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回宿舍,丁之童一路恍惚,進房間之後又吞了一粒布洛芬,放下捲簾,倒在床上蒙頭睡去。
再睜眼,周圍一片黑暗,晨昏不知。舊床墊中間凹陷下去,像一個小小的巢穴,她蜷縮在裡面,身體已經暖過來,疼痛不再。隔壁傳來輕微的人聲,她聽不清在說什麼,但就那麼聽著,半晌一動不動。也只有這短暫的一刻,她不考慮找工作的事,也不去算錢夠不夠用。
上午經歷過的情形零零碎碎地出現在腦海中,像一幕幕無聲的電影。大概是因為快暈過去了,她當時看什麼都像加了一層濾鏡,只覺畫面中的那個人竟有種水墨丹青般的感覺,鼻樑挺直,眉眼精緻,皮膚是留白,瞳仁是最黑的焦墨,唇色是曙紅加清調淡。還有那一雙手,手指修長,骨節勻稱,指甲是長長的橢圓形,剪得乾乾淨淨。
她有些奇怪,這人她以前也見過,卻從未這樣仔細地看過他。
直到聽見電話鈴響,她才回神,徹底醒過來了似地,伸手摸索了一陣,總算在床邊的地板上找到手機。那邊已經掛斷,屏幕發出的光刺得她眯起眼睛,看到宋明媚的名字才反應過來,趕緊打電話過去解圍,用的是現成的理由:「喂,你在哪兒呢?……我有點不舒服……肚子疼,挺嚴重的……嗯,好,你快點回來。」
這是她們事先講好的套路,遇到約會對象糾纏,互相幫忙。主意是宋明媚想出來的,也都是宋明媚在用。到伊薩卡一年多,丁之童在感情方面一片空白,盡想著搞錢了。
等到掛斷,她才發現手機上還有一條未讀簡訊,是一個多小時之前收到的,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好一點沒有?
發信人顯示的是一串數字,但她知道這是甘揚的號碼,剛才他打過她的電話,她還沒存下來,卻已經記住了。
沒事了,謝謝。她回復,順手加了個新聯繫人,名字那裡打上「阿甘」。
剛剛存好,那邊又發來一條:一起吃飯?
丁之童當然記得自己的承諾,只是沒料到這人會盯著她討債。窮人最怕欠錢,她也不例外,看了看時間,19:35,差不多一整天沒吃東西,這時候也是餓了,便答了一個「好」字。
對方同樣爽利,緊接著就問:吃什麼?
丁之童想了想,回:CarlBeckerHouse見吧。
阿甘:食堂???
丁之童無語,心說你還想吃啥?食堂自助也十幾刀了好不好?
那邊總算沒再挑剔,追來一句:我現在過去接你?
丁之童回:不用。
阿甘:我就在附近,順路。
丁之童:好吧。
扔下手機,她起床洗漱,被鏡子里的人嚇了一跳。
上午倒下去的時候沒換衣服,也沒卸妝,沉沉睡了大半天,襯衫皺得一塌糊塗,臉上的顏色都暈開了,腮紅飛到鬢邊,唇膏蹭到下巴上。再想想又有點不確定,這到底是回來之前還是回來之後弄的呢?
