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約(3)
周啟深一頓脾氣發得兇悍。這是積攢了多時的怨氣與厭憎。
顧和平和老程不敢吱聲,與趙西音有關的事情上,安慰與寬解從來無用。孟惟悉三個字是插在周啟深心內的一把刀,同理,周啟深也是孟惟悉順坦一生里最過不去的那道坎。
周啟深眼睛裡有紅血絲,一張臉難看得像是暴雪前的陰沉天色。他用手抵著額頭,狠狠掐了下眉心,然後拿了手機和煙盒跌跌撞撞地走了。
老程沒猶豫,快步追上去,「他這樣子開不了車,我看著他點。」
——
周日,黎冉來家裡看望趙西音,見她能蹦能跳還有點詫異,「小順又騙我,你不知道他說得有多誇張,說你暈倒在地,差點沒叫救護車。」
趙西音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望了眼廚房裡的趙文春,說:「輕點聲,別讓我爸知道。我沒事,昨晚出了點狀況,我不想再惹麻煩。」
「明白。」黎冉低頭咬蘋果,眼珠轉了幾轉,抬眸試探:「小西,你見到他了嗎?」
趙西音一時沒反應過來,「嗯?誰?」
「孟惟悉。」
黎冉說這個名字時,聲音都有些發顫。說完又無比懊惱,趕緊小口吃蘋果。
趙西音沉默了下,承認,「見到了。」
黎冉看著她,小心翼翼等候下文。
「中午燒排骨好不好?小黎,還想吃什麼,叔叔給你做。」趙文春樂呵呵的從廚房出來。
黎冉起身乖巧,「您做的我都愛吃。」
這一打岔,答案就如秋風卷落葉,銷聲匿跡了。
黎冉在家裡待了大半天,性格開朗的人總是招長輩喜歡,趙文春笑的眼紋都深了幾道,給倆孩子洗了一大盆櫻桃,「你們自己玩,我還有點材料沒寫完。」
人走後,黎冉往書房探了探頭,「趙叔周末還加班呢?」
「他們院里馬上又要評級了,最近挺忙的。」
黎冉明了,「這次肯定行。」
趙西音也覺得,「應該沒問題。」
正說著,書桌上的手機響起來,黎冉離得近,搭把手遞過來,一看來電人,趕緊對趙西音做口型:「戴老師。」
趙西音不意外,任手機響了十幾聲才接聽。不等戴雲心說話,她先聲奪人,愁眉苦臉訴苦道:「老師,對不起,我昨天摔得重,現在根本沒辦法用力。」
黎冉聽到戴雲心在電話里問:「摔成什麼樣了?」
趙西音說:「打了石膏,纏了繃帶,在家還坐著輪椅呢。」
這話不給人留念想,又解釋了一通,通話才得以結束。
趙西音不是擅長撒謊的人,此刻臉色通紅,握著手機深喘氣。
黎冉撇了撇嘴,實話實說:「戴老師真的對你很好。」
趙西音沒說話,低著頭,長發遮住臉頰,這個姿勢坐的久,膝蓋發麻,麻木順著血液順逆四流,整個人都沒了知覺似的。她往後一仰,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燈罩目光幽幽。
「我知道。」趙西音聲音發悶,「是我不夠好。」
——
深夜十一點,凡天娛樂總部大樓屹立於東三環,頂層全亞洲最大的室內影棚仍在進行錄製。燈影明亮如白晝,環節按部就班。公司高層悉數陪在孟惟悉身側,時而低聲講解,多數時候維持沉默。
孟惟悉穿的一件純白商襯,他皮膚瓷白,薄唇緊抿時略顯嚴肅,卻也透出幾分淺薄性感。棚內的女生悄悄打量,又按捺不住欣賞小聲議論,還說,素以冰山美人著稱的林沁,今晚在台上主持得都格外分心,眼波往那邊送了好幾趟。
