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很准。
次日天高雲淡,空氣微涼,普拉斯基大橋的歡呼區內人頭攢動。
上午九點四十分大隊伍從斯坦滕島鳴禮炮出發,到這裡已經是半程,一個小時之後才陸續有運動員經過。賽道封路,歡呼區里有點擠,其實也看不到什麼。但路邊駕著攝像機,天上還有直升飛機航拍,周圍每個人都在很賣力地喊加油,丁之童也被這種氣氛帶動起來,湊在圍欄邊看著路上的跑者,在裡面尋找甘揚那張小白臉。
跑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專業選手,先男子組,再女子組,然後是業餘大神,還有幾個殘疾人運動員搖著競賽型輪椅滑過去,再然後視野中才出現一個又一個零零落落的跑步愛好者小團體。
丁之童找得有點疲了,又聽身邊一個大叔說紐馬的路線特別虐,總共要翻五座大橋,爬二十幾個坡,以至於每年都有很多跑者敗走大蘋果。她開始瞎想,心說那誰會不會已經棄賽了?大概不好意思跟她說,還讓她等在這裡?
但就是這時,她終於看到了甘揚。這人身上穿著藍色參賽T恤,胸前別著號碼布,下面是一條黑色跑步短褲,露出一雙肌肉勻稱的長腿,腳蹬灰藍相間的跑步鞋。
大概是因為等得太久了,見到熟人的那一刻,雖說這個熟人一臉我要死了的表情,丁之童還是覺得眼前一亮,奮然踮起腳,擠到欄杆邊上探出身去朝他揮手。
甘揚也看到她了,忽地活過來,原地躥起,也朝她揮手。
王怡就跑他旁邊,瞄了他一眼,意思你幹嘛?省點力氣吧。
甘揚卻還沒完,又躥起來指指王怡頭頂,朝丁之童喊:「這我Partner!」
話一出口,旁邊便有觀眾對他豎起雙拇指,說了句:Goodforyou!圍欄後面的丁之童一尬,然後眼見著王怡臉上也是一尬。正好後面又有別的小團體跑上來,隔開了她的視線,看不見了。
Partner?丁之童的手還停在半空,杵在人群里琢磨著這個稱呼。
是那個意思嗎?她不確定,只知道這話要是讓宋明媚聽見,肯定會覺得自己撩不起的男人果然都性向成疑,然後恭喜她喜提gay蜜。
但如果是這樣,倒也簡單了,人家就只是真心求跑友而已,是她自己想多了。
說句良心話,甘揚這人挺好,仗義,慷慨,跟她談得來,看上去又不娘,的確是做朋友的上佳人選。她一邊瞎想,一邊離開歡呼區。道理都懂,卻還是有點失落。至於理由,只有她自己心裡明白。
回到民宿,丁之童拿上行李,去找老闆娘結賬,卻發現老闆娘算出來的價錢跟她預先準備好的錢不一樣。
老闆娘跟她講契約精神,說臨時加出來的這一晚要比事先預定的上浮30%。
「今天馬拉松比賽,你不是也去看了嘛?」老闆娘給她解釋,「幾萬個人進城,旅館價錢都漲上去了呀。」
道理是這個道理,只是丁之童覺得更虧了,又多拿了一張鈔票出來付了房費。
這一天的霉運還沒走完,離開民宿,她坐地鐵去曼哈頓。結果到了中央公園,才發現靠近終點的歡呼區都已經滿員不能進人了。秋風菲薄,陽光無力,她越等越冷,只好在附近找了間咖啡館坐下,發了條簡訊過去,讓甘揚跑完之後給她打電話,再約碰頭的地方。
那個咖啡館裡有塊大屏幕,也正在播放比賽的直播畫面——專業選手兩個多小時衝過終點,業餘高手三個多小時完賽,四小時之後,就都是各路跑步愛好者了。又過了一陣,連滿頭白髮的老爺爺老奶奶團都到了,一個個領了完賽獎牌,在終點的背景板前面精神矍鑠笑容可掬地合影。
但甘揚的電話卻還沒來。
丁之童等得都餓了,看了眼時間,心說你這成績是真不怎樣啊!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起來,她按了鍵接聽,對面人喘著氣,吞吞吐吐:「那個……我還得去我朋友那裡一下,那個……我們要不晚一點再……」
