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丁之童接到一個電話。
彼端是M行的HR,對她說:Congratulations!你已經通過了第一輪面試,請於11月3日來曼哈頓參加今年校招的Superday活動。
那時,她剛上完課,正從階梯教室里走出來。伊薩卡還是老規矩,刮著風,飄著雪,天空陰霾。
她故作鎮定地應對著,確認了時間地點,一直等到對方說完,告別掛斷,才雀躍地要跳起來。可惜身邊都是人,她忍著沒跳,一時間不知該跟誰分享這個好消息。馮晟沒進面試,說不定這時候還在耿耿於懷。八字才剛有一撇,似乎也不合適在宋明媚這個已經上了岸的人面前大驚小怪。
糾結了一小會兒,她在手機上找出聯繫人阿甘,打了幾個字發過去,言簡意賅:進Superday了。
那邊幾乎立刻就回過來:我明天去找你跑步!
丁之童其實只想聽他說一句「學姐你好厲害啊」,根本沒想到他還惦記著跑步的事,當即拒絕:別,等我拿到offer再說。
甘揚便也退了一步:那我們先吃個飯?
怎麼又要吃飯?就欠了一次人情,還真被訛上了。丁之童看著那行字苦笑,念在心情好,最後還是回了一句:行吧。
兩人照舊約在食堂見面,只是這次換成了中校區的Okenshields。
比起上一回,氣溫又降了幾度,但甘揚還是一點不怕冷似的,只穿著一件胸前印校徽的連帽衛衣,上次是灰的,這次是黑的,領口露出內里純白的T恤,寬肩長腿,看起來頗為賞心悅目。雖然人家比她高大半個頭,丁之童照樣端著學姐的架子,又破費了一張餐券,請他吃了頓午飯。
兩人排隊取了餐,找了個地方坐下,隔著桌子講話。
甘揚把日子一對,才發現她參加superday的那個周末,他剛好也要進城。
11月4日,他第一次跑紐約馬拉松。
「一起去一起去!你坐我的車。」他看著她提議。
丁之童眼見著他的雙眸亮起來。在那之前,她一直以為這只是一種存在於語文書里的修辭手法。
「你打算哪天去?」她沒立刻答應。
甘揚琢磨了一下,答:「周五下午我有個考試,我們晚上走吧。」
丁之童搖頭,說:「路上起碼四個小時,到紐約太晚了。那天晚上我得休息好,別再跟上次似的……」
但這人還不甘心,又提議:「那我們早點走?」
「你考試不考啦?」丁之童反問,「還是算了吧,我坐灰狗過去就行了,周五上午出發,路上六個小時,下午也能到了……」一邊說,一邊眼見著他的目光黯下去。
「要不這樣吧……」心一軟,她另外想了個方案,「我周日去看你跑步,完了之後跟你的車一起回伊薩卡,怎麼樣?」
「那就這麼說好了啊!」對面那一雙眼睛又亮起來。
也是怪了,丁之童忽然發覺自己居然還挺喜歡看這個的。
於是,那頓飯剩下的時間,她都在聽甘揚絮絮叨叨說「紐馬」。這人甚至還從書包里拿了紙筆出來,現畫了一張地圖給她,一邊畫一邊講解:
「這是起點,史坦頓島的瓦茲沃夫堡。出發之後,要過拉扎諾大橋到布魯克林,1200米的上坡路,爬升差不多50米,整條線路當中就數那裡最高了。下了橋到布魯克林,這一段都比較平,跑完就差不多過了半程。然後再經過普拉斯基大橋到皇后區,三公里之後過昆斯博羅橋進曼哈頓,沿第一大道跑六公里,過威利斯大道橋到布朗克斯區,2500米之後再過麥迪遜大道橋回到曼哈頓,第五大道跑2500米,進入中央公園,37公里又有一個大上坡,爬升30米。爬完這個坡,才是最後的五公里……」
丁之童不怎麼過腦地聽著,已經意識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就剛才那麼隨口一說,平白多出一晚住宿的開銷。她只好自我安慰,搭他的車回來,至少能省下單程的車票錢。再想想還是不對,異地的學生過去參加Superday,交通費是可以找M行報銷的,但多出這一晚的住宿卻要她自己掏腰包。
她在那兒掛著後台程序瘋狂算賬,甘揚正巧也想到住宿的問題,問:「你打算住哪兒?」
「法拉盛吧……」丁之童回答。暑期實習的時候她就住在那裡,法拉盛中國人多,嚴愛華的熟人也多,給她推薦過好幾個便宜安全的民宿。
甘揚脫口就道:「這麼遠?你面試應該是在曼島中城吧?」
「有親戚住那兒……」丁之童敷衍,心說我也想在曼哈頓開房啊,你給錢嗎?完了又覺得這話有點不對勁,趕緊不瞎琢磨了。
甘揚也沒多問,又對著那張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手繪地圖心算,說:「史坦頓島出發,先經過布魯克林,再到皇后區,差不多30公里,剛好就遇到『撞牆期』,你在Queen’s看不到我狀態最好的階段啊……」