十五分鐘後,孟惟悉離開影棚,高層陪同回到辦公室。
孟惟悉上任的消息對外宣布不過昨天之事,但公司內部早已知悉。這兩年雖在國外,但公司事宜早已著手了解,不等適應期,上任即駕輕就熟,各方有條不亂。
孟惟悉二十有七,卻表現出超越這個年齡該有的沉穩,說話有分寸,姿態收放自如,倒讓這幫老臣刮目相看。他翻了幾頁關於《九思》影視項的策劃書,這是凡天娛樂近年投資手筆最大的項目,總局那邊早已報備,之後幾個國內重要影視獎項欽定入圍。
孟惟悉先是聽從了各方高管的流程彙報,不持異議。只在最後時,他不動聲色的切入重點,指出幾家投資方有待評估,首當其衝的,就是京貿集團。
孟惟悉說:「運作資本已夠,不必要的資方可以精簡。京貿本業還是實體,在電影投資行業經驗貧貧,可不作考慮。」
卻不料,之前對他一倡百和的四位高層竟齊齊反對,「京貿確實是以實體聞名,但這幾年已有轉型,各行投資遍地開花,難得的是,周總為人低調不喜宣揚。而且,周總與顧和平交好,顧家手握院線發行實權,日後免不了互行方便。」
孟惟悉未表現出絲毫情緒,只說再議。
之後,副總提出:「主演人員是定了,但其中一場重頭戲的領舞人員名額一直未定,是不是啟動一次選拔賽?正好也當宣傳了。」
孟惟悉還是那樣的神情,不給任何定性,表示知道。
——
一星期後的周六晚。黎冉店鋪又上新款,每次上新她都會做一次直播,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特別有感染力。黎家到她父親那一輩都是正兒八經的走仕途,黎冉上頭兩位兄長也是子承父業。到了她這就是個天大的意外,小鬼頭一個,古靈精怪,江湖氣十足。
「綁繩的設計靈感,胸口也是超厲害的金屬鏈,它的配套小內內,沒錯,就是一塊草莓形狀的布料,上面的小點點是透明的呢,小心機是不是超可愛的?」
黎冉在直播,這個時間段店裡的銷售售後都是趙西音幫著處理。
「小西姐,這個產品d杯能不能穿?」
「差一塊錢包郵,能不能給顧客包了呀?」
「西姐,送不送潤滑劑?」
十來分鐘後,直播結束,小客服這才跑過來小聲告訴趙西音:「有個人等你很久了哦,就在門口,是個超級大帥哥呢。」
趙西音轉頭一看,孟惟悉站在門邊,白衣黑修身裹體,將他襯得利落精神,門外沒有冷氣,他的額間有淡薄的汗。方才室內的直播和說話想必一字不落的聽進耳里。此刻趙西音手裡還拎著幾件嫵媚性感的樣衣,兩人眼神一對,都有藏不好的一絲不自在。
她不發話,孟惟悉便杵在原地不動。
工作室的小姑娘們暗暗打量,神色疑惑。
還是黎冉解的圍,大咧一笑,對孟惟悉說:「你不嫌熱啊,還不進來涼一涼?」
孟惟悉也笑,「小黎,生意越做越大了。」
這話黎冉愛聽,笑眯眯地把人往屋裡請。
孟惟悉進屋,每走一步,眼神都不作遮攔地望著趙西音。黎冉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因為男人的目光太磊落,你能看到其中的五勞七傷,也能品出當中的拳拳盛意。
孟惟悉在趙西音面前站定,把手中一直提著的紙袋遞過來,說:「那晚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我正好路過,上來看看你,別人送的手串我也用不上,你若喜歡,就隨便戴戴。」
