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丁之童自覺參透了所謂「靈魂伴侶」的奧義。
那是她升執行董事之後參加的一次培訓,地點在曼谷,匯聚了M行各地新升的director。其中有一堂課,培訓師給他們講十六型人格。
現場做了測試,丁之童得到結果是INTJ。
I,Introvert,內傾。
N,intuition,直覺。
T,thinking,思考。
J,judging,判斷。
其中三項她都拿到90以上的高分,屬於典型中的典型。
據培訓師說,INTJ是十六型中最稀有的一種,是天生的謀略家和完美主義者,有著獨特的思維方式,偉大的遠見和理想,在全部人口當中的比例僅只有1%,最大的特徵就是少和聰明。
丁之童應該受寵若驚,但其實下面坐著聽的人當中湧現出好多INTJ,左邊北京來的女同事是INTJ,右邊東京分行的男同事也是INTJ,簡直就像刮刮樂里的「再來一張」一樣不稀奇。
培訓師說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在招聘的最初時刻,投行就在有意識地篩選出這些特徵,INTJ最適合成為銀行家。
聽眾都笑,現時今日「銀行家」這個詞聽起來像是在損人。
丁之童卻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次線上筆試,數理邏輯題後面跟著的那一大段性格測試,還有宋明媚說過的那句話——這人別真是你的soulmate吧?
十二年之後,真相大白。所謂soulmate,只是僱主在篩選他們認為合適的人格特徵而已。
但她還是覺得有一絲絲的神奇,因為她和甘揚曾經是那麼不同的兩個人。
十二年?已經那麼久了嗎?她很久不曾想起過他了,但此時回憶起來,所有的細節卻又歷歷在目。
這一年,上證指數最高摸到3288點,三年定期存款利率2.75%,一線城市商品房均價超過五萬。
這一年,金融業者已經淪為民工的一種,印在名片上的「經理」,「副總裁」,乃至「董事」職銜其中有多少水分幾乎盡人皆知,甚至還有券商人士正像農民工一樣跟僱主打官司討薪。
這一年,丁之童三十四歲,在M行亞太區IBD擔任執行董事,常駐香港。
對她來說,曼谷的培訓更像是個假期,只可惜餘額不足,只剩最後一天了。
早起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她還是跟之前一樣,清晨去酒店的健身房跑步。住客大都還在夢裡,連教練都沒上班,四下空空蕩蕩,跑步機前面的落地窗俯瞰大半個「天使之城」。日光是熱帶特有的色調,就好像天早早地醒了,人卻還沒有,城市似乎才剛褪去夜生活的痕迹,顯得格外真實清凈。丁之童尤其喜歡這個時刻,那種感覺就像是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可以漫無目的地奔跑,放空了全部。
跑完5公里,她去淋浴,然後坐在餐廳的露台上吃早飯,戴著兩粒耳機跟宋明媚視頻。
上海比曼谷快一個小時,宋明媚這時候已經把兩個孩子送去了學校,剛剛回到家裡。
「在曼谷有沒有遇到什麼人啊?」她問丁之童。
丁之童當然知道是什麼意思,即刻提醒:「這是Director級別的培訓,能參加的人起碼三十五歲以上了,基本都戴著戒指,有的頭髮白了,還有的根本沒頭髮。」
宋明媚卻不信,說:「有集體照嗎?給我看一眼。」
丁之童笑起來,還真給她發了一張,正明自己沒說謊。
「這個不錯呀,」但宋明媚還是發現了目標,「第三排右邊數過來第五個,就站在你身後……」
丁之童懶得去數,說:「我跟我老闆保證過的,不跟同事談戀愛。」
「都不在一個地方算什麼同事啊?」宋明媚質疑。
「別說同事了,」丁之童補充,「一個項目上的律師、會計師、客戶都不可以。」她是有過前科的人。
「那可不可以跟老闆談?」對面思路清奇。
「你別胡說!」丁之童笑著打斷。她現在的老闆是秦暢。
「否則就你的圈子還能遇到誰啊?」宋明媚指出問題的關鍵。
丁之童答不上來,只得反問:「你怎麼也跟我來催婚這一套?為了躲這個,我都不敢回上海了。」
「我才沒有那種已婚婦女的險噁心態,」宋明媚馬上否認,「你知道的,我不是催你『婚』。」
「那是催什麼?」丁之童裝糊塗,明知故問。
「你多久沒談戀愛了?」宋明媚跟她算賬,「兩年?三年有沒有?」
「不記得了,沒算過。」她破罐破摔。
「成年人長期沒有性生活,罹患心理疾病的可能性是正常人的1.5倍。」宋明媚給她quote數據。
正常人?丁之童失笑。
「我正在看一個項目,材料里有一組數字挺發人深省的。2017年,全中國獨居青年有5800萬,2018年7700萬,今年鐵定破8000萬了,其中一半沒有性生活,而且這些人主要就分布在北上廣深。如果真有問題,滿街的人都瘋了。」她回以數據,有種法不責眾的逍遙感。
宋明媚卻已經換了頻道,跟她打聽:「什麼項目啊?」
「不能告訴你。」丁之童警覺。
「我小本生意跟你們又不存在競爭關係。」
「反正不能說。」
兩人正說著,近旁傳來侍者的腳步聲。丁之童回頭,才看見身後那一桌上已經坐了人。