她忍不住想像了一下當時的自己在甘揚眼中的形象,只覺驚悚,趕緊洗了臉,換了身日常的衣服,衛衣牛仔褲,裹上羽絨服。可臨到出門,她又轉回去,對著鏡子稍稍化了點淡妝,像是為了給自己挽回一點顏面。
十分鐘之後,兩人在宿舍樓下接上頭。
甘揚也已經脫了面試穿的行頭,大冷天只套了件印著學校名字的灰色帽衫,背著個書包。
「真好了?」他看著她問。
「真好了。」丁之童點頭。
「那時候看起來還挺嚴重的……」這人非還要提上午的事。
丁之童有些尷尬,只能自黑過去,說:「你一打911,我不就爬起來了么?」
甘揚沒懂。
她給他解釋:「救護車一趟多貴啊。」
甘揚還是看著她,輕輕笑起來。
「是不是沒見過我這麼財迷的人?」丁之童根本無所謂,財迷又不丟人,兩隻手抄在羽絨服口袋裡往學校走。
甘揚跟上來,說:「那倒也不是。」
這下輪到丁之童等他解釋。
他不答,一邊走一邊問:「你知道我來美國之後去的第一個旅遊景點是哪兒嗎?」
丁之童猜:「華爾街銅牛?」
甘揚轉過臉來看著她,完全沒想到她一擊即中。
丁之童也是一怔,她純屬隨口瞎蒙,頓了頓才補上原因:「我來美國之後第一個去的景點就是那頭牛。」
「真的假的?」甘揚只覺神奇。
「當然真的。」丁之童肯定。
「我是跟我媽去的,她非要摸一摸,說做生意手氣好,而且要我也摸一摸,說考試不掛科,」甘揚笑著講故事,又問,「你怎麼想到去那兒的呢?」
「跟了個紐約一日游的團。」丁之童含糊作答,沒再往下說。
就是這麼巧,她也是跟著母親去的,同行的還有四十幾個講西北方言的中年男女。那是一支出國考察團,紐約本地的華人旅行社接下該團的地陪項目,她母親嚴愛華是導遊。
第一天,丁之童從上海飛到紐約機場,機上十幾個小時沒怎麼睡,頭髮因為靜電全部貼在臉上,面露菜色。嚴愛華接團的同時接了她,但沒有帶她回長島的家,而是讓她跟著旅行團的大巴直接去了酒店,安排她和一個落單的團員住一個標間。
第二天,旅行團觀光購物,她也被順帶著捎上了,幫忙跑腿,做翻譯。
途經百老匯大街,一行人去看花街銅牛,飛著絲巾,比著V字,圍著那頭牛合影留念。嚴愛華像所有導遊一樣說起景點的小知識,比如銅牛其實並不在華爾街,連同那些大投行的總部也都不在華爾街上,911之後就都搬去中城了。還有一條,就是跟甘揚媽媽一樣的說法,這牛摸一摸做生意手氣好,而且最顯靈的部位就是牛屁股下面那兩顆蛋蛋。
導遊的套路走完,嚴愛華又跟人家嘮家常,說到自己女兒就要去康奈爾讀書。
有人表達了羨慕和祝福,但也有人拆台,說:現在的海歸可太多了,留學的學費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掙回來。
丁之童聽見,看了一眼母親。嚴愛華卻沒有絲毫的不自在,臉上還是帶著笑,指著那頭牛說:藤校幾年的學費,在這條街上,也就不過是一年的獎金罷了。
眾團員事不關己,一笑而過。只有丁之童還在想,真有那麼容易嗎?類似的說法,她在別處也曾聽過,但卻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實現。
離開那個景點之後,車子經過港務局巴士總站,便把她連同她那兩隻50磅重的箱子一起卸在了路邊。就是在那裡,她上了去伊薩卡的長途車。後來過了很久,她都沒再見過嚴愛華。
她不知道甘揚去看牛的那天發生了什麼,僅憑隻言片語,似乎是一段挺美好的回憶。但既然她不願意說自己的故事,便也不能問他的。
兩人走到西校區食堂,丁之童很是慷慨地用掉兩張飯票,請甘揚吃了頓套餐。
兩人面對面坐著,實在是不熟,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那幾個問題,從前在哪所學校?怎麼來的這裡?以後又打算去哪兒?
