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丁之童收到兩條加好友的申請。一條是whatsapp上Wilson發的,另一條是微信,來自甘揚。
她加了Wilson,但甘揚那條一直沒點通過。晚上到了機場,她在候機室里見到李佳昕,才讓他拉了個群。裡面有他們仨,再加上袁超,群名「訓練盒子」。
甘揚等了半天,接到進群的消息,慪得沒話講。
但再轉念,卻又好像回到了從前。他對她發出邀請:丁直筒,跟我一起跑步吧。而她回答:阿甘,等我拿到offer再說。
他看著群員列表裡她的頭像笑出來,那其實就是一塊圓角正方形的灰色,連個圖都沒有,跟他的一樣。
當時已是深夜,他在自家牆角蹲下來,給種在花盆裡的蔥澆水,然後心滿意足地睡覺去了。
此後的三天,Wilson時不時地會給丁之童發信息。他們聊過香港的天氣,北京的天氣,新家坡的天氣,還聊過才剛上映的電影《小丑》。
談話密度不大,感覺還挺愉快。丁之童發現Wilson有個很好的習慣,那就是從來不問「你在幹嗎?」他只會說自己做了些什麼,自然而然地引出話題。對方要是不立刻回復,也沒關係。
也許是常年伺候富豪客戶訓練出來的情商,又或者是因為他跟前任有過豐富的異地經驗,丁之童覺得跟他聊天一點都不尬,也沒有面對那種相親對象的緊迫感,好像非得立時三刻把個人情況、過往經歷都交代清楚,先做個背調,再來個估值,然後決定這個項目簽不簽。
她不禁又想起宋明媚給她分析過的pros&cons,尤其是pros的那部分。
眼下M行中國區的CEO的確是個70年代生人的女性,90年代留學美國,後來嫁了一個在北京從事文化交流工作白人丈夫,生了三個孩子,全家人都有熱忱開朗的笑容,完美符合M行想要表達的企業形象。
經過這些年一系列的危機和醜聞,各大投行都正在努力地改頭換面,什麼渣,過勞,精緻利己,全都是大忌。官網首頁上滿滿的可持續發展、多元包容和社會責任感,還有員工積極正面的形象。
要是努把力,自己是不是真有機會啊?
丁之童也就隨便想想,然後一笑置之,打消了這個妄念。入行十二年,她一直就只是一個交易做的不錯,但不怎麼會來事的人。工作之外參加了公司里的婦聯(Businesswomenalliance)和亞聯(Asianemployeealliance)還是老闆逼著她去的,因為這些表面功夫,秦暢自己懶得做。
與此同時,「訓練盒子」的群里談的也都是些泛泛的問題。
李佳昕在線pitching,照例先是M行的概述,號稱相關交易領域中排名第一,然後又介紹了幾個投資方的情況,也都是業內赫赫有名的頭牌。但只要是內行人都知道,這些「第一」和「頭牌」都可以技術處理,全球算不上,那就只看中國,10億級別上不是,那就把範圍拉到15億以上。丁之童全程旁觀,甘揚也沒出聲,只有袁超搭腔。
而在這三天里,中國籃協宣布停止與火箭隊的交流合作,緊接著NBA總裁蕭華不嫌事大,又公開表示支持莫雷的言論自由。於是,即將舉行的NBA中國賽遭到了媒體的全面抵制,轉播被停止了,本來要到場的明星也都陸續表示退出活動。現場的新聞發布會,粉絲見面會,以及賽後的球迷之夜全部被取消,贊助商紛紛宣布中止合作,網上很多人都在發撕球票的視頻。
直到上海站開賽之前的幾個小時,甘揚才在群里發了一張照片。
那時,丁之童正在另一個電話會議中。手機一震,她劃開來看,剛開始還不知道是個啥,放大了細看才認出是在梅奔文化中心外面拍的,贊助商的展台、比賽的海報和入場導引牌都已經被拆乾淨了。
她蹙眉,繼而又無聲地笑出來。顯然,他也早知道她在幹什麼。
當天晚上的比賽還是如期舉行了,本來有人預言場內一定門可羅雀,結果卻是照樣座無虛席,喝彩加油的聲音此起彼伏。
這些都是丁之童從一段現場拍攝的視頻里看來的,差不多的視頻和照片在網上已經隨處可見。既然上海站如此,兩天之後的深圳站估計也差不了多少。很多人表示痛心疾首,說中國球迷跪成這個樣子,NBA總裁蕭華更不可能道歉了。
但這也就意味著這場抵制恐怕不會很快結束,其中受到影響的方方面面更是不勝枚舉。
就這樣到了周五,丁之童照例一天的會,手上正在進行的幾個項目一個個地排下來。
午後第一場結束,她回到辦公室,李佳昕告訴她下一場定了哪個會議室,還讓她換雙運動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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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之童看著他,不解。
