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屋趴散得不算太晚,宋明媚從公寓里出來的時候,卞先生的車已經等在門口,正是馮晟口中的那輛邁巴赫。車身漆黑,映著路燈微黃的光,更像是金錢的顏色。
室外陰冷,零星的雪花還在飄著,夜色之下只見對面中央公園綿綿的樹林。她掛上一個微笑,朝那裡走過去。車門開了,裡面透出燈光,還漾著一股暖氣,像是這寒夜裡唯一的庇護所,足以引得全世界賣火柴的小女孩們前仆後繼。
「麻煩你這麼晚過來……」宋明媚還是保持著原本的節奏,笑著對車裡的人打了個招呼,不慌不忙地折攏了大衣下擺,坐到副駕駛位子上,收進一雙長腿,再拉上車門。
「沒有什麼麻煩的,我正好在附近。你一個小姑娘,夜裡在外面不安全。」卞傑明也笑著解釋,發動了引擎。
到這時為止,兩個人仍舊站在那條微妙的分界線上。
恰如今晚,他約她晚餐,她說已經答應了同學聚會。他倒也不介意,送了她過來,又接她回去。
臨走往車窗外面一指,卞傑明問:「這個房子很不錯的,你朋友住這裡?」
「從前的室友,畢業典禮上你見過的。」宋明媚點頭,只等著他的反應。
果然,卞傑明輕輕笑起來,看了她一眼,又搖了搖頭。
宋明媚懂他的意思:你啊你啊,就是這麼倔強。
去年十二月畢業之前,她在曼島找房子,卞先生就曾給過她一張鑰匙卡,說是在中城買的一套公寓,閑著也是閑著,叫她拿去住。
宋明媚婉拒,說她在格林威治村那裡已經跟人簽了合同,還交了半年的房租。
卞傑明倒也沒再客氣,後來請她吃飯,到那裡去接她,邁巴赫也是這樣停在路邊,等著她下樓。
宋明媚住的是棟老房子,在那個街區司空見慣,紅磚牆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有種城市波西米亞人的浪漫,說不定某扇窗戶後面就曾住過垮掉一代的作家,樓道里回蕩過民謠歌手的破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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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當她從樓里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卞傑明站在路邊,抬頭望著周圍的建築。
她問他:你在看什麼?
卞傑明低頭笑了笑,起初只是對她說:你知不知道慾望都市裡CarrieBradshaw的公寓就在這附近的PerryStreet上?
宋明媚搖頭,臉上恍然大悟似的,心裡卻在調侃,大叔你還真有少女心啊。
等到上了車,他才告訴她真正的原因:此地讓他想起自己剛到美國的時候。
那時的他也是跟人合租,而且住的還是中間的過道廳,兩頭的住客進進出出,都要從他的床邊經過。雖然條件很不好,但那段經歷卻叫他記憶猶新,甚至還記得床頭的牆上掛著一個房東留下來的裝飾品。他後來才知道那是一輛老雷鳥跑車的方向盤,也是因為那幾年裡看了很多美國電影,無數畫面中都有這款車在紐約街頭開來開去,叫他有種跨越時空的熟悉感。
那個時候,他就決定了,自己將來一定要去紐約。
宋明媚認真地聽著,心裡卻在想,這個故事你在雜誌採訪里也講過。
兩人相識是在2007年的夏天。宋明媚剛剛開始在G行IBD的暑期實習,也是不巧,才入職就遇到一個多事之夏。
6月份,傳出貝爾斯登旗下兩隻與次貸有關的對沖基金大量虧損,而且槓桿高得嚇人。
到了8月,法國又來了消息,巴黎銀行也有三隻跟次貸沾邊的對沖基金宣布暫停贖回。
恐慌開始在街上蔓延,G行也受了影響。
外面市面慘淡,內部的競爭又如此激烈,她本來沒奢望能夠拿到returnoffer,只是想在簡歷上添一筆而已。但就是那一段為期十周的實習,讓她認識了卞傑明。
第一次見面,是卞總來訪,找她的老闆吃飯。
不用旁人介紹,宋明媚在辦公室門口遇到他,便稱呼他為「卞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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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看著她笑,一點架子都沒有,說:「你叫我Ben就可以了。」
她認得這張面孔,是因為曾經在財經雜誌上看到過一篇他的訪談,筆者描述他的職業是NewYorkFinancier,紐約金融家,跟《慾望都市》里的MrBig一模一樣。
文章春秋筆法,說他的業務橫跨中美兩地,有豐富的成功操作經驗,致力於將國際資本引入成長中的中國企業。
宋明媚當然不會錯過這種networking的好機會,當即跟卞先生要了名片,隔天就打電話過去,自我介紹之後,求前輩指點,問方不方便聊一聊?
