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約(2)
聽到這個名字,連顧和平都不再辱罵,消音噤聲,下意識的看了眼周啟深。
周啟深還是那副表情,眼皮都不掀一下,安靜喝他的茶。
老程對顧和平使了個眼色,顧和平心領神會,等氣氛過了這個尖銳時刻,他才捅了捅周啟深的胳膊肘,說:「你收到邀請了吧,周六晚上去不去?」
凡天娛樂的邀請函早兩周就由對方的公關負責人親自送達公司。秘書今早上還問他意見,以便提前做日程安排。
凡天娛樂什麼背景。
與中影局共同舉辦的這次發布會,背後意義幾重。
他當然一清二楚。
顧和平拍拍他的肩,意有所指道:「你穩住。」
——
設宴地在丰台區一處超五星酒店內。進入旋轉門,就有金屬指示牌立在醒目位置。大堂是布置過的,花籃與橫幅簇擁在右邊接待處,隨便挑一個,都是名號響當的企業機構。正中間是嘉賓紅毯區,簽字板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數十家媒體已就位。
小順哪裡見過這盛況,站在角落如看萬花筒,某一瞬捏緊了趙西音的胳膊,激動道:「楊橙,是楊橙!我女神!我能去要簽名嗎!」
趙西音齜牙皺眉,「疼疼疼!」
小順巴巴望著紅毯,被趙西音拖走,「你一男的怎麼這麼痴呢。」
他們從普賓通道進入宴會廳,趙西音特意來的早些,趁人少,找個沒什麼存在感的位置坐著,想著隨便待半小時就走人。
賓客漸多,穿紅著綠,衣香鬢影,好多都是屏幕上才得以一見的明星花旦。燈光亮了幾亮,如同置身瑤池仙境。小順適應之後,也不再束縛手腳,該吃吃該喝喝,毫無怯場之意。
不知怎的,趙西音卻心緒不寧,盯著桌上的水晶燭台發獃,怏怏無神的揀起一塊慕斯蛋糕往嘴裡塞。
突然,背後一道女聲,「西音?」
趙西音轉過頭,「啊?」
面前是一個高挑靚麗的年輕女孩兒,酒紅色的小洋裝將身軀包裹得玲瓏凹凸,眉開眼笑時風情種種。趙西音一嘴蛋糕,費勁下咽,多少有些狼狽。她定神,面容逐漸平靜,準確叫出名字:「林琅。」
林琅側頭微笑,「好久不見。」
旁邊的小順頓時警覺。他聽黎冉提過,知道此人與趙西音是昔日北京舞院的同學,二人關係微妙,大抵是與「一淵不兩蛟」有關。林琅心高氣傲,跳舞也是厲害的,如果沒有趙西音,她一定是最矚目的那一個。趙西音當年的業務技能太強,長的又是一張國民初戀臉,一上舞台太容易博得觀眾青睞。這是天然的優勢,天生該吃這碗飯。林琅被壓了足足兩年,直到趙西音出了舞台事故。
他們有個班級微信群,趙西音出事後從未在群里發過言,偶爾看看消息,也能知道一二。
林琅之後被學院推薦參加過青舞賽,又去西班牙交流演出,斬獲殊榮無數。她的微博賬號有百萬粉絲,名利場已在招手,她又志向在此,簡直相得益彰。
林琅笑容甜美,「西音,你真是一點也沒變,還和在學校時一樣漂亮。」
趙西音嘴角上揚,很淡的一個弧,「哪裡。」
林琅故作無知,問:「你現在腿好了嗎?還能跳舞嗎?我也經常受傷,有種噴劑特別好,待會我拿給你呀。」
這話藏刀,刀尖露出來,狠狠往趙西音身上扎。
小順聽得怒火中燒,趙西音卻不在意,笑得反倒沒心沒肺,「不用不用,你太客氣了。」
林琅惋惜點頭,「那好吧。我不陪你啦,我要去換衣服,待會兒有個節目是我的。」
小順冷冷道:「誰的口臭,熏死我了。」
林琅臉色微變,看他一眼,沒討著愉快。