丁之童的經歷比較簡單,上海讀的本科,專業就是金融。大四申請留學,到手兩份offer,康奈爾和密大安娜堡。她在兩個村裡二選一,來了位於伊薩卡的康奈爾。
這是最簡略的版本,其中還有一些細節,她略過了。
比如這種私立大學職業類的項目顯然沒有獎學金,而她的父親丁言明只是市郊國營齒輪箱廠的一名普通技術員兼文藝積極分子,肯定供不起一學期五萬多美元的學費,以及額外的生活費用。
甘揚跟她完全不同,他是初中畢業通過留學中介出來的,待過的第一所高中在費城,正經排行榜上根本找不到的那一種,十個同學裡四個黑人,四個韓國人,還有兩個就是他這種被中介忽悠出來的中國小留學生。當時未成年,他先是homestay,後來又轉了幾次學,期間不知花了多少錢運作,最後終於進了新澤西排名靠前的私立寄宿。等到高中畢業,居然還真讓他混進了藤校。
聽到這裡,丁之童想起宋明媚。宋明媚申過哥大,卡內基梅隆,還有NYUStern,都沒錄取才來的康奈爾,一直吐槽把金融專業放在那麼村的地方是一件非常不科學的事情,嚴重影響學生找實習和搞networking。
而美高畢業的甘揚比起她們來肯定有更多的選擇,丁之童有點想不通他為什麼主動選擇下鄉,趁著這機會直接問:「你怎麼想到來伊薩卡的呢?」
甘揚卻給了個相當任性的理由:「景色好啊。」
只是一個泛泛的回答,又叫丁之童意外。她當初二選一,也是因為一段在康村拍攝的宣傳片瞬間折服了她。
但很快她就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他們學校在常青藤隊伍里吊車尾已經好多年,主校區更是inthemiddleofnowhere,上學需要經過大片的草場,有的養馬,有的養牛,有的養羊。開車的話,有時中途需要停下,耐心等著一隻駝鹿邁著模特步從車頭前面走過。學校外面就這麼一個小鎮,全部衣食娛樂消費都在這裡搞定,別無分號。中國學生大多來自於大城市,都管此地叫康村,簡而言之,就是「村」得不行。
這樣的學校,招生宣傳片里自然有個主打的賣點就是風景好,因為這個理由來到伊薩卡的人每年都有,而且數量不少。
不僅如此,甘揚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個理由:「而且體育課多,三百來種隨便選。」
這就徹底跟她沒關係了。大四上完最後一節體育課,她跟室友出去吃了頓火鍋,慶祝這輩子再也不用跑八百米。
「你都選過哪些?」丁之童也就隨便問問。
「滑雪就不用說了對吧,」甘揚一樣一樣數下去,「其他還選過馬術,射箭,泰拳,賽艇……」
丁之童聽得下巴掉下來。伊薩卡光馬場就有五個,因為不需要額外付錢,她也曾動過上騎馬課的心思,但後來還是因為沒時間作罷了。還有賽艇,校隊里全都是阿爾法型的帥哥。天氣暖和的時候,她午休經過河邊,總是會停下來看一會兒他們訓練。
「賽艇你也學了?」說到這個,丁之童突然有點擔心自己趴在欄杆上一邊盯著人家胸肌一邊張大嘴巴吃賽百味的樣子被甘揚看見過。
「不會rowing枉讀ivy啊!」幸好這人只是哈哈笑起來,然後繼續往上加碼,「哦對了,去年暑假我還考了個飛機駕照。」
「那個課也可以選?」丁之童覺得自己虧大了。
「不是不是,這裡附近就有個飛行學校,開車過去五分鐘,還評上過全球最佳,只要看天氣不錯,打個電話過去預約一下就能上課,等到畢業離開這裡,哪兒還有這麼好的條件?飛一小時,路上就得花半天。」
「學這個要多少錢?」丁之童繼續隨便問問。
甘揚心算,說:「我飛得多,花了大概10K吧,要是想少花學費,8K應該就能拿下。」
「哦……」丁之童也就隨便哦一哦,揶揄一句,「還有什麼你沒玩兒過的嗎?」
甘揚想了想,還真有:「高爾夫,我對那個不是很有興趣。」
丁之童又笑了,心說比較有用的那一項他偏偏沒學。