朋友?你說的是你Partner么?丁之童想問,但開口還是心平氣和,說:「好,你先忙吧,不著急。」
「行,我很快的,一會兒再打給你。」那邊如釋重負,掛斷了。
丁之童放下手機,去櫃檯買了個三明治,坐下幾口吃完,然後拿著行李直接去了長途車站,買票之後才發了條簡訊給甘揚,說她還是決定坐灰狗回去,不跟他一起走了。
那邊很快回過來:你再等我一下吧,坐灰狗回去路上起碼多花兩個小時。
丁之童答:我已經在車上,就不過去麻煩你了,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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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發出,她又嘆了口氣,低頭捂住臉。甘揚這人挺好,仗義,慷慨,跟她談得來,看上去又不娘,的確是做朋友的上佳人選。但卻另有一個事實足以成為這段友誼的dealbreaker,那就是她對他動了超出友誼的心思。
回程又是六個多小時,車到伊薩卡,已經是傍晚了。
丁之童頭抵著車窗玻璃睡了很久,等到了站醒過來,發現脖子都僵了。她一路揉著回到宿舍,天迅速地黑下來,屋子裡亮著燈,心想難得宋明媚周末沒節目,進了門才知道人家老早出去了,等著她回來的是馮晟。
學習小組?求職小分隊成員,來找她當然也是為了正經事,比如問她這一行戰績如何?
但丁之童大概是睡糊塗了,反應了一下總算想起來自己這一趟去紐約究竟是為了什麼——面試,而不是看跑步。然後才詳細說了Superday的情況,都有哪些學校的人參加,案例分析出的什麼題,一對一又聊了些什麼。
馮晟問她餓不餓,熟門熟路地去煮麵條,她打開書包收拾東西,一直等到拿出手機,才發現有一通未接來電,是甘揚打來的。她習慣性回撥,等到覺得不對想要掛斷,電話已經接通了。
「你找我?」她索性先開口問,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快起來。
「我下午看見新聞里說高速公路上有事故,想問問你有沒有被堵在路上。」對面解釋,話接得有點急,聲音聽起來也好像跟之前有些微的不同。但究竟是哪裡不一樣,她也說不清楚。
「什麼事故?我沒看到,一路都很順利。」丁之童回答,似乎也不是她平常說話的口氣。
他們這邊正說著,馮晟走過來,見她在打電話就沒出聲,自己開了冰箱門找東西。
「找什麼?」丁之童問,手機拿遠了一點,但沒有捂上麥克風。
馮晟看看她,說:「拌面的醬。」
「不就在第二格么,上次我們一起去中國超市買的。」丁之童探身拿出來給他。
甘揚一定是聽到了,在電話那一頭輕輕笑了笑,說:「好,我知道了,沒有別的事,晚安。」
「晚安。」丁之童回答,然後電話就斷了。
「誰啊?」馮晟一邊用筷子往碗里撈麵條一邊問。
「沒誰。」丁之童敷衍,莫名就有些心煩意亂。
剛才關於面醬的那一番對話,她是存心讓甘揚聽到的。本意只是想說,你有男朋友,我也有啊,我對你完全沒有那方面的企圖,大家都是好兄弟。但也是她自己不爭氣,當時聲音滯澀,腦子裡一片空白,想不到任何話題,連個玩笑都沒有,聽起來一定很冷淡。而對面那位也好不到哪裡去,就答了一句——知道了,晚安。
丁之童恨不得立刻打回去重新再來一遍。
這時,甘揚還在王怡的小公寓里。
王怡眼看著他放下手機,知道他昨晚那種去哈萊姆跑一圈的狀態沒了,存心問:「就是上午來給你加油的那個?女朋友啊?」
「只是個同學,本來說好一起回去,」甘揚解釋,最後還拖著一句廢話,「但她好像有男朋友了。」
王怡笑起來,說:「有男朋友又怎麼了?不就是同學么,搭車都不行啊?還有,什麼叫『好像』?」
