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視頻,沒有電話,只有簡訊往來。
幾天之後,丁之童才漸漸意識到甘揚的變化。但她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對,他還是會發消息過來問她,吃了什麼,下班沒有,提醒她別太晚睡。而且,她的生活節奏似乎也更適應這種溝通方式,不需要實時回復,有時間就多打幾個字,沒時間只發一個表情也可以。
等到出差的日期確定下來,並沒出現噩夢裡的那種巧合。她應該可以去機場接他,兩個人一起過一夜,第二天再走。她主動給甘揚打電話,報告了這個好消息,本以為會聽到一聲興高采烈的「贊!」,結果卻只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
「怎麼了?」她問。
那邊差不多同一時間開口,輕輕叫了聲:「童童……」
她沒應,等著他說下去。
對面緩緩呼出一口氣,這才道:「家裡還有點事沒辦完,我可能……得把機票再往後改簽兩周。」
「……什麼事啊?」她怔了怔。
甘揚卻是笑了,似乎又變回一貫輕鬆的語氣,一半解釋一半抱怨:「我媽公司里的事情,沒什麼要緊的,就是必須我本人在才能辦。難得回來一次,她還不得捉著我不放啊?非得全都弄完了才能走,你別擔心。」
丁之童聽得出來他不想細說。必須本人到場,大概率是分錢分股份。跟錢有關的事,她作為外人也不好多問,只是笑著揶揄:「我擔心什麼呀?還不就是在想你的簽證怎麼辦么?」
當時已經六月底,甘揚的OPT申請還沒批下來,工卡更沒到手,如果不在原定時間回美國,那就真的要拖到留學簽證的最後60天里了。在此期間,他被拒絕入境的風險非常大。
這些,甘揚當然也知道,靜了靜才答:「等事情弄完,我重新去辦簽證。」
丁之童想問,你都已經畢業離校了,準備簽哪種啊?
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只聽見那邊輕輕呼吸的聲音,嘆息似地說:「童童,我好想你啊……」
「我也想你。」她回答。情侶之間很平常的一句話,不知為什麼,聲音噎在喉嚨里,像是鼓足了勇氣,好不容易才說出來的。
後來回憶起來,她總覺得自己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預感,但又像是故意隔絕了些什麼,只去考慮最實際的問題。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六月完結,七月開始,丁之童去美西出差,一圈跑完又回到紐約。
而甘揚還是沒有定下返程的日期,雖然從未明確地聊過,但他們彼此都清楚,這麼做,他在這裡的工作基本就得黃了,以後就算再來,也只能短期地待上幾周。
他沒再跟她視頻,甚至連電話也比從前簡短了許多,但幾乎每天都會跟她說一句「我愛你,我想你了」,比從前更加頻繁。
丁之童不知道這算什麼,她不敢問,只是等著。
也是在那幾天,同事之間傳出一個小道消息,IBD會在七月份發一筆獎金。
按照M行一貫的做法,每年的獎金應該在次年的二月份發放,有時也可能延期到七月。但這一次卻不同尋常,部門發出來的公開信里說這是上半年度的獎金。
過去幾個月里,市場是什麼樣子,大家都看得到。周圍人難免議論,丁之童聽到一個大概,2008年剩下的日子很可能會更糟,上面有人著急把能分的錢分了,所以才有了這一筆「年中獎」。至於她這種第一年的分析師,只是連帶著得了好處的蝦兵蟹將。
從消息傳出來到正式拿錢總還有幾天,其中的某一日,丁之童約了宋明媚一起吃午飯,在餐館門口剛好碰到管文苑。
雖說丁之童跟管文苑算是一個部門的同事,但還沒在同一個項目組裡合作過。管文苑又是那種刻意避開同胞的類型,和丁之童只是點頭之交。反倒是宋明媚,還是跟人家很熟,遠遠看見就招手叫她跟她們一起坐。
於是,三個人同桌吃了頓午飯。席間聊起來,管文苑頗多怨言,覺得工作時間真的很不友好,而且做的事情也跟她之前想像得不太一樣,太瑣碎,以至於無聊。
丁之童聽著,和宋明媚交換了一下眼色,不禁感觸。
這段時間股市和債市還算穩定,對街上泥足深陷的投行來說,是個難得的融資窗口期。M行當然也不會錯過機會,已經在跟幾家機構談注資的事情,而C行就是金主之一。有個北京來的項目團隊暫駐三十八樓的行政層辦公,時常可以看見他們到樓下的吸煙點抽煙聊天。
所以,管文苑是鐵定可以拿到returnoffer留下來的,問題只是她願不願意。普通學生眼中萬里挑一的機會,對她來說只是一個不怎麼看得上的選擇。正如上一次簽了L行offer之後的renege,這就是VIP在世間行走的方式。
吃完午飯,回去上班,宋明媚卻又打電話過來。
丁之童奇怪,問她有什麼事?