而且,還是張熟面孔。那是一個名叫Wilson的美國人,亞太區慈善事業管理部新升的董事,常駐新加坡。尤為關鍵的是,人家漢語很好。
丁之童忽然尷尬,但還是笑了一下。Wilson也對她笑了一下,兩人同時轉開頭去看風景。
宋明媚跟她的打聽的那個項目其實根本還沒譜。
那是一個線上健身app,名叫「訓練盒子」,HIIT、尊巴、瑜伽都有,特色是借鑒Cross-Fit的社群建設理念,把社交和健身聯繫在一起。丁之童代表買家去接洽,有意幫助他們做下一輪融資,創始人兼CEO都已經被說動了,但董事會討論之後卻沒通過,給出的答覆是不缺現金,不急著做下一輪。
當時,丁之童就覺得這話聽著耳熟。
一年多以前,同樣也是體育健身領域,有兩個類似的項目,她也聽到過這樣的答覆:不缺現金,不急著做下一輪。但那段時間的確是互聯網行業的低潮期,資本的熱度退下來,估值偏低,有不少創業公司寧願再等等。直到今年又一次撞上,她才意識到了其中的聯繫。
丁之童想起那兩道前車之鑒,然後發現這三家創業企業的股東名單里有一個相同的名字,LTcapital。
負責這個項目的associate是個名叫李佳昕的男生,她從實習生一路帶上來的,放到外面指哪兒打哪兒。
丁之童讓他去查了查這個LTcapital,結果很快就有了,那是一家註冊在香港的資本管理公司,隸屬於LT集團,每一次都是作為VC投了第一筆資金,termsheet都是差不多的簽法,投500到1000萬不等,拿10%的股份,一點都不黑心,之後的每一輪融資也都繼續跟進,很篤定地繼續做著二股東。
而這個LT集團是個80年代初華僑辦的企業,創始人姓陳,名字前面掛了一串香港太平紳士,馬來西亞拿督、廈大榮譽博士之類的頭銜,最早做的是歐美服裝代工,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之後已經成了一個跨國集團,涉及領域遍及地產、文化、科技,以及金融投資。
但再查LTCapital,就沒有更具體的人員資料了。
這也難怪,丁之童知道很多投資人都很低調,甚至越低調越說明他能掙錢,不會浪費一分鐘跟你講話,因為哪怕就是那一分鐘,你都耽誤他掙錢了。
果然,李佳昕跟CEO詳談之後回來告訴她,LT說可以再投一億,讓他們暫時不對外做融資。
「這什麼人啊?」丁之童倒是奇了,一般的投資人追求的都是快進快出落袋為安,而且M行的牌子在這裡,顯然也不是不靠譜的那種。
李佳昕答:「聽說他們背後的投資人自己也做實業,過去A股IPO失敗吃過虧,所以很排斥這些。」
丁之童會意,腦中出現了一個老派生意人的形象,雖然老,但也是真有錢,現金流真的好,拿融資上市之類的條件去談,人家根本不giveashit。
但站在她的位子上,卻不得不繼續把項目往下推進,瓦解大股東跟二股東之間的聯盟就是必須要走的一條路了。挑撥離間這種事,她常干,而話術其實都是差不多的。
李佳昕又被放出去,對CEO說:「是不是讓你追求理想,為了人類的共同進步努力啊?他是資本家,資本家說這種話當然容易啦。」
CEO卻答:「沒有,他其實讓我關注一下盈利能力,實實在在地掙點錢,別急著搞什麼預營收模式,也不要盲目地追求高估值和一輪又一輪的融資,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都沒那麼好消化。」
丁之童聽到回復,不禁語塞,心說預營收模式,Pre-revenue,這可是互聯網經濟的精髓啊!你連這個都不認,那我們還玩什麼?
她於是又讓李佳昕從別處下手,對CEO說:「你做的是個健身類的工具app,中青年女性用戶佔到六成。但LT資本同時還投了一個體育直播平台和體育社區論壇,這兩家都是出了名的直男基地,物化女性,今天抵制這個,明天人肉那個,你真的希望自己的名字一直跟他們連在一起嗎?」
「還有,你是創始人,公司你佔70%,他現在願意給你資金,但是股權會怎麼變動你們談過沒有?而且,這個投資人過去做過哪些成功的案例?從我們的角度來看,你們很有可能成為這個領域下一個獨角獸企業。你覺得就靠他,能投出個獨角獸嗎?」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丁之童已經在曼谷機場準備飛回香港,李佳昕從上海打電話過來彙報,說:「Tammy,你知道怎麼樣嗎?」
「怎麼樣?」丁之童叫他有話快講。
「二股東出現了,穿了一件Burberry的T恤。」
「那又怎麼了?」丁之童腦中出現的是那種爹味十足的黃褐色格紋,這形象倒是跟她之前想像的老派資本家的人設差不多。
李佳昕不知怎麼形容,直接打開Shopbop,找了張賣家秀髮給她。
那是2019年新款,沒有黃褐色的格紋,只是一件純色的白T,領口下面印了一行小字,圖片比較小,拉近了才看清寫的是什麼,全部都大寫字母:IAMAUNICORN.
顯然,那個創始人CEO臨陣倒戈,把他們說的原話都告訴人家了。而這個人家,就用這樣一種方式回應了他們,並且宣布了自己的勝利。
丁之童一怔,緊接著又笑出來,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