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前一天晚上打了退堂鼓,但丁之童暫時沒去找秦暢談「訓練盒子」的項目。
就像她跟甘揚說的,秦暢不僅是她的老闆,還是她的mentor。這些年以來,她從秦暢那裡學了很多,但現在的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新入職的小分析師了,秦暢對她的要求也跟從前完全不同。她很清楚地知道,去跟老闆說這項目沒法做的同時,還得帶著新的proposal,下一步該怎麼走。
而這一步,她還沒想好。
白天在公司,她經過秦暢的辦公室,又看到對面那間小會議室,瞬間便想起甘揚跪在她面前,還有後來那一句——來LTCapital吧,我要你。
那種感覺簡直像出軌!職業出軌。
她即刻拋到腦後,還是回到那個問題上,下一步該怎麼走。
這幾年M行致力於改善企業形象,現任女CEO學生時代練過游泳,還當過籃球運動員,甫一上任,便帶著官網上的管理層員工小檔案一起更新換代,每個人都在教育背景和職業資歷後面寫上了自己熱愛的運動。
秦暢是資本市場部的主管MD,自然也得配合。但他只在簡介最後加了一句,說自己業餘時間偶爾會打打太極拳,在一眾滑雪、潛水、登山之類高大上的愛好中,佛得巍然不動。
大概也是因為佛,這麼些年過去,秦暢看起來不怎麼見老,還是眉目溫淡的樣子,和丁之童最初認識他的時候相比,似乎只少了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丁之童是在2010年的秋天跟著秦暢離開紐約來到香港的,秦暢當時升了董事,她也升了經理。
此後九年,她一直都是他的馬前卒。秦暢當然也沒虧待她,每次績效打分都是第一第二等的排名,獎金給得十分優厚,職級一路穩穩地升上去。
頭幾年,公司里還有不少關於他們的傳聞。也是難怪,兩個人都是留美的學生,都是離異,一個帶著另一個回國入職,工作上默契得好似成語故事入幕之賓里的郗超和桓溫。更有消息靈通人士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更多陳年往事,說丁之童最初進入M行,就是秦暢面試的。
但到了後來,那些閑話還是漸漸沒有了。倒不是因為當事人出面闢謠,而是實在太久了,一男一女之間真要有什麼,估計不是結婚,就是鬧翻了。而他們倆卻還是一對做項目搞錢的好搭檔,出了辦公室又沒有任何業餘愛好或者私人生活上的交集。
當然,丁之童知道她跟秦暢之間不僅止於此。
就像她對甘揚說的,秦暢是她的mentor。不管是當年通宵之後那個傾談的清晨,還是現在,她都一直這樣認為。
在IBD工作的第一第二年,她一直隸屬於產品組,先後跟著行業組的秦暢做過幾個項目,接觸的時間不算太多,卻從他那裡學了很多東西。
直到2009年的年中,秦暢又像以往一樣來找她聊天,問她有沒有考慮過下一步的發展,是打算跳槽改行,還是繼續在IBD幹下去?
那是丁之童狀態最差的時期,紐約的就業市場也好不到哪裡去,她不過腦地回答:「我想繼續幹下去。」
本以為只是尋常閑聊,秦暢卻是來給她上課的,兩個人又在那家早餐廳了談了很久。
丁之童一直以為分析師在投行的最底層,直到那天才意識到底層根本不是分析師,而是經理。
分析師在地下室。
投資銀行這玩意兒最初被資本大佬發明出來的時候,結構是這樣的:MD和Director負責承攬業務,VP對具體交易負責,而經理是每一宗交易當中的執行人,根本就沒有分析師這個物種。之所以另外加出這個職位,完全是因為後來套路越玩越多,越來越複雜,必須再找個人幫經理做掉一些瑣碎的案頭工作。
所以,投行在招聘分析師的時候,想要的就是人型計算機,看中的就是坐在電腦前面分析建模的能力。
但到了經理這一級,面對的客戶都是C-level的人物,CEO,COO,CFO……光是懂技術就遠遠不夠了,需要的是溝通、協調的能力,必須成熟穩重,能撐得起跟高管的對話。
也就是說,雖然分析師和經理都在IBD工作,看上去也是上下級的關係,但其實兩者的技能並不是漸進的關係,甚至根本不匹配。現實中能從分析師升到經理的人非常少,與其晉陞,公司更願意從Top7MBA的畢業生當中重新招人。
那個時候,丁之童過著沒有生活的生活,全副精力都投入在工作上,各種建模的能力倒是積累起來了,事情也做得非常漂亮。每次staffer分派工作,組裡幾個VP搶著要她幹活兒。
但秦暢卻告訴她,就憑這些技術你想升經理?沒有用的。
這本來就是個淘汰率超高的行當,uporout,升上去或者出局。而再過一年,她就是第三年的資深分析師了。丁之童忽然發現,自己即將面臨JV當初的困境,卻又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所幸,秦暢給她布置功課,說:「我知道有些事你不擅長也未必喜歡,但如果你想繼續幹下去,那就必須從現在開始考慮這些問題了……」
