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媚知道,像卞傑明這樣的性格,天然會喜歡和自己相似的人。那種感覺,就好像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自我欣賞。
她現在所做的是在擴大兩人之間能力和經歷上的共鳴,但同時還得注意時刻保持心理上的距離。她從來不是隨約隨到,也絕對不會在他面前流露出太多私人的情緒。倒不是欲擒故縱,而是自知閱歷有限,怕被他一眼看穿深淺,只能遠著一點,讓他覺得她的身上還些莫測的地方。
雖然她信奉帕累托改進,信奉雙贏,這兩條是她與人交往一向的準則,也從中獲益頗多。但卞傑明不一樣,他們之間的力量太過懸殊了,她總不能指望大叔用特別過硬的道德標準去自我約束。如果兩個人要繼續交往下去,不管是以卞傑明希望的那種方式,還是她想要的方式,她都堅信自己手上必須有博弈的籌碼,哪怕只是bluffing。
而卞傑明也並不是她眼下唯一的問題。
經歷了2007年的多事之夏,2008又迎來一個更加傳奇的春天。
一月份的法國交易員事件之後,進入二月,次級貸款的兄弟產品ARS(auctionratesecurity拍賣利率債券)又上了新聞。先是媒體曝出消息,說券商資金緊張,很可能無法保證贖回。投資者唯恐不能變現,紛紛拋售。而發行這種證券的大多是地方政府、醫院和學生貸款機構,暴跌之後,資金鏈一斷,導致一大批沒了學費的大學生和拿不到津貼的殘疾人、老年人在電視新聞里聲淚俱下,控訴華爾街欺騙人民群眾。
一時間,街上人人自危,全都抱著「安全第一」的心態,市場持續走低,不斷收緊,妖異頻現,就像是退潮時漸漸露出水面之下醜陋的河床。
還在培訓中的宋明媚也收到了G行風險控制部定期對內發布「黑名單」,上面已經出現了一些從前想都想不到的名字,比如貝爾斯登,僅僅幾個月之前,還被《財富》雜誌評為「全美最受尊敬的證券公司」,如今已經從橙色預警的「限制」上升到了紅色的「禁止」,意味著瀕臨破產。再跟丁之童一打聽,M行的「黑名單」上也是如此。兩人不禁調侃,這一回大概真的要見證歷史了。
也是在那幾天,馮晟在facebook上po出了自己資格考試的分數,95。
大家在下面道賀,也有人開玩笑問他:眼下這種市面,作為一個新交易員,是不是壓力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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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們這一批人都差不了多少,全是剛入行的小萌新,迎頭撞上了大場面。
宋明媚也是一樣,十周的培訓即將結束,她就要正式開始在G行IBD的工作,天知道又會經歷些什麼。
而且,更加荒誕的是,也是在那一陣,她曾經跟丁之童隨口胡謅的「追求者投資組合」居然也遭受了不小的損失。
宋明媚此人從小便是同輩里楷模,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優秀,長得漂亮,隨便什麼場合,只要鏡頭掃到她,必定要給個特寫。等到年紀長起來,更是追求者眾。
但哪怕是這樣,她卻沒有成為那種只有男性緣的女生,因為熱心和仗義,就連女生都會喜歡她。
如果非要說一個缺點,那就是她好像從來沒有愛上過什麼人。