人走後,趙西音無奈,「你跟她無冤無仇,這麼刺兒幹什麼?」
小順不高興:「這種白蓮花,現在不懟留著過年再懟嗎?」
趙西音噗嗤一下樂了,抬起食指戳戳他的右肩,悄悄豎起大拇指。
這時,門口一陣動靜,幾個黑色西服的保鏢簇擁,後面的才是今晚真正貴客。小順眼尖,「你老師!」
戴雲心順位第三,墨綠旗袍雍容得體,與一旁的名導龐策低聲淺談。
趙西音站在人群最外,正貪嘴吃餐桌上的泡芙,還沒來得及抬頭。但能感覺到身旁的小順有些不太對勁。
趙西音先是側頭望向小順,只見他一臉驚愕,還摻雜幾分厭倦與不可置信。這表情太詭異,趙西音問:「怎麼啦?」
邊問,邊順著目光往前看。這一看,她自己也愣住了。
第一眼,趙西音看到的是周啟深。
華燈流彩中,眾星捧月里,周啟深身穿黑色襯衫,外頭搭了件西服馬甲,窄腰長腿被勾的幾近完美。他的頭髮定了型,露出飽滿的額頭,那樣英俊奪目。
第二眼,看到的是孟惟悉。
幾年不見,記憶中的那個影像已經模糊,分不出個變化。好像高了點兒,又似乎瘦了些,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意氣風發,站在人堆里永遠是耀眼的那一個。
兩個男人,一個走在最尾,一個走在最前。他們各有陪同,都在談笑風生。
趙西音下意識的往後退,被小順悄然扶住,「再退就撞到別人了。」
她低著頭,沒有表情。
小順用力牽住她的手,小聲說:「西姐,沒事兒。」
舊愛前夫都齊活了,任誰都無所適從。趙西音也不假裝聖人,哎的一聲,既愁眉苦臉,也哭笑不得,「戴老師給我找的什麼事兒,非要嚇掉我半條命。」
但,要走是不可能了。
戴雲心精準無誤的搜到趙西音的身影,然後眼神示意,笑容看起來如此欣慰。周啟深與戴雲心站的更近,跟著望過來。見著人,眉頭鎖了一下,也是意外的。
趙西音在與周啟深對視的那一剎,「鬱悶」這個詞變成一架天平,砝碼下意識的向他傾斜。趙西音尷尬的扯了下嘴角,投向周啟深的目光里,多了幾分自然而然的情緒流露。
貴客已至,宴會才算正式開始。等趙西音抬頭尋覓時,周啟深已經投身觥籌交錯中,遠遠的,見不著人影。
再聽完主持人的一席話,這下連小順都明白了。
這個盛宴的重點有二。既是大型歌舞電影《九思》的項目啟動儀式,更是凡天娛樂高層更迭後,新任掌門人的首次露面。
小順見趙西音神遊縹緲,怕她多想,便更用力地握了下她的手。
趙西音瞪他,「不許腦補。」
態度不太好,但小順反倒樂開了心,他知道了,趙西音是真沒事兒。
宴會精彩紛呈,主題節奏恰恰好。既不脫離主旨,也不顧此失彼,到後面還有幾個與歌舞劇相關的節目表演。
台上。
青春美麗的舞者,炫目精湛的動作,贏得現場一片喝彩。
台下。
趙西音站在熱鬧之外,目光薄如蟬翼,心思如墜深淵,整個人靜的離奇。
節目過後,主持人接麥,按著腳本切流程,「龐導是愛才之人,眾所周知,每部新片,不管咖位,只挑適合。《九思》主角懸而未決,龐導,您看,在場這麼多年輕後輩,是否也有機會參演呢?」
話術之一,也算活躍氣氛,並不真的作數。
現場賓客亦給力,捧場吆喝:「龐導!龐導!」
主持人右手持麥,左手放至耳邊,作誇張之態,然後笑著說:「我聽到龐導的腹稿了,他說,只要合適,現場報名都可以哦。」
都是設計好的場面話,掐著時間點,剛才表演節目的一撥年輕人會配合招手,應應景便是。主持人剛要說最後兩句結束語,人群中某個角落傳來洪亮一聲:「他報名!」