第一步,他讓她申請調去行業組。
以她兩年排名第一的評分,這個目標很順利地就達成了。
於是,在IBD的第三年,丁之童開始在行業組跟著秦暢混。與產品組側重於技術不同,行業組從承攬階段開始負責交易的整個流程,更側重於面對客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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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步,秦暢讓她去觀察周圍經理級別的同事平常都在做些什麼,哪些技能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而她現在沒有。
丁之童一律照做。她很快發現,雖然自己英語不是母語,在美國也只上了一年半的學,但寫材料已經不是她的短板了。「非常重要,但她卻沒有」的能力是領導力和待人接物。
那段時間,她總是在觀察同一個項目組裡的Associate和VP如何跟客戶打交道,盡量爭取機會參與其中。
而領導能力更難了一點,她自己已經在地下室,領導誰去?
外國人,留學生,沒關係,沒背景。最後,她還是走的了秦暢的那條路,只是更進了一步,把自己三年經驗總結成了一套系統化的培訓流程,幫助新入職的分析師,甚至實習生,快速進入角色。繼秦暢之後,她也成了IBD最能協調團隊的人。
憑著這個流程,入職的第三年,她又拿了最高分和一個優秀獎。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那麼深刻地體會到,利他和利己真的不矛盾。
就像Wilson說的,2010年是個好年份,經濟逐漸回暖,街上很多金融機構都在招人。而且就算留在M行,憑她過去幾年的成績,也有機會升上經理。
但秦暢卻要走了。
他們從來沒怎麼聊過私事,丁之童只知道秦暢結婚很早,太太是他大學裡的一個美國女同學,兩人有個女兒,已經上小學了。
在她的印象中,秦暢手上總是戴著婚戒,辦公桌上放著全家福。照片里三個人,一個是他,展臂摟著身邊一個非常漂亮的金髮女人,兩人中間還擠著一個圓臉大眼睛的混血小女孩。
鑒於亞裔男子在北美擇偶的劣勢,一般人第一眼看到這張全家福大概都會想:哇!這個平平無奇的男子肯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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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之童也開過腦洞,覺得這也許就是秦暢說過的那個「意外」。他本來打算讀博,在大學裡做一輩子研究,「意外」發生,所以才決定出來掙快錢了。
但那個時候,秦暢已經離婚,手上的婚戒沒了,辦公桌上的全家福也換成了女兒的單人照。這改變無聲無息,丁之童甚至不曾注意是哪一天發生的,直到他又來約她吃早餐,告訴她,自己打算離開紐約去香港了。
那一刻,丁之童腦中又是當年秦暢帶她來這裡的情景,記得他對她說:我不想請你喝雞湯,但你得先活下來,真的就是survive。或者換一種說法,更長久更有效地掙錢,並且活下來。
秦暢顯然也想到了那場談話,輕輕笑了笑自嘲:「我從前跟你說的那些,恐怕我自己也沒能做到。」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跟她說起私事。
丁之童的腦洞是對的,剛剛結束的這一段婚姻就是他說過的那個「意外」。他的前妻來自於一個典型的wasp家庭,兩人決定結婚之後,頭一回上門拜訪,丈人丈母娘看到他,直接拂袖而去。
就是這麼淺薄的理由,他想要證明自己,想要給妻女更好的生活,讓他放棄了讀博,出來掙快錢了。而那個每周至少留一天給家人的準則,他努力去做了,結果卻發現遠遠不夠。
丁之童聽著他說完,然後潰堤了一般,也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他。
後來回想起來,她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決定似乎都是突然做出的。
她絮絮地說完,靜默了片刻,又開口道:「我也沒什麼理由留在這裡了,我跟你一起走。」
秦暢看著她笑出來,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