卞傑明當然也還記得她,欣然應允,兩人於是約了一起喝咖啡。
那一次,咖啡她請。
作為回報,卞先生把自己九幾年剛來美國時的光輝歷史回憶了一遍,說他下飛機的時候口袋裡總共只有五十七塊美金,先去的俄州讀大學,後來才到了紐約,在哥大讀了MBA。畢業之後,他在大機構工作了一段時間,積累了人脈與經驗之後,自己開了金融公司,眼下還是一本財經雜誌的撰稿人。
宋明媚自詡聰穎,但聽了半天,愣是沒搞明白這人究竟怎麼從五十七塊美金一直走到今天,可以跟華爾街的老白男稱兄道弟,一起品酒,抽雪茄,打高爾夫,被人稱作「中國問題專家」,仔細算起來這中間也就不過十幾年而已。
那天散了之後,卞先生很快又來約她。第二次是午餐,他請。
宋明媚當然知道是什麼意思,但相比做有錢人的小女友,她更感興趣的還是有錢人的財富密碼。
她是個很實際的人。剛到康村時,留學生聚會,她跟丁之童一拍即合,也是因為這個。
旁的女孩子說:我要在30歲之前結婚。
她說:我要在30歲之前實現財務自由。
丁之童拍了一巴掌說:贊!
於是,第二次,她還是欣然應允,又去赴約。
卞傑明帶她去很好的餐廳吃飯,但兩個人聊的還是檯面上的事情。
卞先生繼續給她講自己的故事,比起上一次又添了更多的細節。
他說自已是靠海外關係出國的,當時只有十八九歲,連英文都講不太好。語言班之後,他進了俄州一所規模很小的浸禮會大學裡讀書,到了大四那一年,已經是valedictorianandfullscholarship最優生和全額獎學金,作為最優生之一,在畢業典禮上致辭。
還有,他二十齣頭的時候,就跟她現在差不多年紀,第一次參與一宗舉辦中美合資企業的談判,那還是在1994年。
至少這一部分的經歷,他說得事無巨細,真的好像一個耐心的前輩一樣。
宋明媚聽著,卻知道他避重就輕。當然,街上的規矩,有些事只能緘口不提。一頓飯吃完,她還是沒搞明白他如何成功至此,好奇心卻愈加被吊起來,更想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午餐之後,卞先生帶她去自己的公司轉了轉。
那裡離G行很近,曼島中城最好的地段,3A寫字樓,卞傑明在高區租了一整個樓面。踏出電梯就能看見雍容華貴的大理石背景牆和金燦燦的招牌,公司名字很直白地叫做「全美金融」。
宋明媚深表敬佩,提了不少問題,宛如講座最後的Q&A環節。
不過,當卞先生提出讓她到他這裡來工作,她卻還是委婉地謝絕了,只說自己實習報告已經在寫,所以還是想留在G行把那十周做完。這是她的原則,不能靠得太近。
而且,全美金融?她當時就在心裡調侃,美國就是自由,要是在國內,這麼牛逼閃閃的名字怕是連工商登記都通不過。
卞傑明倒也沒有勉強,反而贊她態度端正,有責任心,並且答應幫忙給她現在的老闆捎句話。
後來,果然說到做到,宋明媚在實習結束之前,如願收到了HR發來的returnoffer,歡迎她在次年一月份正式加入。就這樣,當丁之童和馮晟還在為工作發愁的時候,她已經是華爾街上的一員了。
暑假過完,第三個學期開始,她回到伊薩卡。
本以為這事就這麼完了,街上多得是二十齣頭的女實習生,像卞傑明這樣的人總不會老惦記著她一個,幾周不見,自然就淡忘了。
她沒想到他還會不遠百里地來看她,還是像在曼島一樣帶著她吃飯,邊吃邊聊。
多事之夏已經過去,那段時間,美聯儲降了貼現率,旨在增加市場的流動性。入秋之後,美股最具代表性的標普500指數還真衝到了1565,創了歷史新高。又過了一周,上證指數也跟著破了6000點。
全球股市一派繁榮,卞先生手上也有兩個項目接連順利完成。如今公告已經發布,他也就可以詳細跟她說了。
他的公司為兩家國內企業擔任財務顧問,替他們設計了整個赴美上市的交易架構,先通過反向併購,進入OTCBB(場外櫃檯交易系統),獲得美國私募基金的融資,擴大規模之後再計劃主板的IPO。現在第一步已經完成,公關宣傳也做得很好,打的都是中國概念和環保概念,掛牌之後股價一路飆升。
兩個人就這樣時不時地見上一次,漸漸地把康村周圍的餐廳掃了個遍。宋明媚還是保持著必要的距離,但卞傑明竟然也不著急。以至於到了後來,反而是她覺得沒把握起來。她一向以為自己在這方面經驗老道,懂得每一個追求者的小心思,知道他們想要什麼,自己又該如何應對,所有來言去語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但卞傑明,卻又是另一個層次了。每次面對這個三十五歲的男人,她都會有一種感覺,事情正在朝她無力控制的方向滑下去。宋明媚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是自投羅網。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就已經站在了這一條微妙的分界線上,近一步是男女情人,遠一步是前輩後輩。卞想要的,顯然是前者。而她,卻更偏向於後者。
宋明媚一直相信,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必須符合經濟學原理中「帕累托優化」的概念——無論做什麼,至少得使得一方獲利,而另一方也不會因此受到損害。
卞傑明有她想要的東西,他的經驗,他的資源。
作為交換,她也必須向他提供不可替代的價值。
而性,顯然不是。
也正是因為這個,她一直希望讓他在她身上看到從前的自己,而非華爾街每年來來去去的年輕女實習生。雖然,他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的確就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實習生。
請他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看到她作為最優生在台上發言,是她的第一次嘗試。
拒絕他的免費公寓,在格林威治村的老房子里與人合租,是她的第二次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