天了,邯水的水位瘋狂上漲,天氣異常,群鳥北飛,每到夜裡就能隱約聽到荒原上孤狼的嚎叫聲,像是催亡的喪鐘。有見多識廣的老人說,孝宗皇帝七年的那個夏天,也是同樣的暴雨不斷天雷陣陣,那一年卞唐大將軍薛隸帶著大軍四十萬攻打大夏,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下渡過了邯水,一路往北,勢如破竹,攻破了白芷關,一直打到了大夏腹地。然而就在整個卞唐翹首以待,以為大唐就要一雪前恥收回失地的時候,燕北獅子王卻突然出兵,擊潰唐軍,並親手斬殺了常勝將軍薛隸,再一次粉碎了大唐的稱霸雄心。
那一年,鮮血染紅了赤水,一路順著赤水江流入了邯水之中,河面上浮起的屍首綿延幾十里,野狗豺狼躍進河中,站在層層屍首上如履平地毫不下沉,吃紅了眼睛。
幾十年過去了,但是那場慘烈的戰役至今還回蕩在老人們的腦海里。如今,燕北獅子王早已死去多年,薛隸將軍的墓前也長滿了青苔篙草,卞唐積弱,大夏內部也是紛爭不休,物是人非之下,燕北的鷹旗卻再一次飄蕩在白芷關的上空,並且一路蜿蜒,插在了邯水的城頭之上。
五月初七,燕洵應大唐靖安王妃所請,親自帶兵坐鎮邯水,抵抗萬里來援的秀麗軍,保護邯水關以東的優勢戰局。僅僅是一日之後,楚喬的秀麗軍就出現在了邯水關西側的魏廖郡,魏廖郡這個昔日無人關注的小城迅速聲名鵲起,凝聚了整個卞唐乃至整個西蒙大地的目光,矮小的城樓上豎起了白底紅雲戰旗,楚喬親自披上鎧甲閱軍盟誓,邯水關以西被打散了的的各路唐軍聞訊紛紛趕來,忠於皇室的各方諸侯也押送著糧草前來援軍,不出三天,秀麗軍的人馬就被擴充至九萬,並且還在不斷的增長。
這是自靖安王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謀反之後,卞唐國內正式豎起的第一面討伐大旗,並且還是面對著靖安王妃如此強大的盟友——燕北軍。
一場規模空前強大的戰爭即在眼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靜候那一場腥風血雨的到來。
五月十四,暴雨驟停,邯水河的水位停在了一個非常驚人的尺度上,連續六日的對持,讓雙方的耐心都到了一個危險的臨界點,儘管雙方的將領都知道這種對持的必要性,但是坐擁幾十萬大軍於這樣近的距離,卻始終按兵不動,他們都知道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緊張的氣氛回蕩在雙方軍營的上空,稍不留意,就有嘩變的可能。
儘管楚喬和燕洵都做了充分的準備,雙方的斥候探馬穿梭如風,各種作戰方案被改了又改,他們也最終不約而同的定下了作戰的方向和行動地點。但是第一場戰役的到來,還是令他們有著一瞬間的慌亂。
十四日下午,武陵郡太守莫旭剛剛穿越了河源平原,他押送了五萬旦糧草,翻山越嶺,小心的穿越了層層風火線,正向著楚喬的魏廖大本營而來。
他是土生土長的唐人,先祖曾經跟隨過第一代唐王征戰,被授以高位,祖上也有過封侯拜相的大人物,可是一代代傳下來,如今的莫家已不復往日的風光。然而此時此刻,面臨著國之危難,年過七旬的莫太守還是親自帶兵押運糧草,想為楚喬率領的光復軍盡上一份心力。
然而,就在剛剛抵達鐵線河附近的時候,他們卻意外遭遇了燕北的一小路築堤工人,鐵線河是邯水的支流,堤壩不穩,是以燕洵曾派出三千名步兵搶修這一處的堤壩,以免沖毀下游的大營本部。沒想到莫太守謹慎小心,卻撞到了這夥人的槍口上,戰爭一觸即發,喊殺聲驚動的遠近的幾路斥候兵馬,不出半個時辰,附近的雙方軍隊相繼而來,戰局一片混亂。
楚喬收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參謀大營中籌劃明日的戰略路線,乍然接到這個訊息,就算冷靜如她,也不由得有著一瞬間的微愣。
一名唐軍將領皺眉道:「殿下,還是馬上派人接應他們撤下來吧,我們沒有做任何準備,鐵線河還接近燕北軍大本營,不得不防。」
楚喬聞言卻搖了搖頭,她沉聲說道:「我們沒有做準備,燕北就有準備嗎?從情報上看,此戰完全是突發事件,無論是我們還是燕北,都沒有任何準備。」
「可是……」
「賀旗,你馬上帶兩萬名步兵趕往鐵線河,我軍的第一戰,就靠你來打響了。」
賀旗頓時一愣,問道:「兩萬名步兵?」