她有過許多追求者,如果合適,也會適當發展。但她總是可以非常客觀的看到他們身上的優點和缺點,就像課後完成老師的作業,闡述如何為一家企業估值。
過去的大半年裡,遠在帕薩迪納的追求者2號一直試圖說服她畢業之後去舊金山工作,得知她簽了紐約的offer,便主動退出競爭,跟同校的一個學妹談起了戀愛。來跟她坦白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同居了。
聽到這個消息,宋明媚只覺得好笑,何必瞞著她呢?地理上的距離是個很實際的問題,換了她也會這麼做,何來立場批評別人?於是,她很是平和地向人家表達了祝福,退出了這一宗「投資」。
然後,又是上海的追求者1號鄧柏庭。
鄧柏庭跟她同一所大學,比她高兩屆,人稱「老鄧」。雖然這稱呼聽起來有些老氣,但老鄧本人其實是個白凈且瘦的青年,頭髮軟軟地貼在腦袋上,帶著些自來卷,看起來有點像《丁丁歷險記》里的丁丁。
他們倆是在宋明媚大一軍訓的時候認識的,又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老鄧認識了宋明媚。
那個時候,男生們說著「軍裝是檢驗真美女的最佳標準」,一同去操場上看新來的學妹。鄧柏庭和其他很多人一起發現了列隊里的宋明媚。粉的唇,黑的發,精緻的五官,好看得叫別人驚心動魄,她自己卻理所當然,並不奇貨可居。
從那天開始,鄧柏庭暗戀了她三年半,早已經知道她的一切情況,名字,專業,年級,甚至通過她校園網的ID推測出了她的郵箱地址,但直到研究生二年級的寒假才鼓起勇氣給她寫了一封信。
原以為會被拒絕,或者根本不會得到回應,直接被當作垃圾郵件也不一定。結果沒想到宋明媚還真收到了,甚至抱著朋友多多益善的心態,剛開學就主動提出和他見面,在學校外面的小吃街上請他吃了頓飯。
讓女生請客不是老鄧的本意,只是因為他坐在那家小飯店裡,兩個人都已經聊上了,還是覺得不真實,回到宿舍才想起來,剛才竟然是宋明媚買的單。
他很不好意思地發消息過去解釋,宋明媚卻說,自己剛拿了獎學金,叫他出來吃飯就是想好了要請客的,最後還拖著四個字——「下次你請」。
老鄧看著手機屏幕,又一次恍惚,居然還有「下次」!
只是不巧,那個時候,宋明媚也已經快畢業了,而且已經拿到了康村的offer。兩人以「友情之上,戀人未滿」的狀態交往了一段時間,直到她出國留學,老鄧自己也研究生畢業,工作了一陣,又動了創業的心思,跟幾個朋友一起做了個社交網站。
網站的名字,「墨契」,是宋明媚起的。起初只當是老鄧自己做著玩兒,而她也還是像從前一樣熱心,在同學朋友圈子裡幫他推廣。老鄧看到用戶增長的數據,才發現這個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女孩子居然有這麼廣的人際網路。
但兩人之間的矛盾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老鄧原來覺得,像宋明媚這樣一個人,本就不是他可以企及的那種女生,但難得為人上道,就算追不到也叫他心情愉悅,可偏偏談到創業這件事,從她那裡得到的從來都是直諫,一點不留情面。
宋明媚在G行實習的時候,接連做過兩個TMT項目,可比公司更是看了一大堆,現學現賣地給老鄧提了不少意見。
其一,國內同一時間開始做這個的有好幾家,有的已經比較成熟,號稱中國最大,全國領先,他怎麼跟人家競爭?
其二,「墨契」抄的都是facebook的套路,但反正你抄,我也可以抄,怎麼拿出區別於其他網站的特點?
其三,因為用戶主要是學生,還註定了未來的成長性不會很好,拿什麼去吸引投資人?