眾人齊齊回頭,小順也樂呵呵的看熱鬧。卻不料,他後背被一道暗力猛然重推,給直接推了出來。雖未站在最前面,但這一動靜已足夠大家的目光聚在他身上。
小順一臉懵,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主持人也是意外,但到底有大台經驗,很快鎮定,怎麼著都要把這個梗圓下來。他還未說話,就見貴賓席位的龐策抬手示意。
龐策年近六十,目光矍鑠,很有風骨。他回頭一看,笑容上臉,做藝術的多少有些古怪脾性,這麼一出,反倒正中他心意。
金口已開:「那就來一段兒吧。」
趙西音心往下沉,方才沒看清推他的人是誰,但一定是不揣好意的。這個時候已經騎虎難下,趙西音很用力的握了握小順的手臂。
小順心一橫,少年輕狂不知天高地厚,沖得他熱血沸騰,索性放開了膽。
他上台,脊樑筆直,下巴高昂。說:「能不能給我一個舞伴,稍微配合一下就行。」
原本是個微不足道的要求,卻意外的沒人響應。下頭那麼多舞演坐著,個個觀望,無人自告奮勇。林琅坐在第一排,好整以暇地看把戲。
幾乎一瞬,趙西音就明白了前因後果。
小順被|干晾著,自信來得快,摧毀也容易。在場非富即貴,只當他是想紅想瘋的神經病。小順呼吸都有些亂,逐漸露怯——
又一陣騷動,右邊的人隔開一條窄道,趙西音邊說抱歉,邊往這邊走來。
她揚高手,從容坦然,對主持人說:「我來。」
趙西音走到小順身邊,小聲說:「沒事兒,陪你。」
下頭議論漸起,這插曲還沒完了。
顧和平也挺震驚的,「西音也在?周哥兒,你這是……」他轉頭,心臟咯噔一跳,周啟深面若寒冰,握著高腳杯的手指關節用力的泛了白。
視線掠遠,隔著三五座位上的某道目光,同樣熱如燒鐵,從趙西音出現時,便一直灼在她身上沒挪開。
顧和平就知道,
完了。
小順鎮定下來,點點頭,然後對音響師俯身說了幾句。音樂響起,輕快活潑,帶點北美鄉村田園風,更重要的是,小順和趙西音以前一塊兒給這曲編了個舞,那是他們的即興發揮,效果卻意外出色。
趙西音投給他一個微笑,兩人默契十足。
密集的鼓點由輕至重切入,他們面向賓客,沒有半分循序漸進,跟著節奏就是一串連貫流暢的起范兒。剛與柔,陰與陽,男生力感十足,每一次動作乾脆利落,趙西音絲毫不差,力道與肢體結合完美,颯颯如風,周身帶光。兩人動作齊整,宛若雙生。
看客的表情從看戲到饒有興緻,現已只剩讚歎與驚艷。舞者的魅力,是能讓你看到不一樣的靈魂迎風飛揚。
戴雲心淚光泛起,重獲珍寶一般,不停的,驕傲的,舉起手機一直拍照。
跳的好壞不重要,只要她還願意。
只要她願意。
龐策面色平靜,看到最後,終於側過頭,問身邊的戴雲心,「戴老師,這兩孩子你認識?」
掌聲熱烈,小順喘著氣兒,但表情是真的爽到了。他像一隻旗開得勝的戰鬥雞,狠狠剜了一眼台下的林琅。
下台時,已有龐策團隊的工作人員向他們走來。
趙西音跟在小順後面,走了幾步,忽然就栽了下去。
小順嚇得半死,「哎!」
這一栽,實打實的磕在地板上,「咚」的一聲重響著實恐怖。
趙西音滿額頭的汗,疼的臉都變了色,哼聲說:「我腿抽筋了。」
幾秒而已,圍的近的人被撥開,力道不輕,好幾個還趔趄著站不穩。趙西音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人,就被周啟深彎腰一抱,穩穩噹噹的落在了懷裡。