丁之童綳著不笑,特別真誠地對他說:「那我正好去給你加油,等你跑過那一段,我再坐地鐵到終點去找你。」
甘揚聽得笑起來,不能再滿意了。
怎麼有這麼單純的孩子呢?丁之童簡直有點不忍心。
這種天真的想法一直維持到那天下午,她在另一門大課上遇到宋明媚。
宋明媚往她旁邊一坐,湊近了撞她一下,輕聲問:「唉,中午跟誰一起吃的飯啊?」
丁之童一聽就知道中午在食堂被看見了,存心避嫌,做出一副不太熟的樣子:「一個金工大四的學弟,也是中國人,問我面試的事情。」
卻不料宋明媚直接指名道姓:「不就是甘揚嘛。」
丁之童繼續裝,一邊打開筆計本電腦,一邊滿不在乎地答道:「對啊,他也跟你討教面經了?」
順理成章的一問,宋明媚聽見卻是笑了,笑得洞悉天機似地,反過來問丁之童:「甘揚那人會討教面經?別開玩笑了。他只會問,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跑步?」
最後那句是學著甘揚的口氣說的,學得還挺像。
丁之童心裡一咯噔,表面還是老樣子,說:「他問過你?」
「對啊,」宋明媚答得直截了當,也開了筆電準備聽課,「這人我剛來的時候就撩過,然後他就問我要不要跟他去跑步……」
「你去了嗎?」丁之童又問。
宋明媚搖頭,說:「要是去健身房跑步機上跑,我還能考慮一下,他非要在戶外,那還是算了吧。」
「那後來呢?」丁之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問下去。
前面教授已經就位,調暗了燈光開始放PPT。
宋明媚趁著最後幾秒把話講完:「後來?他大概問別人去了吧。」
丁之童沒再說什麼,手上已經開始找上一節課的筆記,耳邊卻好像又聽到那個聲音,正對她說:丁直筒,要不要考慮一下跟我一起跑步?
FUCK!她暗罵,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僅在那一秒,丁之童是想要衝過去當面問清楚的。但等到上完那堂課,她又覺得大可不必。
1940年的白流蘇曾經對范柳原說過,標準的中國女人外在冰清玉潔,內在卻富於挑逗性。
2007年的丁之童,身高1米67,體重47公斤,腰臀比可以忽略不計,而且還戴眼鏡。
說句公道話,她本就不應該存在那種妄念,再說人家也沒拿她怎麼樣,哪來的那麼些抓馬?她的生活目標就應該是畢業、找工作、掙錢,哪有功夫去想其他?
之後的那幾天,她還是像從前一樣,翻雪山上課,蹲圖書館趕大作業。期間又有兩份求職申請過了初篩,對方跟她約了電話面試。
每次電面,她都會提早半小時從學校趕回宿舍,喝水,上廁所,洗手焚香,關門落鎖,插上耳機,打開電腦,拿出簡歷以及紙筆,最後還在面前放了一面鏡子,做好表情管理,自我感覺好像傳呼台的客服。
除此之外,她還得準備M行的Superday。
所謂Superday,再早幾年被叫作assessmentcenter,測評中心,簡而言之就是各種形式的幾輪面試放在同一天完成。
對於校招來說,Superday就是最後一輪了。看起來距離她掙大錢的目標僅一步之遙,實際上的戰損率甚至高過D-day諾曼底登陸。
不過,在所有交出去的申請當中,這已經是她最理想,也最接近成功的機會了。
那幾天,甘揚還是會發信息過來。她琢磨著該怎麼回,老是想起中學裡看過的那些台灣言情書。其中常有一句台詞——我沒時間陪你玩這種遊戲!也許是因為出現的頻率畸高,而且說話人往往也沒幹過什麼正經事,當年的她每次看見說這句話就想笑。直到此時,她還真想把這十一個字甩他臉上。
當然,她沒有,只是每天臨睡前,集中應一聲。相信對面應該也能明白她的態度,到時候再跟他說一聲「抱歉,不能去看你比賽咯」,管他是求跑友還是撩菜,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轉眼就到了那個周五,丁之童從伊薩卡出發,坐了六個鐘頭的灰狗巴士進了紐約城。
走出長途車站,她先拿著地圖確認了一遍第二天去中城面試的線路,然後搭地鐵到法拉盛,住進那個事先定好的民宿。
那是一棟五間卧室的小房子,紅牆灰瓦,前後都有一巴掌大的小花園。裡面住的都是中國留學生,有在附近讀書的,也有來紐約短期工作的。老闆娘是嚴愛華打鬥地主炸金花的牌搭子,同為八九十年代憑藉海外關係出國的那批中年人,英文不怎麼好,至今還把報稅說成Taxi,沙拉醬說成Dress,但語言能力絲毫不影響人家在此地里活了十幾年,買房買車,閑下來還喜歡給年輕人指點一下人生。