甘揚無語,的確不至於連搭車都不行,但卻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他對她動了超越友誼的心思。
照理說,Superday之後出結果是很快的。所有受試者的打分將被匯總,再結合之前的筆試成績,從高到低排名,排在最前面的人甚至可能當天就收到offer。
但丁之童已經等了整整一個禮拜,沒有電話,沒有電郵,連封拒信都沒有。
在那一個禮拜當中,她每天看無數次手機,查無數次郵件,甚至無數地想像自己的名字在短名單的最後一位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而主宰她命運的那支筆正猶豫是打勾呢,還是把她劃掉。
她也知道自己通過的幾率並不大,從一開始就知道。
BB行招聘的硬指標是學校和實習經歷,但面試中體現出來的軟實力才是最終的決定性因素。
就像面經里把應試者分為三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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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次的是24K純的做題家和過度表現自己的戲精,這些人基本上也就是一面終結的水平。
稍好一些的是開了點竅的做題家,各方面中規中矩,沒什麼出挑的地方。這樣的人能過一面,但offer基本沒戲。
再好一些的是技術很強那種,大概能有三成的機會拿到offer,比如馮晟。
而最理想的目標人群必須EQ超高,上得了檯面,比如宋明媚。如果能夠到這個標準,通過率70%,技術好不好,模型會不會做都是其次的了。
丁之童對自己有清晰的認識,她的定位在「開了點竅的做題家」和「技術達人」之間游移,也就是說,0%到30%的通過率。
一連幾天,宋明媚都在給她打氣,先是說:「你也知道投行最喜歡招的人就是PSD,Poor貧窮,Smart聰明,Desire慾望,三樣你都佔全了。」
Poor和Desire,丁之童相信自己有。Smart,底氣就沒那麼足了。
宋明媚只好繼續加碼,掰著手指頭說:「現在街上的大機構都在搞多樣化招聘,女性,少數族裔,國際學生,你一個人就佔了三個關鍵詞,而且這幾年中國公司來美國搞上市的那麼多,你是nativespeakerofmandarin,這是多大的優勢啊!」
面對鼓勵,丁之童表示由衷的感謝,回頭還是照樣躲起來數日子。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宋明媚的論調也變了,認為眼下最可能的情況就是丁之童吊了車尾,前面有人拿到offer沒確認,此刻她的命運就掌握在人家騎驢找馬的一念之間。
與此同時,馮晟卻是後來居上。他去暑期實習的時候跟過的老闆那裡公關了一番,offer成功到手,而且也是BB大行。
消息傳來,宋明媚要他請吃飯,馮晟心情好,一口答應,還訂了個挺貴的餐廳,在卡尤加湖邊的公園裡。
那是個星期六的晚上,丁之童在圖書館忙完論文直接去赴宴,到那裡坐了一會兒,才開始覺得不對勁。
餐廳里人不多,氣氛很好。位子安排在窗邊,望出去就能看見夜色下平靜的湖面,以及岸邊停泊的遊艇,全都蒙著灰白色的防水帆布,上面還鋪了一層薄雪。
馮晟早就來了,頭髮抓了髮蠟,身上穿了件新襯衣,好像還噴了點香水。淡淡的木香調,不討厭。
宋明媚卻一直沒出現,剛開始打電話過去還說有事晚一點,等到他們各自點了餐,前菜和酒都送上來,才又發了條簡訊,說三號卞傑明突然來伊薩卡找她,她今晚估計是過不來了,讓丁之童務必多吃點,千萬別給馮晟省錢。
