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的一個小時已經到了,結果等於什麼都沒談。
丁之童心裡罵人,但面子上還是分毫未變。她俯身湊近甘揚,輕聲地問:「你住哪裡啊?」
襯衣領口的扣子解開兩粒,正好看見鎖骨,沒有戴首飾,只隱約聞到一絲香氣,被15攝氏度的室溫烘托得清新冷冽。
「四季……」甘揚的心也是一盪,聲音像是噎在喉嚨里。
「行啊,」丁之童保持著那個姿勢,看著他點了點頭,「晚上一起吃飯。」
然後便起身開了會議室的門,打電話叫李佳昕送客。
李佳昕陪著甘揚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她正站在玻璃牆前面,手上拿著白板擦,最後對他說:「等一下發邀請給你,晚上再見。」說完就把牆上從2008到2010年的每一個字都擦得乾乾淨淨。
甘揚看著她的背影,只好自己笑自己。他從來不覺得這會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要說不失落,肯定是假的。
李佳昕照規矩陪著訪客搭電梯到底樓大堂出門禁閘機,再回到辦公室,便興沖沖地盯著丁之童問:「剛才談得怎麼樣?」
「沒談完,晚上繼續。」丁之童答得簡略,不再展開。
「晚餐嗎?我去定地方?」李佳昕跟她請示。
丁之童說:「就我跟甘總兩個人,你不用去了。」
人家大概又會覺得怪異,但她一句都不想解釋,從前也不是沒被閑話過靠潛規則做deal,更何況是這一次。
從傍晚到日落,丁之童一直對著電腦工作。桌面上還留著剛才開會時做的筆記,起初不敢再看,後來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她避無可避,這才打開那份備忘錄,只見裡面儘是零碎的詞句、年份和數字,讀著讀著好像又看到甘揚在她面前一邊寫一邊講著。
她試圖僅僅從促成交易的角度去解讀,但忍不住還是會去想,那之後他又做過些什麼?過得怎麼樣?心思又飄到別處去了。
那天晚上,他們約在IFC三樓的一家餐廳里見面。
從前此地生意很好,但這一陣遊客少,再加上不是周末夜,連向來滿座的露台也只坐了零星的幾桌,店堂里根本沒人。
丁之童存心選了個僻靜的位子,點了菜,還要了一瓶葡萄酒。室外的氣溫並不高,但夜風吹來維港的水汽,體感比室內潮濕了許多。甘揚脫了西裝,領帶也解了,襯衣鬆開一粒紐扣,看起來比方才在會議室閑適許多。
丁之童身上只剩一件真絲襯衣,伸手過去替他倒酒,說:「你下午對我說的,我已經考慮過了。」
桌上只有一盞小燈,照亮近在咫尺的一隅。此情此景,再加上這樣的措辭,甘揚猜不到她要說什麼,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等著下文。
丁之童往下說:「李佳昕跟我說過,反對訓練盒子做下一輪融資的那位二股東是因為在A股IPO上吃過虧,所以才會排斥這些資本市場的操作。現在,我總算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什麼意思啊?」甘揚看著她問。
「企業明明還差著那麼一口氣,但為了達到融資協議里制定的目標,只能擴展品類,增加產量,甩賣庫存,沒有精力去好好地做生意,搞好供應鏈和內部管理。等到了協議中約定的期限,要是目標沒能達成,連骨頭都不剩了。」丁之童就事論事,僅她入行的這幾年間,如此這般起了高樓,又眼見著坍塌,被資本棄之如敝履的,早就不止一家兩家了。
甘揚無奈笑起來,知道她還是不談私事的態度。
但丁之童卻換了話題,說:「你上次問我,分開之後過得怎麼樣,現在還想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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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有人正放著冷焰火慶祝生日,一時間白光閃爍,連同她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捉摸不定。
甘揚看著她說:「我回去之後反省過了,這種事只能從自己做起,不能強求別人。等你什麼時候想說,再告訴我吧。」
丁之童完全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心裡像是滑動了一下。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但嘴上還是照著事先想好的說出來:「既然你今天告訴我了,那我也來說說我自己吧。」
甘揚聽著。
「08年下半年吧,情況真的就很差了,」她從他剛離開那個時候說起,語氣卻很輕鬆,像是在講故事,「從前,同一屆的分析師最多也就淘汰打分靠後的三分之一。但那兩年不一樣,就算是年初剛剛升了職、拿了優秀獎的人也可能被辭退。後勤部門忙都忙死了,每天回收手機、黑莓、筆記本電腦、還有門禁卡,交易樓層扔出來的彭博機鍵盤在門口都堆成小山了,辦公室里一個個工位就那麼空在那裡,工作沒有交接,就是剩下的人直接頂上,連擔心的時間都沒有……」
「你那個時候排在第幾?」甘揚打斷她問。
她啜飲一口酒,說:「我拿了最高分,排在第一。」
「兩年都是嗎?」甘揚又問。
她點頭。那兩年她其實過得很不好,但說到工作,又有些得意,只等著聽他的反應。
甘揚沒說話,只是看著她。
丁之童突然想,如果對面坐的是Wilson,這個時候一定會對她說:Tammy你太棒了!但甘揚不會,他只是看著她,用那種有點驕傲,又有點心疼的眼神。
心臟滑動的感覺又來了,漏跳了一拍似的。丁之童避開他的目光,看向遠處維港的夜景,玩笑說:「第一年拿高分,我還疑心是因為JV那件事,上面存心籠絡我。等到第二年又拿了第一,才覺得自己還挺可以的。」