周啟深低頭,細細端詳了一番,然後用西裝稍微擋住了她的臉,抱著人徑直往外。顧和平沒跟來,只適時擋在孟惟悉身前,生生拖住他邁出一半的腳步,笑得客客氣氣,「惟悉,方才人多,都來不及跟你招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恭喜了。」
孟惟悉臉綳的緊,垂在腿側的手虛握成拳。理智回歸幾分,他強忍渴求,表情張弛有度,笑的風流倜儻,「顧總,多謝。」
這邊,司機已將賓利候在門口。
周啟深動作慢下來,對懷裡的人說:「好了,出來了。」
一臉「痛苦」的趙西音瞬間收攏表情,輕鬆跳落在地,十分謹慎的望了望四周,確定真沒人,才拍著胸口鬆了氣。
周啟深的目光雖淡卻飽滿。
趙西音尷尬,撓了撓耳朵尖,剛想開口解釋。周啟深說:「我知道。」
知道她是故意的,知道她不想和龐策團隊的工作人員交纏。
趙西音愣了愣,就這麼看著他,看著看著,兩人都笑了起來。趙西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長發垂擋臉頰,周啟深比她高不少,這個角度,她鼻尖挺翹,唇瓣色如櫻桃,又乖又漂亮。
他沒忍住,伸出手,在她頭頂心揉了揉。趙西音卻如觸電,條件反射般地退後一大步。
周啟深心一刺,好不容易溫馨的氣氛,來不及體會,就已無跡可尋。
這個插曲很快過去,第二天,各大主流媒體平台的頭條版面,都與龐策新作品啟動之事有關。但奇怪的是,翻遍大小論壇,都找不到趙西音與小順的半張照片。
周啟深飛了一趟深圳出差,回來是五天後。
乙方太能作,想方設法的討好他,飯局高爾夫一個不落,k歌時還叫來無數漂亮女孩兒。那老闆醉酒後露出了俗人本性,非要將最漂亮的那個獻給周啟深,賊兮兮地說,教導了半個月,什麼花樣都能玩,就等周總品驗了。周啟深不愛這一套,膩的慌。
回到北京,碧空白雲下站了會兒,才覺得緩過了勁。
下午在公司開了流程會議,周啟深讓秘書推掉應酬,晚上去了老程的茶館。
老規矩,八分燙的猴魁,周啟深喝得通體舒暢,跟老程閑聊了會兒,老程說,「這幾天沒見著和平,去哪兒野了?」
周啟深手指夾著煙,白捲兒的香煙細長一根,沒有任何花紋印字,也不抽,就這麼干燃。
老程說:「我給他去個電話。」
手機還沒拿出來,人就來了。
周啟深轉頭看了一眼,覺得有些不對勁,又看一眼。
老程喲了聲,「你這什麼臉色,哪個銷金窟里耗著呢?」
顧和平往沙發上一坐,鬱悶道:「別提了,我被老爺子關了禁閉。」
老程笑眯眯的:「少爺您犯事兒了?」
一提就來氣,顧和平說:「那天宴會,我不過是攔了一把孟惟悉,當時挺客氣的啊,我以為就這麼過了。沒想到他竟然向我家老爺子告狀,誰知道說了什麼難聽話,老爺子把我一頓罰,禍從天降我找誰說理去?」
老程臉上掛笑,但目光下意識的往周啟深那邊瞧。
周啟深手搭著杯壁,指腹似有似無地摩挲,一下一下,越來越慢。
顧和平啞巴吃黃連,悶虧吃得憋屈,順帶提醒:「孟惟悉這人太記仇,周哥兒,你得小心點。」
話落音,周啟深掄起茶杯就往身後的魚缸上砸。
稀里嘩啦巨響,裡頭的熱帶魚驚慌亂竄。玻璃罩豁開裂紋,池水順著往下滴,漸漸連成線,跟小瀑布似的。
周啟深一臉陰鷙,「我小心?他有臉讓我小心?姓孟的最好給我小心!老子收拾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