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啊——」開頭總是這麼一聲,柳總很喜歡這樣叫他,然後照例會問他在幹什麼,最近好不好?
但這一次甘揚打斷她說:「柳總,我想在上海買個房子。」
那邊怔了怔,笑問:「從前總是說不要不要,這回怎麼轉性了?」
甘揚也跟著笑,直接說:「你叫人過去看看吧,樓盤的名字叫東方曼哈頓。」
「地方都挑好了?」柳總意外。
甘揚解釋了一句:「那裡離她家很近。」
「女朋友家?」柳總問,「你們以後打算住上海?」
「嗯,」甘揚應了聲,「我跟你說過的,她是上海人。」
「想要結婚了?」柳總默了默才又問,聲音里還是帶著笑的。
甘揚不答,反過來問柳總:「你要不要見見啊?」
那邊傳來輕輕的笑聲,說:「當然要見,就是這一陣比較忙……」
甘揚介面道:「那我帶她回去好了。」
「也行,」柳總想了想回答,「什麼時候回來,你提早跟我說,我得好好準備準備。」
甘揚這才改了口,含糊道:「再說吧,我們倆都是剛開始上班,總得過幾個月再休假才合適。」
「也對,」柳總即刻附和,「夏天回來太熱,你們還是在美國呆著好,等到秋天涼快了再說吧。」
「嗯。」
「女朋友叫什麼名字啊?你還沒跟我說過呢。」其實,柳總也是第一次問。
「丁之童。」甘揚回答,本來只是一通試探性質的電話,說到這裡,他竟也當了真。
如果沒有甘坤亮這件事,柳總應該會來美國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也一定已經跟丁之童見過面了。那一瞬,他甚至可以想像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的場景。初夏夜的伊薩卡,小鎮飯店微黃的燈光,柳總看著丁之童,丁之童有點囧,而他在旁邊替她們倆緊張,但每個人臉上都是笑著的,所有細節歷歷在目,就像真的發生過一樣。
電話掛斷,甘揚就在網上買了回去的機票,把返程的時間定在兩周之後。
直到當天晚上視頻,他才把這安排告訴了丁之童。
那幾天,她已經被派到秦暢那個項目上,出差去了美西給一家互聯網企業做盡職調查,輾轉幾個城市,白天做各種客戶和供應商的訪談,晚上窩在賓館房間里加班。2008年過掉將近一半,市面變得更加蕭條,M行本來有傭金一億以下不做的規矩,現在也接了這種交易體量小得多的項目。
「我得回去一趟。」他開門見山地對她說,卻不知道應該怎麼跟她解釋眼下的狀況。如果要說,那會是個太長也太複雜的故事。
「回哪兒?」丁之童沒懂,凝眉看著屏幕,手上還在打字。
「回國,我家。」甘揚補充說明,視頻就是這點不好,甚至捕捉不到對方的眼神。
「回國?什麼時候走?」丁之童總算停下來。
「明天晚上的飛機。」甘揚回答。
「是你家裡有什麼事嗎?」丁之童怔了怔。她最早要到周末才能回去,也就是說,他走之前,兩個人見不上了。但其實只差兩天而已,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急。
「沒有,」甘揚笑著搖頭,「就是我媽想我了,又正好趕上一個親戚結婚。她最近走不開,一定要我回去一趟,說不回就跟我斷絕母子關係。」
丁之童給他一個假笑,自然沒拿他最後那句話當真,但也不好反對人家母子相見。她還是老樣子,馬上想到正經事:「那你工作怎麼辦?」
甘揚還真沒考慮過這個,想了想才答:「我去跟公司商量一下,應該能請假吧?」
事情來得這麼突然,丁之童覺得處處都不對,又是一連串的問題:「可是你F1馬上到期了,OPT申請了還沒拿到。我聽人家說,簽證到期前兩個月最好別出境,有可能會進不來……」
「你別著急啊,」甘揚還是沒當回事,「每年畢業都有留學生出去旅遊,不也都進來了么?」
「人家旅遊是去南美吧?跟著美國同學一起從墨西哥邊境開車回來的,你這能一樣嗎?」丁之童一語道破。
甘揚沒說話,卻看著她笑起來。視頻畫面稍有延遲,短短一秒的靜默像是電影里的慢速特寫鏡頭。
「我就瞎想,你別嫌我煩……」丁之童也覺得自己挺煩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去想那些。
「沒有,」甘揚搖搖頭,勾起一邊嘴角看著她,「我知道你是想我了。」