那天晚上,丁之童在老闆娘那裡吃的晚飯,餐桌上難免聊起第二天的面試。丁之童自謙,說只是來試一試,多數是不成的。沒想到老闆娘也跟著安慰她,說:「你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就當見識見識也好。咱們換位思考,人家美國人一樣花高薪請人,為什麼要請中國人,你講對伐?」
丁之童不知道怎麼往下接,只想說呸呸呸。所幸老闆娘也沒打算繼續聊這個,拿出幾個花花綠綠的盒子給她看,說自己正在代理一個保健品牌子。丁之童要是在她這裡拿貨,她看在嚴愛華的面子上,給打售價的五八折,並且語氣誇張地渲染:這份工作好啊!學生和家庭主婦都能做,每個月只要坐在家裡打打電話,少說幾千刀的收入。
此地傳銷合法,中年婦女干這個的不少。丁之童早有耳聞,趕緊說「謝謝不要了」。又費了一番口舌,直到老闆娘確定她是真的窮,這才收了她一餐的飯錢,放她回樓上的小房間里休息去了。
早早洗漱,早早睡下去,卻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認床,她翻來翻去,過了十一點還沒睡著。黑暗中,正在牆角充電的手機亮了一下,隔了幾秒,又亮了一下。房間狹長,像個走道,她從床上伸出一條腿就能夠過來,趴在床沿往下看了看,是兩條簡訊,都來自甘揚。
第一條,說他已經到了紐約,借住在哥大附近一個朋友那裡。
第二條,預祝她明天成功,還說要傳她一條Superday闖關秘笈。
丁之童沒忍住,回:什麼秘笈?
甘揚開始指導:你現在站起來。
丁之童蓬著頭爬出被窩,光腳站在地板上。
那邊又發來step2:雙腳與肩同寬。
她如是照辦。
Step3:肩膀打開,胸挺起來。
她身上只有弔帶衫和小內褲,覺得有點怪異,但還是挺了。
Step4:兩隻手握拳,放在腰側靠後的地方。
Step5:稍微抬頭,目視前方。注意,要用那種俯瞰蒼生的眼神。
丁之童終於忍不住問:這是啥?
甘揚回答:超人啊。
丁之童:???
腦中出現的是1978年克里斯托弗·里夫版的超人,藍色緊身衣,紅內褲,劉海兒彎成一個S。
甘揚還在那兒給她解釋:面試之前找個沒人的地方,保持這個動作至少一分鐘,有助於睾丸酮水平上升,氫化可的松水平下降……
手機屏幕發出的藍光自下往上照亮她的臉,丁之童沒讀完,心說自己也夠傻的,怎麼還真照著他說的做了呢,關機扔到一邊,又爬回床上,鑽進被子里。
這回倒是睡著了,再睜眼已經第二天早上,手機上設的鬧鐘正好響起來。她一躍起床,洗漱,更衣,早餐,化好妝,臨走收拾了行李,帶到長途車站,找了個地方寄存。
一切都是準備好的,每一步都很順利。她到達M行位於中城的辦公樓,在前台報了名字,領了臨時門卡,被帶到三十七樓的一間會議室里。那時,距離Superday開始還有半個小時。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已經有其他候選人等在那裡,不斷還有人陸續進來,漸漸坐滿了整個房間。他們中的每一個,單獨看都不一樣,合起來卻又差不多,年輕,犀利,全副打扮,面帶笑容,可想而知都有一份堪稱範本的簡歷,一腦子刷到爛熟的數理邏輯題,以及各種展現自己不凡經歷和優秀品質的小故事。
時間分秒流逝,二十分鐘,十五分鐘,十分鐘……
丁之童起身,走出會議室。
門口的助理看見她,說:就快開始了。
她答:我去一下洗手間,馬上就回來。
助理大概見慣了臨場尿急的人,抬手給她指了個方向,讓她快去快回。
她踩著地毯穿過走廊,刷開兩道門禁才走進女廁所。裡面很大,也很乾凈,她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在洗手台前站定,眼前是一整面牆的大鏡子。
Step1:雙腳與肩同寬。
Step2:雙肩打開,挺起胸。
Step3:雙手握拳,叉腰,微微抬頭,用那種俯瞰蒼生的眼神,目視前方。
……
許多年之後,丁之童仍舊記得那個瞬間,甚至還在一次升職之後的講話中把這件事拿出來說過,下面聽著的人估計都只當是另一篇成功學雞湯文。畢竟在他們這一行里,這種故事多得不勝枚舉。沒人知道她真的這麼干過。而且,在那一瞬,她似乎真的看到一副紅披風掛在自己身後,並非被風吹起,而是逆著地心引力,以一種近乎於超現實的姿態緩慢地飄揚著。
直到洗手間的門被推開,又有人臨場尿急闖進來,看見她這樣站在那裡好像見了鬼。丁之童這才收勢,對那人點頭笑了笑,踩著高跟鞋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