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出發去越南的日子。
甘揚是轉機,位子跟他們不在一排,很自然地過來提出要跟李佳昕換一換,說有事要跟丁之童談。李佳昕當然滿口答應,丁之童也不阻攔,她本來就想好要跟他當面談談的。但前後都有人,有些話總歸不方便講。
飛機開始滑行,她還是照老規矩在iwatch上設了個一小時的鬧鐘,然後裹上毯子,調暗了頭頂的燈光,又從包里掏出眼罩。
「你幹嗎?」甘揚在旁邊看著她。
丁之童跟他道歉,說:「出差最累了,白天開會晚上加班,等於沒有覺睡,我的訣竅就是飛機上睡飽。」
甘揚只當她還是不想跟他私聊,存心問:「跟客戶坐一起你也睡啊?」
丁之童卻無所謂,答:「我都是提前網上值機,盡量不跟客戶坐一起。要是人家包商務機那沒辦法,大家面對面坐著,全都沒得睡。但我們都認識這麼多年了,你總不會介意吧?」
甘揚笑出來,搖搖頭,輕聲說:「快睡吧。」
兩個人相鄰而坐,這一聲好像貼著她耳朵說的,簡直就是心悸了。
丁之童記得他從前也這麼說過,在伊薩卡或者在紐約上西的那套公寓里,她出完差偷偷回去看他,或是加班晚了,凌晨才到家。也可能兩者皆有,正是因為出現過許多次,以至於她不能確定記憶中是怎樣的場景。但她還是戴上了眼罩,黑底上綉了GoodNight兩個字,算是對他的回答。
甘揚起初以為她裝睡,過了一會兒湊近了看看,還真睡著了。再回頭,李佳昕也在後面一排睡覺,果然是一個隊伍里出來的。
雖然不能講話,但也是個難得的機會,讓他好好地看看她。她還是很瘦,十分白皙,黑色眼罩蒙在臉上形成鮮明的對比,更襯得肌膚勝雪,頭髮留長了一些,垂到鎖骨那裡,還是像從前一樣細柔,似乎變得不多,但整個給人的印象卻已經截然不同了。
甘揚有些難以置信,曾經那個纖細單薄得讓人想要折起來藏在掌心,有點心事或者房間里亮著燈都會失眠的她,會成為現在這個引體向上連拉十個,在飛機上說睡就睡的人。
更奇怪的是,他曾經以為自己只是念舊,想要找回年輕時半途而廢的感情。但如果真的是那樣,他其實應該不希望她改變的,最好從頭到腳都還是初見時樣子。結果多年之後再見,發現她變了,卻沒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失望。
航程一小時十五分鐘,丁之童睡了整整一小時,既沒有靠到他那邊去,也不需要他給她蓋毯子。直到鬧鐘響起,她醒來,去洗手間補了妝。人回到位子上,安全帶燈剛好亮起,空乘廣播開始降落。等到下了飛機,沒有託運的行李,直接過海關,再去入境處,排隊的時候開了電腦,收信回信。
這一連串的操作,甘揚全都看著,不用問也知道這是重複過無數次的結果。他發現自己還是會怕她辛苦,為她心疼,卻也知道她不需要。
但等到走出河內國際機場,又輪到丁之童嘆為觀止。
撲面而來的是中南半島的滾滾熱浪,雖然緯度其實跟香港差不多,但空調設定的溫度遠沒有那麼變態冷,半開放式的環境也更多。甘揚對此地熟門熟路,換了手機卡,在zingchat上發信息給司機,很快接上頭,帶著他們上了一輛普拉多進城。
遙望遠處新城區燈光斑斕的大廈,車子穿過頹敗的市井,喧鬧的街道,還有路邊擺攤的三輪車後面盛宴一般的熱帶水果,那種反差感十足的賽伯朋克。即使夜已經深了,每個路口仍舊滿是呼嘯而過的摩托車,黑壓壓一片飛奔疾馳,叫人覺得既熟悉又陌生。甚至還包括車上在放的歌,聽調子是小剛的《黃昏》,但歌手卻是個唱越南語的女聲。
司機會幾句英文,甘揚也會幾句越南話,再靠googletranslate加持,一路給兩個初來乍到的人介紹。丁之童知道了這個城市的面積在過去的幾年當中擴大幾倍,古街區現在的地價是整個越南最貴的,也知道了巴亭郡集中著幾乎所有的政府機關和外國使館,但最叫她印象深刻的還是甘揚不經意的一句話:「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這裡還不是這樣的,只有老城……」
司機問:「是哪一年?」
甘揚回答:「2010。」