宋明媚難得吞吞吐吐,說:「我本來想問問你……」
「什麼?」丁之童催她快說。這句話有頭沒尾,但她卻好像已經猜到了後面是什麼。
下半句不出所料:「你家甘揚回來了嗎?」
「沒。」丁之童一個字回復,仍舊隔絕著那些她暫時不想考慮的問題。
「他沒跟你說為什麼?」宋明媚卻不放過她。
「大概說了一點,因為他家裡的事。」丁之童答得極其簡略,但其實她知道的也只有這些了。
「那你怎麼想?」宋明媚又問。
「什麼怎麼想?」丁之童裝蒜。
「是留在這裡,還是跟他回去啊?」宋明媚讓她二選一。
「廢話。」丁之童回復。
那邊沒再追問,好像聽懂了。
那天夜裡,丁之童很晚才下班,回到公寓,一時提不起勁洗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睡了沒多久,甘揚走過來坐到她身邊,脫掉她的鞋子,輕輕放到地毯上。
她幡然醒來,才發現只是做夢。
Renege,背信。
那一刻,她看著窗外夜幕下的城市街景,忽又想起這個詞。
有些人在世間行走的方式本來就跟她不同,就算背信,也是很平常的事。
一連幾天,甘揚,龍梅,柳詠鵑,三個人關在辦公室里算賬。
一沓沓黑色文件夾里是裝訂好的合同,票據,各種憑證,財務和法務部的僱員來來去去,一場接一場的短會。時間過得飛快,好像一轉眼天就黑了,再一轉眼已經過了午夜。
甘揚只配在旁邊聽,簡直不知道自己這四年都學了點啥,剛開始甚至連應收應付和總賬系統里的借貸都分不清楚。
兩個中年婦女也還是把他當成多年以前趴在桌邊寫作業的小孩,想起來就問他一句:「你餓不餓?快去吃飯吧。」或者「不早了,你先回去睡覺吧。」龍梅的辦公室里一向儲藏著好多零食,有時候還會拉開抽屜拿了條奧利奧給他吃。
但他一直沒走,拿到什麼看什麼,有什麼幹什麼。
柳總跟他開玩笑,說:「你個神經孩子是不是還不信我?非得在這裡守著?」
「不是……」甘揚當然否認,「我就想看看,反正回去了也睡不著。」
「你還會有睡不著的時候啊?」柳總揭他的短,「放心吧,沒什麼過不去的。」
話雖然這麼說,但還是默認讓他留下了,哪怕他最大的作用就是點外賣和給屋裡的飲水機換水。
關於上市,柳總沒有明確說過什麼。但甘揚可以看得出來,他和龍梅,當然主要是龍梅,已經說服了柳總不在申請材料上做「技術處理」。
可麻煩還是有的,比如甘坤亮。對於甘總的口才,他有過耳聞。那可是改革開放之後全中國第一批案值過千萬的詐騙犯,雖然是集資詐騙,但其實力同樣不容小覷。
就這樣算了幾天,最後出來的是兩組數字。
一邊是手頭上所有的錢:賬面的現金,待收回的貨款,還能夠動用的銀行信貸額度……
另一邊是必須要花出去的錢:日常辦公費用,原材料,工人工資,還有吃了那張行政罰單之後,不得不馬上升級的污水處理設備……
再減去股份回購,缺口比甘坤亮估計的兩億還要大。
甘揚算得頭皮發麻。
柳總當然也看出來了,安慰他說:「不一定有這麼多,都是可以談的。」
怎麼談?甘揚毫無頭緒。事情是他要母親做的,但現在真的開始了,第一個覺得不可能的也是他。
而且,甘坤亮也沒閑著,時常來橫插一腳,到總公司找柳總,叫她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IPO。
上半年股市暴跌,新股發行放緩。但此時臨近北京奧運,大盤的確往上走了一段。甘總這麼有賭性的人,一定又看到了希望,覺得只要「搏一搏」,事情還是有可能成功的。
甘揚等在辦公室外面,隔著落地玻璃看著裡面兩個人對話,看得心驚肉跳。只等著甘總出來,他再進去發表反方觀點——所有人都知道這段時間的小牛市只是政府的維穩的結果,等到奧運結束,肯定又是滿盤皆綠。甚至已經有人預言,證監會可能像曾經的許多次那樣,停發新股救市。如果他們不從現在開始想辦法,還在申請材料上造假,到時候恐怕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了。
柳總沒被勸動,但甘家那邊的股東早已經被他說服了。甘坤亮先是帶了兩個兄弟過來,動手就要搶公章。後來乾脆把老父親也抬了來,藤木拐杖直接戳到柳總臉上,說你有沒有良心啊?你才四十多,是不是有了外心?你不姓甘,不配做甘家的主!