李佳昕說:「LT的人都不|穿正裝,上回見面,甘總T恤短褲拖鞋。」
「拖鞋?」
「說是踢球腳趾甲斷了……」
丁之童無語。
白鞋投行的著裝規則早就變了,他們現在出去見客,的確都是跟著客戶穿的。
從這一年開始,要求正式落到了紙面上——HR發出來的DressCode里明明白白地寫著「著裝應當符合客戶的期望」。對於丁之童這種專看TMT項目的人來說,就等於徹底的碼農化。
李佳昕喜歡在w.w.chan定製西裝,買各種牛津鞋,新規則讓他覺得世風日下。
但秦暢卻是對了胃口,經常牛津布襯衣加卡其褲,手裡拿著個保溫杯走來走去,看起來像個鄰家大叔。
此時的丁之童也沒多廢話,脫掉了腳上的nicholaskirkwood,換成上下班路上穿的nike。在會議室里等待的那幾分鐘,她一直在看最近NBA相關的新聞,自覺做好了所有的準備。
然後,李佳昕就把人帶了上來,敲敲門對她說:「Tammy,甘總到了。」
丁之童抬頭,又覺得一口氣沒喘上來。
甘總沒穿T恤短褲拖鞋,而是一身西裝,叫她想起2007年11月伊薩卡的那場面試。
再看,才知道只是錯覺,眼前的人跟從前還是不一樣了。
那時的甘揚最穿得慣的是印著學校名字的連帽衫,要是哪天突然換上西裝,一看就知道是要去面試的小朋友。但現在的他再也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了,哪怕近在咫尺,哪怕她自以為猜到了他為什麼而來,當他看著她,無聲笑起來的時候,她什麼都不能確定了。
那只是一間小會議室,一張圓桌,四把椅子。
丁之童站起來,甚至來不及伸出手,甘揚已經開口說:「我這次來,是想跟丁總單獨談談,可以嗎?」
李佳昕臉上還在笑,只有眼睛裡透出些微的詫異,這個項目其實是由他負責的。
丁之童點點頭,他這才打了招呼走出去,轉身又送了兩瓶水進來。
會議室的門終於關上了,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邊是玻璃隔斷,外面就是走廊和遠處的開放式辦公區,另一邊是落地窗,看得見維港的海景,夕陽已經有泛紅,照得水色一片瀲灧。視野通透開闊,但不知為什麼,丁之童卻感覺有些逼仄。
「今天,就算是我來做pitch吧。」最後還是甘揚先說的話。
丁之童又覺得自己聽錯了,但面前的人已經站起來,甚至還找了一隻筆,摘掉筆帽,走到房間里那一整面牆的玻璃白板前。
「甘總您可是PE啊,哪有來我們中介這裡做pitch的道理?」她揶揄,就等著他回擊。
但甘揚只是笑了,說:「開始談正事之前,總要互相了解吧?你們的pitchbook里有公司和團隊的介紹,我手上沒有現成的資料,只能隨便說一說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聽起來好有道理,丁之童點頭,看著他抬手在玻璃白板上寫下年份:2008,2009,2010……
那幾個數字,被依次寫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似乎預示著這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2009年的春節之後,小城新區的不少工廠再也沒有重新開工,時不時傳來消息,又有哪家的老闆跑路了。
但甘揚還留在原地。
那一通越洋電話之後,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除了掙錢還債,又有什麼事是值得他去做的。
名下的信託和房產都已經出售或者抵押,變成現錢投進了生產線里。也正是靠著這份態度,他跟投資人談了延期回購股份。還有陪銀行喝酒,大概也喝出了一點交情來,終於讓他申請到一筆貸款,計劃把中底材料廠的污水處理系統更新換代。
但就在放款之前,甘坤亮打電話給銀行的客戶經理,說公司存在股東糾紛,借款有風險,建議他們把已經批下來的額度撤銷。
那個時候,甘總聯合了兩個兄弟,正在試圖說服甘揚儘快申請破產,及時止損。既然他不聽,那他們只好逼他停下來。
接到銀行打來的電話,甘揚知道事情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甘坤亮搞內鬥,已經到了不惜傷害公司利益的地步。