楚喬點頭:「是。」
「可是大人,我們的部下大多都是騎兵和重甲兵,步兵人數不足八千。」
「那就棄馬,記住,每人要至少三柄以上的戰刀,脫下重甲,只穿輕甲就可以了。」
賀旗皺著眉,可是見楚喬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還是點頭應是,胯上戰刀就走了出去。
那名唐軍將領見賀旗去了,問道:「殿下,兩萬人夠嗎?為什麼不多派人馬,鐵線河畢竟靠近燕北軍大營,他們增兵比我們的速度要快的多。」
楚喬緩緩搖了搖頭,雙目深邃犀利,靜靜道:「不用,兩萬就夠了。」
悶雷般的蹄聲傳來,大地都在輕微的顫動,一個個巨大的方陣頃刻間便集結完畢,還沒待看清楚,就已經拔出戰刀虎狼般的沖了上來。
幾日的暴雨將本就凹凸的土地澆的一片狼藉,淤泥極大的限制了戰馬的行動,雙方人馬沖在一處,前方戰士的身體糅雜,戰刀狂劈,砰的一聲如同平地而起的驚雷。
年過七旬鬚髮皆白的莫太守坐在馬背上,面孔通紅,手握戰刀,他的親兵拉著他的馬韁,大叫「太守快逃」,卻被他一拳掀翻在地。年邁的老太守手舉大刀,大呼「殺敵報國」,策馬急沖,身先士卒,身中十餘箭仍不退卻,他的部下跟在他的身後,這其中還有他的兒子,他三十多歲的孫子,還有不到十六歲的重孫。
賀旗帶人趕來的時候,戰事已經接近尾聲,武陵郡的官兵們被他們將領的勇氣所激勵,以區區幾千人抵抗對方几萬騎兵,此刻已是強弩之末。賀旗二話不說,帶人就殺了進去,經過之前的一翻作戰,鐵線河此地已經成為半塊泥潭,戰馬深陷其中,燕北的重甲騎兵們無奈下只能跳下戰馬和賀旗率領的步兵拼戰刀,然而重甲騎兵的優勢是在平原上策馬衝殺,這樣在淤泥地上劈砍,身上的重甲極大的限制了他們的靈活性。
人仰馬翻,喊殺聲和慘叫聲混成一片,場面如同一鍋被煮沸了的粥,刀光雪亮,殺氣騰騰,烏雲蔽日,鳥雀哀鳴,天地間一片血紅的光。
燕北軍終於意識到自身的局限性,有聰明的士兵想要脫下身上的重甲,可是如此緊急關頭哪能有絲毫分心,還沒等他脫下斗篷,要命的刀鋒就已經砍斷了他的脖子。
燕洵坐在中軍大帳里,因為鐵線河距離他的大營很近,他的部下最先得到了鐵線河發生戰役的消息。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在燕洵得到戰報的時候,外面一些守衛大營的軍隊聽到廝殺聲,還以為是有人襲營,已經迅速的派兵支援去了。
等他想要追回那些騎兵的時候,雙方人馬已經混戰到了一處。
開始的時候滿營的將領還嘲諷著秀麗軍的不自量力,可是很快,隨著戰報一條一條的傳回,他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有人請戰出兵,以輕甲步兵支援,燕洵卻冷冷的搖了搖頭。
已經晚了,鐵線河是一塊狹小的河丘沖積垣,只有那麼一塊地方,如今卻聚集了將近五萬的人馬,已經是人擠人,現在再增兵,也只是白白犧牲罷了。
可是,也不能就這麼算了,此戰為邯水對持的第一戰,若是輸了,對士氣的影響極為嚴重,對以後的戰局也會有直接的影響。
燕洵當即下達命令,全軍準備,發兵魏廖,準備正面進攻。
深夜,一輪發紅的月亮從一片光禿禿的山坡後面升上來,朦朧的水汽籠罩在邯水之上,一名年輕的燕北軍參謀幾次進諫,說己方是防守的一方,只要駐紮邯水關即可,不該主動出擊,耗費軍力。
燕洵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理會他,後來實在不勝其擾,直接命令下屬親衛將他綁起來關在地窖里,沒有了這惱人的聲音,他終於能夠靜下心來,靜靜的打量著這座不算雄偉的關口了。
那名參謀不明白,很多人都不明白,就連很多跟隨他走南闖北的坐下大將也許都不會明白他現在的意圖。
的確,秀麗軍是打著保衛帝都的旗號而來,他們想要趕到唐京,擊敗圍困京都的靖安王妃,就必須通過邯水關。那麼也就說明,只要自己鎮守著邯水關口,就勢必會有與秀麗軍一戰的機會。而作為防守的一方,所付出的代價也遠遠小於攻擊的一方。
可是現在他卻率領軍隊主動出擊,成為了進攻的一方,這一點,可能很多人都會覺得費解。