甘揚說不出話。他早就知道沒有人能隨隨便便地走到今天,更何況是她這樣一個中國女孩子在華爾街的白鞋投行里。但聽到她親口告訴他,哪怕說得那麼輕巧,卻還是像不一樣的。他一瞬想到從前,她一夜沒睡從丹佛飛到紐約再到伊薩卡只為了給他過生日,還有那個清晨他在床上擁抱著她的感覺。
丁之童卻好像無知無覺,繼續說下去:「……IBD的分析師其實就是部門裡的公用財產,今天跟著這個VP,明天跟另一個。要是運氣不好,可能從頭到尾都沒人教,熬不到兩年就走人了,想升經理那就更難了。
「但我遇到一個很好的mentor,就是我現在的老闆。他也是中國留學生,沒關係,沒背景,全都靠自己一點一點地把基礎和信任搭建起來。但他又跟有些留學生不一樣,從來不會覺得把這些東西教給別人,自己就會吃虧。因為他就是憑著這個升上去的,他一直就是整個部門裡最善於協調團隊的人,是他讓我知道,利他和利己並不矛盾。
「外面總是傳說我們這一行里的人越aggressive越好,越loud越好,你可能也覺得我們就是一幫一心想賺錢的精緻利己主義者。但其實我們既想賺錢,也想好好地做成一些事,而這兩者並不一定總是矛盾的。」
甘揚總算聽出來了,她這是在跟他敘舊,但也沒忘了自己立場。他又有一瞬的失落,而後又覺得事情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你還記得你做的第一個的項目嗎?」他問。
「XP能源。」丁之童脫口而出。她當然也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從丹佛飛去伊薩卡給他過生日,她因為加班騙過他,還因為太累了在床上糊弄他,以及在ICU里停止呼吸的JV。
「這家公司後來怎麼樣了?」甘揚存心問。
丁之童眯了眯眼睛,一瞬就知道了他是什麼意思。
08年6月石油和天然氣價格衝到最高點的時候,XP能源成功完成了定向增發,股價最高漲到1.4萬美元一股。沒錯,1.4萬。當時公司里每個高管都拿了幾千萬的獎金,總裁一個人拿一個多億,買船,買島,還買了一支NBA球隊搬到自己家門口,打球給他看。然後,這隻股票又在危機爆發之後的2009年一路狂跌,直到0.3美元一股。沒錯,0.3美元。
後來有無數專家分析過這一場過山車式漲跌,其實就是在大家都覺得石油和天然氣會漲價的時候,靠增發股票或者企業債券來募集資金,然後拚命地囤地,先把規模做大,用預期開採量來催高股價,其實公司手上根本沒錢,開採也未必能夠完成,一旦油氣價格掉下來,或者遇到08年那樣的情況,不能繼續在市場上融資,瞬間崩盤,無異於龐氏騙局。
「還有你到香港之後做的第一筆交易,後來怎麼樣了?……」甘揚繼續問下去。
「你查過我做的項目?」丁之童反問,這人明顯是有備而來的。
她到了香港之後做的第一筆交易,是某網路零售平台的一輪融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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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平台號稱創立五年,活躍會員500萬,擁有自主設計、採購、管理、營銷的能力,以及全球化的供應鏈,旗下還註冊十七八個自有品牌,全部都是英文名字。
剛開始做盡職調查,丁之童就試著在他家網站買過幾單,商品到手,便知道這就是一樁一次性的生意。在上環街市隨便拉個出門買菜的路人大媽來看一看,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
幾年之後,該平台果然連續兩次IPO失敗,很快銷聲匿跡。
丁之童心血來潮又去看過一眼,官網倒是還能打開,但首頁上赫然掛著半年前的廣告,全部鏈接都轉到了一個不相關的英文網站,還有不少人在留言里問,他們買的儲值卡什麼時候才能提現。
而在當年,那個項目團隊的成員全部都是名校畢業,合作的律師和會計師也是一樣。再不濟的生意,經由這些人的手寫成投售材料,包裝成融資項目,也真的會有人相信,真金白銀地相信。
那個時候,丁之童就忽然想起曾經聽到過的一句話——反正都是講故事,為什麼不信我的呢,我說的還靠譜一點。
「我做那麼多項目,你偏偏挑出這兩個啊?」她其實也知道,有問題的不止這兩個。
雙方心知肚明,甘揚也沒明說,只是笑起來。
丁之童只好自嘲:「就是這麼醜惡,但是怎麼辦呢?已經做了那麼久,改行也晚了。」
「怎麼晚了?」甘揚問,「你們投行的人不都往PE跳么?」
丁之童搖搖頭,沒當真。
從投行跳槽去私募的的確不少,但其實都是一兩年的分析師。私募通常是收購交易中的買賣方之一,需要的就是那些能做兼并收購交易模型的人。到了經理級別,反而沒競爭力了,能做的還是同樣的事情,卻更貴。像她這樣的,基本也就是做到退休了。
甘揚仍舊看著她說:「到LTCapital來啊,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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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得這樣曖昧,這下輪到丁之童笑出來,尬得要掉開頭去遠望露台外面月色下的海景。
甘揚卻一本正經地問:「你笑什麼?」
「你以為你是黑石還是紅杉啊?」丁之童反唇相譏,「而且PE不也是在這一行里嗎?」
一個曹操,一個嚴嵩,都是唱白臉的,也就別爭誰比誰高尚了。如果說他們現在還有什麼共同點,那大概就是對錢的執著了吧。
甘揚卻把她剛才那句話還給她:「就像你說的,我既想賺錢,也想好好地做成一件事。」
「什麼事?」丁之童問。
他看著她笑,搖頭:「現在不能說。」
「那要怎麼樣才能告訴我?」丁之童也看著他問。
甘揚回答:「我已經說了,到LTCapital來,我就告訴你。」
夜色中,丁之童的發梢隨風輕揚,她看著對面,忽然發現這形勢變得有意思起來。
我圖你的錢,你圖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