至此,甘揚總算髮現自己除了換純凈水之外的另一個功能,他擋在母親面前,對祖父說:「我姓甘,我配不配啊?」
藤木拐杖已經打到他身上,但終於還是放下了。
於是,他們得以按照之前商定的時間表,開始一個一個地見投資人。從最大的兩家股權投資基金,到最零散的本地土豪,談寬限期,商量回購方式和還款計劃。
與此同時,龍梅也在到處跑,不是催賬,就是借錢。還有的可能進入司法程序,單是官司就有幾十宗。
催賬,不順利。這種時候,到處都用足賬期,有的甚至反過來跟他們商量延期。
借錢,也是一樣。那幾年,本地的太太們中間已經開始流行買鉑金包,但龍總監走進愛馬仕,一向只買絲巾、茶具、木雕,甚至麻將牌,拿去當禮品送,跟本地幾大銀行的關係搞得非常好。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還是發覺遠遠不夠。錢這種東西,往往只能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也是在那幾天,甘揚去車管所換領了中國駕照,給柳總和龍梅當司機。
他知道自己已經做了長時間留在這裡的準備,但卻一直沒有給丁之童一個解釋。
每一天夜裡睡下去,他都在想,明天應該告訴她了,但等到第二天結束,卻發現自己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有時,一個人在外面走著,或者路上開著車,他便會反覆地想這些事,比如告訴她之後,又該怎麼辦呢?他們必定要分開一段時間,一年,兩年,甚至更久,而最終的結果根本無法預計。
在考慮這些事的同時,他常常發覺自己在用跑馬拉松的方式呼吸,鼻吸,口呼,每一次都深深地吐盡,就好像這樣做可以撫慰一下他宛若詐騙犯一般重壓之下的心靈,讓他暫時感覺輕鬆一點。
於是,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拖下去,直到柳總被送進醫院的那一天。
癥狀是頭痛。
到了醫生那裡,甘揚才知道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但柳總沒有告訴其他人。這一次之所以讓他看出來,也只是因為疼痛已經超過了她可以若無其事地忍過去的程度。
在陪著母親做檢查,等待診斷結果的同時,他忽然覺得這段時間折騰著的其實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命運別再跟他開這個玩笑,其餘的一切就都無所謂了。
但柳總顯然不是這麼想的,坐在候診區還一直在跟他說接下去要做的事。
比如看現在的趨勢,歐美單肯定還會減少。我們這幾年日本訂單做得少,今年開始要重新撿起來了。
比如裁員是躲不過去的,閑置的廠房和設備也統統賣掉,利潤比較低的普通服裝流水線全部不要了。運動服飾代工利潤更高,我們就做運動鞋。你去讓法務查一下合同,如果可以的話,帶著訂單轉讓,價錢不至於那麼差。
再比如流水線不能停,不管別人怎麼想,我們的態度先要擺出來,不光是安撫債權人的情緒,下一步融資也要靠這個。
甘揚玩笑:「你這是幹什麼呀?交代後事一樣。我記不住的,你以後再慢慢跟我說吧。」
柳總笑起來,摸著他的腦袋說:「你肯定可以的,但我真的寧願你不知道這裡的事。」
「為什麼?」甘揚不懂。她瞞了他那麼久,他就已經覺得很過分了。
柳總輕嘆,許久才答:「因為你是個好孩子,你只要知道了,肯定馬上回來,陪著我不走了,就像現在這樣。」
「廢話,我當然得回來。」甘揚覺得這是毫無疑問的。
柳總看著他,靜了靜才說下去:「但是你也有你自己人生啊……」
甘揚聽著,沒說話。那一瞬,他又想到了丁之童。
最後,診斷結果出來,算是虛驚一場。醫生沒有發現任何器質性的病因,考慮是心理原因引起的頭痛,比如長時間的壓力轉化成了軀體癥狀,建議避開壓力源,放鬆情緒。
離開醫院,甘揚開著車帶母親回家。也正是在那條路上,他想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柳總應該好好休息,接下來的事得由他來完成了。
第二件,是丁之童也有她自己的人生。
雖然她總是會口口聲聲地自稱是個財迷,但他了解她這個人,如果他告訴她全部的事實,現在的他是一個背著超過兩億債務的人,她絕對不會跟他分開。甚至就是因為出了這樣的事,她更加不會跟他分手。
但他們之間的關係,與他和柳總的不同。
有些事他只能要求自己,不能強求別人。
他真的想要這樣繼續嗎?真的希望她跟他一起背負這樣的壓力嗎?
他不禁覺得這裡面有一絲道德綁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