甘揚卻無所感,很認真地說:「但最主要還是跑步。」
就他剛才說的這些,已經是嚴重的不務正業了,丁之童沒想到他居然還有一個「主要」。
剛入學那陣,胡適的「打牌日記」在網上火過一把,她湊熱鬧去學校的亞洲圖書館借閱。1937年的初版書,字典那麼厚,豎排版,半文半白。開篇就是一句「層冰埋大道,積雪壓孤城」,她看得笑出來,引以為知己。再往下讀,才發覺人家何止打牌,各種party、聚餐、看比賽,卡尤佳湖上划船,伊薩卡周邊的景點全部打卡一遍,然後就是去費城玩兒,去紐約玩兒,去波士頓玩兒……胡先生一百年前的留學生活比她豐富多了。
她在康村的日日夜夜就是在學習和找工作之間度過的,感覺自己跟甘揚念的簡直不是同一所學校。
「那總算貨物對版,」她玩笑,「不像我,念了一年多,才知道宣傳片里拍的都是假的。」
「怎麼假了?」甘揚不同意,「學校周圍的路多適合跑步啊。」
「你怎麼什麼都是跑步?一年四季你都跑?」丁之童反問。
「一年四季。」甘揚點頭。
「包括冬天?」丁之童又問。
「包括冬天。」甘揚又點頭。
丁之童拱手,深表敬佩,而後曆數自己的所見:「第一個學期九月份入學,秋天是挺美的,但沒多久就下雪了。第二個學期在曼哈頓校區,再加上暑期實習,等於春天和夏天都是在城裡過的。最後一個學期回到伊薩卡,十月剛過了沒幾天,又開始下雪。」
伊薩卡的冬天實在太長太冷了,她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從小到大沒見過一場大雪,初初看到雪景尚且覺得驚艷,可是前一天晚上作業寫到一點,第二天一早爬雪山去中心校區上八點四十分的課,只讓她錯覺自己像剛進山門的小和尚,冷得想哭。
甘揚卻挺得意,說:「我暑期沒實習,夏天這裡太美了。」
「大三升大四的暑假你就留在伊薩卡?兩個月都幹什麼了?」其實猜都能猜到,但丁之童還是問了。
這人果然回答:「跑步啊。」
「你跑得好嗎?」丁之童繼續問下去。
「業餘里還能混混,跟田徑隊的不能比。」甘揚挺謙虛,「那些人都強得不行,而且這還只是大學校隊,專業的更不得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在這件事上花這麼多時間和精力呢?」丁之童好奇。
如果說只是為了給簡歷添點特色,很多人都在做。甚至單純的鍛煉身體,她也能理解。但是為了跑步放棄暑期實習,甚至為了參加馬拉松,放棄BB行的面試機會,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但這話剛問出口,她便覺得有些冒昧。要是家裡有錢,誰會稀罕那種每周工作100個小時的職業呢?她不知道甘揚對將來有什麼安排,或者他根本沒打算留下來,甚至根本沒想過要干金融這一行。她隱約記得聽宋明媚說過,甘揚家裡開廠,也許人家畢業之後就是回去當接班人了。
甘揚卻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看著她反問:「喜歡做一件事一定要有理由嗎?」
丁之童無言以對,心說這不就是典型的公子哥兒邏輯么?
不過,甘揚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卻有一種與以往不同的神采,和他的那個特別的笑容一樣,叫她印象深刻,卻又沒辦法形容給別人聽。
那一瞬,她也試著想像了一下,自己跑在伊薩卡鄉間的路上。那是一種孤獨地揮霍時間的感覺,並不是為了到哪裡去,也明知不會有什麼結果。
但現實並不允許她這麼做,她每天學習十個小時以上,睜開眼就在上課、考試、論文、實習、找工作之間疲於奔命。除了金錢之外,這個世界上她最不敢揮霍的就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