然而卻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目前的局勢,邯水關乃是卞唐第一重城,更是西蒙大陸人口最多的城市,佔地廣闊,城內百姓多達百萬,自己之所以能夠輕易佔領此地而沒遭遇任何反抗,一是因為之前放馬賊進大夏,殘忍濫殺的聲名傳出,二是因為到目前為止,燕北軍還未嘗一敗,再加上自己親自坐鎮,才將這些人震懾下去。他知道,以他和靖安王妃之力,根本不可能完全擊潰卞唐的武裝力量,當初眉山洛王十多年謀劃,尚且輸給了李策,如今自己孤軍深入,怎能滅掉一千年古國。他清楚的明白,如今在邯水以西,還有幾十路大軍正在悄悄的觀望,他們全都在等待著自己和秀麗軍的這一場對決,一旦自己露出疲態,他們定會蜂擁而上。
所以,鐵線河一戰就顯得至關重要,儘管規模不大,但是卻是一場無法狡辯的失敗。這個時候,唯有以一場更大的戰役來做掩飾,而自己率軍出關主動迎戰,也能顯示出燕北軍的實力。
「阿楚,鐵線河一戰,儘管是無心插柳,但是到底是你技高一籌。」
夜幕之下,燕洵坐在王輦戰車之上,身前是八匹純黑色的燕北戰馬,他一身墨色蟒袍,微微挑起下巴,眯著眼睛看著那座隱藏在黑暗中的城樓。一名肌膚如蜜媚眼如絲的舞姬半跪在車輦上,光潔的後背如同潔白的羊羔,她仰著頭,手裡端著一杯上好的葡萄酒,高高的舉起,嬌笑著說:「預祝大王旗開得勝,將那城裡的賤人碎屍萬段,揚我燕北威名。」
燕洵垂目,靜靜的看她一眼,嘴角揚起一抹淡笑,漫不經心的說道:「你是我燕北的百姓?」
那名舞姬一愣,隨即說道:「奴家本是邯水人,但是敬仰大王威名已久,如今在大王身邊,就是大王的人了,自然也就是燕北的人了。」
燕洵笑意更深,說道:「你的國家被我攻佔,同胞被我屠戮,你還說你是我的人,看來你對我真是很忠心。」
舞姬見他開心,頓時大喜,連忙趁熱打鐵道:「奴家自然是大王的人,只要大王願意,奴家願意為大王做任何事。」
「任何事?」燕洵微微挑起眉毛。
「是。」舞姬眼眸似水,雙唇飽滿,好似能掐出蜜來,飽滿的胸脯貼在燕洵的腿上,扭動著水蛇一般的腰肢,咬住下唇,輕輕的吐聲:「任何事。」
燕洵大笑,對兩側侍衛說道:「她說她能為我做任何事,那就成全她,待會攻打魏廖城,讓她沖在最前面。」
說罷,兩旁的侍衛頓時將舞姬架起,那女子臉色登時慘白,慌忙大叫道:「大王!大王饒命!奴家是弱女子,怎能上陣殺敵啊!大王饒命!」
舞姬掙扎著被人拉走,燕洵靠在椅背上,靜靜的搖晃著手中的葡萄美酒,自言自語道:「任何事?」
他不由得冷笑出聲。
此時此刻,在魏廖城裡,也有一名弱女子,穿著戰甲,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俯視著下面那連綿的軍陣。地平線下亮起一條一條的光帶,千萬隻火把將黑夜照的亮如白晝。
她知道,燕洵就在那萬千火把之中,一別經年,今日,竟是他們的第一次重逢。
也許,早就料到會有今日,命運如同一個頑皮的孩子,喜歡設置各種狗血的碰撞。
她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緩緩仰起頭來,夜風吹過她的身體,揚起她鬢角的髮絲,火把將天空照的火紅,一如很多年前,他們肩並著肩,手裡的刀齊刷刷的揮出,敲碎了禁錮的牢籠,殺出一條血路來。
如果早料到會有今日,當日的他們,還會攜手嗎?
她緩緩的閉上眼睛,面容堅韌,眼角如霜,世事如翻滾的潮水,誰也料不到下一個浪什麼時候打來.
她握緊了戰刀,那個有著狼一樣的雙眼的男人從記憶的歸墟中走出來,隔著金戈刀槍站在她的面前,狂風肆虐,夜幕猙獰,依稀間,又是那場石榴如火箭矢如林的肅殺季節。
轟隆一聲巨響突然傳來,火紅的光線中,一名赤膊大漢站在高高的高台上,正在擂鼓。鼓點鑽進人的腔子里,彷彿大地也隨著那鼓聲在一下下的震動。
賀蕭挽起勁弩,拉滿了弓,撒手離弦,箭矢頓時如同流星一般急速而去,然而就在這時,對方軍陣里也有一隻利箭迎面而來,那箭矢來的更快,和賀蕭的箭迅速撞在一處,隨即摧枯拉朽般將賀蕭的箭矢從中劈碎,仍舊不減來勢的呼嘯而來。
楚喬見了,隨手摸出一柄飛刀,撒手而去,飛刀撞在箭矢上,雙雙墜落。
兩軍中同時響起一陣歡呼聲。
燕洵放下弓弩,在萬軍之中,緩緩的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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