丁之童嘴裡「切」了一聲,眼神遊移到屏幕別處。
甘揚卻還在那邊說:「不能總是我等你,你也等一回我呢……」
「行,等你——」她做出敷衍的樣子。
甘揚存心不說話,就那麼看著她。
隔了一會兒,還是她忍不住問:「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就兩個禮拜。」他就等著她這一問,很喜歡她說出這句話時的樣子,像是已經在期盼著那個歸期了。
那還不算太久。丁之童點點頭,又回到原本的姿勢和節奏,凝眉看著屏幕,手上打著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寫的那些句子七零八落,八成都是要被刪掉的。
第二天傍晚,甘揚在JFK機場上了飛往上海的航班。
國際航班先到上海,轉機,再租車。總共二十幾個小時的旅行,加上時差,感覺好像過了幾天似的。
進入小城,異地來的司機不認識路,甘揚自己也好幾年沒回來了,有些轉向,只好結了車費,又換了輛當地出租。
計程車帶著他駛過新建的景觀道路,沿途都是這兩年剛開發的建築,商場,辦公樓,酒店,住宅區。粗看竟也有了幾分都市的味道,但其實大都還空置著,玻璃幕牆上貼著招租招商的廣告,有些已經蒙了塵。
工作時間,他直接去了總公司,車子開到辦公樓下,才打電話給柳總。
電話里,柳總只有短短几秒鐘的驚訝,而後便笑起來,說:「我下來給送你家裡鑰匙。」
就連這反應也讓他覺得不太對勁。
但看到真人,倒還是原本熟悉的樣子。柳總結婚早,這時候也就不過四十三歲,還留著跟年輕時一樣的及肩直發,松身白T,牛仔褲,白跑鞋,看起來很見年輕,對他也還跟從前一樣,上來就抱了一抱,又摸摸他的頭和臉,問:「怎麼說都不說突然跑回來了呢?路上累著了吧?看你這眼睛紅的……」
甘揚忽然動容,雖然已經高到母親需要仰頭看他,但那舉動還是讓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連正事都忘了。直到柳總把鑰匙遞過來,讓他趕緊回去洗個澡睡一覺,他才想起來問:「……甘總也在吧?」
柳總沒看他,並不意外,似乎早已經猜到他為什麼突然回來,靜了靜才點點頭,說:「你先回去休息,晚上我們一家人一起吃飯。」
甘揚點頭,都已經到了這裡,也就不急於這個小時了。
柳總叫他回的「家」是去年剛搬的新房子,就在辦公樓附近,算是小城當時最好的樓盤,一套寬綽的頂樓複式。裝修完成之後,就在視頻里給他看過。雖然他很久沒回來了,但也特為給他留了一個房間,看起來就跟裝修雜誌上的那些男孩房差不多,藍色條紋壁紙,美式橡木傢具,書架,寫字檯,牆壁上掛著一排卡通版的古董車裝飾畫。他當時就覺得好笑,猜到柳總準是沒時間弄這些,全部扔給設計師做。人家聽說是「兒子房」,便自動腦補出一個十來歲的小屁孩兒,照著通常的套路裝了這麼一間出來。
到自己房間放下行李,他又上下看了一遍,尤其是主卧,衣帽間里只有的柳總的東西,這讓他稍稍安心,又有點摸不清父母之間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也是真累了,他沖了個澡睡下去,一覺醒來,天都已經黑了。他起來洗漱,換了衣服,再打電話給柳總。柳總開著車過來接他,兩個往老城的方向去。一路上穿過原本的小鎮中心,雖然當年的百貨大樓已經停業,電影院很舊很舊了不知再放多久以前的老電影,很多地塊已經拆遷,包在藍色圍擋里,但路上人來人往,步行街擺著夜排擋,看起來還是要比新城那裡熱鬧許多。他念過的書的小學還在原處,校門變得那麼小,幾乎不認得了,初中已經改了名字。下車時,他嗅到空氣中淡淡化學品的氣味,似乎也比從前更重了些。
柳總帶他來的地方,是當地開業最早的一家四星級賓館。出國之前,他常來這裡的美食街解決三餐,其實只是因為離學校很近,方便他呼朋喚友,或者晚自習上到一半,從學校圍牆上翻出來,買一把羊肉串再翻牆回去。柳總卻一直口口聲聲地說,這裡的大師傅家鄉味做得地道,她兒子最喜歡吃這裡的菜。
小鎮就是這個樣子,到處都是熟人,一進賓館大門,便一場接一場上演「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戲碼。
開場總是誇張的一聲:哎呀!詠鵑,這個是……?