其四,更是直指老鄧本人,說他從學校出來沒幾天,至今還是學生思路,做產品做技術沒有問題,甚至團隊管理,也因為總共沒有幾個人,暫時能湊合。但銷售、市場、財務、法律、投融資完全就是從零開始,一點實際經驗都沒有。
起初,老鄧還沒怎麼當真,但宋明媚卻認真起來,說自己實習的時候,每周都要看幾十份商業計劃,寫各種分析報告,做各種模型。標的公司的現狀,定位,競爭優勢,流量變現的可能性,哪些能入得了買方的眼,哪些又註定只是學生仔的小打小鬧,她心裡門兒清。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主張鄧柏庭他們應該找到新的賣點,制定更加有效的購買力誘導策略,甚至提供直接的購買可能。
老鄧接受了她的第一波意見,重新調整了網站的架構,目標人群也變成了大學生和城市白領,也就是即將踏上社會以及已經工作的那一批人。這些用戶哪怕現在只是分享考試和求職經驗,明天就會開始交流消費資訊,小到美食、快消、娛樂、旅遊,大到汽車、房產,接下來便是裝修、結婚、育兒、理財,總之都是生意,都是誘導購買力的機會。
原本小打小鬧,漸漸成了真的。這一陣,他們準備在兩個月內上線一個網頁遊戲,當然,還是抄的facebook。人家原版叫作parkingwars,他們直接翻譯過來叫「搶車位」。
宋明媚無語,說你至少改改呢。Facebook的Parkingwars,所有人都看見了,你能抄,別人不會抄嗎?不出幾個月,國內所有做SNS網站肯定都會上這個,各家的界面和操作方法可能略有不同,但內核都是一樣的。
老鄧又一次接受了她的建議,產生了一個新想法——「搶房子」,但玩法還是搶車位的那一套。
宋明媚再次無語,乾脆趁著培訓,上課摸魚,把整個規則重寫了一遍,發給老鄧,預言只要照她說的做,上線即大火。
老鄧倒是奇了,問是什麼。
宋明媚答:「不是去別人那裡搶房子,而是請別人住到自己家裡來。」
「那有什麼不一樣啊?」老鄧不懂。
「就是虛擬同居呀,」宋明媚提醒,「實名社區,都是真實的同學、同事、朋友關係,刺不刺|激?Sexsells,最最基本的商業原理。」
大概是給她搞毛了,從前早請示晚彙報的老鄧,那一陣已經一個多禮拜沒聯繫她了。
宋明媚倒是有些失落,不是因為老鄧,而是因為「墨契」。
也是這個時候,她入職在即,卞傑明又來約她吃飯,但這一次卻不是他們兩個人,在座的還有一個G行特殊項目組的MD。
餐桌上,卞傑明談笑風生,把她也介紹給了那位MD,措辭之間並沒把她當成是女伴,而是一個自己頗為欣賞的後輩。
宋明媚有些意外,她是知道「特殊項目組」的,聽名字有點specialagent的意思,相傳是G行獎金最高的團隊。卞傑明想做什麼?她隱約有了猜測,卻又不敢相信。
那頓飯之後,與MD道別,兩人上了車,卞傑明才開口問:「你想不想加入特殊項目組?」
「去做什麼?」宋明媚問。
卞傑明回答:「養豬。」
宋明媚笑起來,也知道這不僅是個玩笑,特殊項目組這一年正在中國收購養豬場。
去做中國相關的項目,顯然與她更加契合。比較歐美市場現在的情況,獎金估計也會更加豐厚。但那個團隊許多人搶著要進,為什麼輪到她?她坐在那裡,腦中瘋狂計算。
卞傑明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沒有再繞圈子,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也許街上有些不好的傳說,像我這樣的人私生活如何如何。但你不如用正常的邏輯判斷一下,我花出去的每一分鐘時間都是有價值的,如果只是為了一個女人,我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伴遊,人種、年紀、身高、長相,甚至學歷,點菜一樣的選,我至於么?」
「那你怎麼看我?」宋明媚便也開誠布公。
卞先生看著她回答:「你不一樣,明媚,給你五十七塊錢,把你扔在JFK機場,十七年之後,你也會走到我現在這個位子上。」
「真的?」宋明媚難以置信。
「不對,」卞先生想了想卻又搖頭,「你會比我現在更好。」
「為什麼?」宋明媚只等他怎麼捧她。
卞傑明卻只是笑著實話實說:「你的英語,可比我那個時候好多了。」
宋明媚也跟著笑出來,只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原本對他的看法也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