放下電話,氣氛漸漸尷尬。對面坐的明明是熟人,丁之童卻一時不知道該聊些什麼好。
但馮晟顯然有備而來,說起他手上的那份offer,僱主是他從前做過實習的L行,給他一個證券部量化交易員的職位,工作地點就在紐約。
「那你準備簽嗎?還是再找找看?」丁之童問馮晟。提到這些,她倒是不那麼尷尬了。
作為求職小分隊的成員,他們的理想當然是投行部,說得出口的理由是更具挑戰性,但實際上還是因為錢更多。
馮晟不答,埋頭切著餐盤裡的一塊魚,緩了緩才說:「除了這個之外,還有個H行的機會倒是IBD的位子,但是要去香港。」
「從這裡招你去香港?那也應該拿globalpay吧?一樣的薪水,那邊個人所得稅比美國低得多,而且還有住房津貼,不是都說只有香港有這個規矩嗎?」丁之童只考慮最實際的問題,錢。
馮晟點頭確認:「是globalpay,住房津貼一個月港幣一萬六。」
「這條件可以啊!」丁之童覺得是個非常簡單的選擇。
但馮晟卻停下手中的刀叉,抬頭看著她,沒出聲。
「怎麼了?」丁之童問,像是預感到了什麼,有點戰戰兢兢。
馮晟仍舊不答,忽然換了話題,反過來問她:「M行那邊,有消息了嗎?」
丁之童懂了。但她裝作沒懂,苦笑著搖搖頭,好像這時候提起這件事有點掃興。
馮晟對她的信心顯然也不比她自己更多,只是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想,等你這邊定下來之後再決定。」
「為什麼要等我啊?」丁之童笑著反問,心跳快起來,語氣卻還是很自然。
既然她這樣,馮晟也不跟她繞了,轉了轉面前的酒杯,看著她說:「你覺得我是為了什麼呢?」
丁之童沒有避諱他的目光,仍舊以求職小分隊隊友的邏輯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十分誠懇地說:「我覺得你應該去香港,雖然說紐約的業務更面向國際市場,但如果你真的想做IBD,現在是最好的機會,等到入行之後再想轉,就沒那麼容易了。」
馮晟聽得一滯,低下頭去,半晌才道:「你說得也對,還有幾天時間,我再想想吧。」
丁之童慶幸他沒把話說透,以後大概還能湊合著做朋友,又笑著說:「其實我真的覺得你很適合做IBD,Superday那天我就在想,要是你在那裡,肯定比我表現得好多了。」
「那是一定啊。」馮晟跟著笑起來。
丁之童這才冷嗤,說:「我就是客氣一下,你還當真了?」
要是照從前的規矩,她這時候大概會推他一把,但從今往後應該是不會了。
一餐飯總算有驚無險地吃完,馮晟叫了侍者過來結賬,丁之童提出AA,被他白了一眼,說:「等你拿到offer再來回請我吧。」丁之童吃癟。
兩人從餐館裡出來,並肩穿過公園和小鎮,走回宿舍去。
一路上,馮晟沒怎麼說話,丁之童也只顧縮在羽絨服里瞎想。
從大四開始,一直到現在,馮晟給她的幫助的確比她回饋的多得多。他教她怎麼申請學校,怎麼辦簽證,分享給她史上最全題庫。他對她傾囊而出,原因其實昭然若揭。這種事在有些人眼中顯然就是她的不對,是一種婊的表現,但她實在不能以這種方式做出報答,婊就婊吧。她只能自我安慰地想,將來有一天,總會有機會把這人情還上。
那一帶有好幾家酒吧,臨街開著窗,或者有一整面牆的落地玻璃。周末夜氣氛火熱,到處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學生竄進竄出。她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什麼地方看著她,但轉頭望過去,卻只看見一幫文理學院的小孩兒在高桌邊比賽吃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