柳總總是笑著回答:我兒子呀。
對方便會上下打量他一番,將信將疑:這是揚揚?!要是走在街上都不敢認了!
柳總帶著一點低調的驕傲解釋:今年大學畢業,剛剛從美國回來。
人家於是讚歎:這下你可以退休享福了。
柳總卻答:哪裡啊,就是回來看看我。他讀金融的,在紐約有自己的工作,哪裡看得上我們這種小地方的生意,過幾天還要回美國去的。
人家再看著他,說:好孩子,有出息,長得也好看,有女朋友了嗎?
甘揚:……
等人家走遠,柳總才輕聲笑,說:「你別嫌煩,這還算少的呢。這幾年很多人嫌這裡空氣不好,都搬到隔壁市裡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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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不搬呢?」甘揚問。
柳總又摸摸他的腦袋,說:「人家都是為了孩子搬的,我孩子又不在這兒,我幹嘛找這麻煩?住得遠辦事不方便。」
甘揚好笑,忽然覺得自己大概是誤會那個設計師了,不管幾歲,在柳總眼裡他永遠都只是當年離開時那個初中剛畢業的小男孩。但再轉念,又覺得柳總沒錯,雖說他一個人在外讀書,但其實一直靠著家裡的供給過得隨心所欲,所謂的獨立只是個表象罷了。
就這麼走走停停,總算進了中餐廳的包廂。裡面沙發上已經坐著一個人,赫然就是甘坤亮。
看到他進來,甘坤亮站起來笑,說:「揚揚,過來比比,是不是比我高半個頭了?」
甘揚站在門口沒動地方,一時怔忪。這話是他小時候說過的,當時他才上小學,個子還不到父親胸口,就放下豪言壯語將來要比父親高一個頭。母親那時在旁邊笑,說:別啊,那可就太高了,長到你爸爸這樣就可以啦。
此時也是柳總開口,對甘坤亮說:「你快坐下吧,當心碰著。」
甘揚這才注意到父親的左手一直在抖,走路也不是太靈便。
等到三個人坐下吃飯,柳總倒也沒隱瞞,把甘坤亮出獄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早在入獄之前,甘坤亮就有糖尿病,去年在裡面有過一次小中風,被送進監獄醫院治療,檢查出來蛛網膜下腔出血,這個病剛好能夠上司法部規定的嚴重疾病範圍,於是便順理成章地申請了保外就醫。考慮到是他經濟犯,刑期也已經沒剩下多少,律師給他們打過包票,像甘總這個情況應該是不用再進去服刑了。
甘揚知道甘坤亮路子野,早些年能把生意做大的神人,幾乎都是這種激進的作風,一不留神就要把自己折騰進去的類型。從曾俊傑那裡聽說父親出獄,他的擔心之一就是這程序里有些不合法的地方,或作假,或行賄,到頭來會牽連到母親。現在聽到這一番解釋,一切似乎合情合理,他總算稍稍放心。
不過,眼前的甘坤亮已是氣色紅潤,生活自理,吃飯也能拿筷子,只有手抖和走路看得出一些中風的後遺症。他免不了腹誹,法院怎麼不來複查一下,是不是已經恢復到能夠收監的程度?這人還是在裡面關著,他比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