於是,他坐下來跟甘總談,聽著甘總把那一番道理講完,然後答應了甘總的要求,同意轉讓自己和母親名下所有的股份,讓甘總來當實控人。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讓甘總去跟銀行解釋,股東糾紛已經解決,把那筆貸款拿到手,因為污水處理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甘總自然滿口答應,龍梅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摸摸他額頭問:「甘揚你瘋了吧?」
他甩掉她的手,說:「我就是不想管了,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龍梅無語,轉身出去了。
就連甘坤亮都沒想到事情居然會這麼簡單。沒經過事的少年果然還是少年,三板斧下去,一下子就被收服了。
甘揚讓律師把股份出讓協議擬好,雙方簽字畫押。甘坤亮手上當然沒錢,從自己負責的中底材料廠的賬上轉了一筆出來支付出讓款。
甘揚收到錢,直接就去了市經偵大隊報案,案由是甘坤亮挪用公司資金和職務侵佔。
第一次,經偵聽說他們是父子,認為這是民事糾紛,不予立案。
甘揚帶著律師又去了一次,把公司的股權結構解釋得清清楚楚。
93年,甘坤亮出事的時候,兩個叔叔已經退了股。幾年之後,公司情況好起來,他們又吵著要回來。柳總家族觀念重,想了個折衷的辦法,把他們原來的股本,連同甘坤亮的那一份,折算之後給了甘揚的祖父,總算平息了當時那一場紛爭。後來準備IPO,又做過一次調整,他們只佔12%的比例。
也就是說甘坤亮早就不是公司的股東,哪怕是他代表的那部分份額也對公司沒有控制權。銀行進出的流水更是明明白白,他轉出去的那筆錢妥妥地屬於金額巨大,而且被用來支付出讓股份的對價,顯然不僅僅是挪用,已經轉化為侵佔的故意了。
經偵終於立了案,甘坤亮進去了。
兩個叔叔抬著祖父又吵到甘揚這裡來,要他去經偵大隊寫諒解書,放他爸爸出來。
甘揚這裡合同都已經準備好了,直接擺到檯面上說:「可以的,你手上的股份轉成債權,就按這上面的數字,我立刻寫諒解書,讓甘總出來。」
祖父的拐杖這回戳到他臉上,龍梅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但這件事終於還是讓他做成了。
那之後,甘揚又做了很多被龍梅認為是腦子有問題的決定。
他先把污水廠建了起來,重新簽了所有工人的合同,最低工資,加班,休假,保證沒有任何違規的地方。舊債不還,反倒又添了新債。
連龍梅都懷疑他是不是讀書讀傻了,跟他說事情不是這麼做的,本地港資、台資大得多的企業都沒能做到這些。至於什麼雙休日?更是根本不存在的。
甘揚一個人說服龍梅,說服銀行,說服投資人。不是都說他讀書讀傻了么?那他索性給他們講福特的故事,再從故事到理論,一套套地錚錚有詞。
直至回到辦公室里關上門,才緊張到嘔吐。
那些時刻,所有的自信都消失了,他也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四不像。在美國,他不能接受華爾街那一套,回到家鄉,仍舊格格不入。
但事實證明,這些決策都是對的。
就是在2009那一年,幾大運動品牌先後發布了環保聲明,因為生產排放不達標,一下子篩掉了一大批競爭對手。然後又因為一起工人自殺事件,一個大代工集團也暫時淡出了競爭。
龍梅不再說他讀書讀傻了,銀行和投資人也願意再看一看,等一等。
只有他知道形勢依舊嚴峻,錢一直在掙,但也在大把地花出去。公司資產負債的差額一直徘徊在零左右,只要有一個季度訂單的增速放緩,銷量下降,甚至回款的速度慢一點點,他們就會又回到資金鏈斷裂的邊緣。他每天一遍遍地查詢每一批貨的裝運動向,算每一筆錢從哪裡來,又應該被用到哪裡去。銀行客戶經理看到他都怕了,就想介紹他到別的行去。
世界對他來說,曾經是個很美好的地方,到處都是笑臉,直到現在。但他發現自己竟然也能理解,災難之後,所有的倖存者都在趨避風險,沒有人有必要幫助任何人。
與此同時,龍梅教他的那些秘訣他也學會了,比如喝酒。
他去參加各種飯局,也正是在某一夜的酒桌上聽到的消息,品牌方推出了一種新系列的鞋面材料,但要求代工廠購買機器,並且做到專機專用。而這種技術是否能大規模推廣,又能用上幾年,全都不確定。
合作條件如此苛刻,浙江的一家大廠放棄了這個業務,其他人也都在說:「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呢?」
只有他安靜如雞,當天夜裡一身酒氣地飛到寧波,找了家小旅館睡了兩小時,鬧鐘鈴響,起來沖個冷水澡,出發去看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