那時,霓虹的流光正好掃過車廂,他短暫地望了丁之童一眼。
丁之童也看著他,2010,那年11月,他離開紐約之後就來了這裡。本以為他告訴她的已經夠多了,結果卻發現自己還想知道他的後來的經歷,甚至超過了那些與她相關的往事。
車子開到古街區一家酒店門口,三個人辦了入住,各自去房間。
這一次,是丁之童先發了消息給甘揚,說:有時間嗎?我們聊幾句。
那邊幾乎立刻就回過來:露台酒吧見。
酒吧?她存心問。
甘揚回:等我燒點熱水,再拿上我的保溫杯。
丁之童看著屏幕笑起來,最後還是改了去屋頂泳池,在泳池吧點了兩杯果汁等著他。
11月已經是此地的旱季了,氣溫二十幾度,夜風涼爽乾燥。從高處望下去,是舊城區低矮的民居,毫無章法地疊加鋪呈,一格格窗口漏出點點溫柔的光,跟遠處的新區比起來,就像是互相割裂的兩個世界。
甘揚是飛速沖了個澡過來的,身上穿著T恤短褲跑鞋,頭髮帶著些許洗髮水的味道。
丁之童本來已經想好了要跟他說什麼,結果看見他,開口卻是問:「在跑步啊?」
甘揚坐下點點頭,也看著她問:「你呢,還跑步嗎?」
丁之童也點點頭,頓了頓才又道:「我還以為,你現在只有時間去健身房了……」
她沒提自己已經刷了多少馬拉松,但下一句卻聽見甘揚說:「我第一次馬拉松完賽是2013年,在緬甸仰光。」
她莫名被這句話擊中,也許只是因為他的這條跑馬之路坎坷得異乎尋常,2007到2013,六年時間,從紐約到仰光,誰能想到呢?
也許甘揚也有同感,有那麼一會兒,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但結果卻看見他在那兒失望地搖頭,說:「丁之童,你別告訴我你已經忘記了。」
「忘了什麼?」丁之童反問,就還是很受不了這人連名帶姓地叫她。
甘揚說:「是你自己要我答應你的。」
「???」她沒懂。
「甘揚,有件事,你得向我保證。」他學著她的語氣重複,「一定,一定要一直跑下去。」
丁之童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那是她還在培訓的時候,他們在華爾街那間小服務公寓里,她摸著他的胸肌腹肌說過的話。她笑起來,臉紅了,還有些淚意,從沒想到這三種感覺會同時出現自己身上。
「真的,」甘揚深呼吸了一次,繼續說下去,「那年我從紐約回泉州,就是因為這句話,才又開始跑步的。」
2010年的秋天,甘揚做了胃鏡,知道自己死不了,回去跟曾俊傑調侃,說從前總是看不上父親,但其實甘坤亮有一點非常值得他學習,那就是心理素質過硬。
想當年逃亡在外,人家照樣活得好好的,被抓的時候身上只剩下幾塊錢,但還打扮得山青水綠,並且始終保持著豐富的娛樂活動和感情糾葛。
曾俊傑聽了即刻會意,拿出手機預約水磨桑拿,要帶他去莞式一條龍。
「我說的不是那個……」甘揚拒絕。
曾俊傑只當他不好意思,勸道:「我說你這都兩年多沒交女朋友了吧?知不知道成年男性三個月不那個什麼,睾丸酮水平就會降到跟兒童一樣?時間一久,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甘揚笑出來,說:「你哪兒聽來的?」
「我體院運動科學專業畢業的,我會瞎說?!」曾俊傑不容他質疑。
有那麼一會兒,甘揚看著他沒說話,像是真的在考慮是不是要跟他去桑拿,但最後開口問出來卻是另一個問題:「那你覺得我現在可以再開始跑步嗎?」
曾俊傑怔了怔,罵:「說你變態還真變態了,我請你桑拿,你問我跑步?你還有一點正常男人的慾望嗎?」
但等到罵完了,還是好好地給了他一個答覆:「慢跑,量力而行。就是空氣挺差的,最好在室內跑步機上吧。」
難得見到胖子如此正經,甘揚忽然有些動容,但腦中卻是另一個聲音在說話:
你要跑下去。
甘揚,答應我,你不要不跑了。
一定,一定要一直跑下去。
雖然當時丁之童只是嘲笑他吃的太多,以後一定會變成個胖大叔,但時過境遷再想起來,卻有些迴腸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