伸過來的手修長分明,骨節勻稱,沉默的時間一秒過一秒,趙西音說:「不用了,謝謝你。」
孟惟悉還是笑:「那明天有時間嗎?我請你們吃飯。」
趙西音說:「不了,明天我和黎冉要去工廠盯板。」
話說到這份上,乾坤已定,再堅持就是毀了她給的台階,誰都沒了意思。
孟惟悉笑得風輕雲淡,「好,下次再約。」
他沒多作停留,走時倒也瀟洒利落。
趙西音跟沒事人一樣,繼續忙活核對訂單,她蹲在地上,低頭時,背脊上的蝴蝶骨形狀隱約。黎冉也蹲下一起幫忙,幾番欲言又止後,還是沒忍住,「孟惟悉剛才給你禮物,你沉默不接的時候,他的手都在發抖。」
趙西音一張一張清點發貨信息,面如靜湖。
黎冉撇撇嘴,輕聲感慨:「孟惟悉出國有兩年多了吧?也就兩年,可我感覺他像變了個人似的。」
——
十一點的城市,萬盞燈火灑亮東長安街。這條首都主幹道輝煌熠熠,孟惟悉坐在車裡,吩咐司機將車內燈飾全滅,他陷入一團黑,閉眼始終沉默。
直到手機響,是他父親的電話。
孟惟悉接聽,孟父語氣嚴肅,十分直接地告訴他:「你在會上提出精簡投資方的事宜,我同意,但京貿集團不在這項決定範圍內。」
孟惟悉微微皺眉。
「我不管私人恩怨,你要顧全大局。惟悉,你這兩年在國外興許是不了解局勢,明天我讓李秘書將京貿近幾年的資料給你看看。總之,京貿必須留下,周啟深必須參與。」孟父言詞正色,態度堅決。
通話結束,孟惟悉握著手機就這麼坐著,指節按著屏幕,指腹都泛了白。司機從後視鏡窺見,大氣不敢喘,心想今晚怕是要圍著二環兜圈到天亮。
孟惟悉忽說:「調頭。」
長城公館,他發小一圈人都在,早幾天就讓他出來聚聚,孟惟悉都沒答應。
今晚是來了,但所有人都看出他情緒極低。
孟惟悉是帶了司機的,所以喝起酒來沒有忌憚。02年的唐培里儂空了大半瓶,孟惟悉酒杯一撂,起身往外。
剛走出包廂,長廊當頭,冤家路窄。
顧和平上一秒還有說有笑的表情瞬收,下意識的擋了一把並肩的周啟深。
周啟深側過頭,也見著了孟惟悉。
兩個男人視線如兵甲利刃,誰都不甘下風,腳步不停,誰都不讓這條道兒。
孟惟悉喝了酒,情緒上臉,每看周啟深一眼,心裡的怨恨憎惡就多一分。他的眼神赤骨且通紅,顧和平心裡明白,孟惟悉今晚是照著周啟深對付的。
顧和平拍了下周啟深的肩,本想說,別自找麻煩,往回走換個方向。但周啟深的臉色不比孟惟悉平緩,面若寒霜,刀劈斧刻一般。
擦肩而過時,兩人齊齊停住。
孟惟悉冷冰道:「那天宴會匆忙,沒來得及跟周哥說上幾句心裡話。兩年不見,周哥似乎也沒了當年的意氣風發。」
周啟深神情無謂,甚至還帶著薄薄笑意,「賢弟年輕有為,但剛回國,還是得好好學,謙虛謹慎不壞事,至少能摸清水深水淺,不會讓人白白看笑話。」
你來我往,都往對方大忌大諱上戳。
想到剛才父親那通電話,孟惟悉臉色如青鐵,周啟深能這麼講,想必是早知道了結果。孟惟悉心口沸血翻騰,以一種極致冷傲的語氣,貼近:
「周哥當年賜教,永生難忘。對了,忘了恭喜你。錯了,應該是恭喜音音。」他笑起來時,眉眼俊朗風致,一字一字道:「離婚快樂。」
那聲「音音」無疑是穿腸葯,明明白白地告訴周啟深,他孟惟悉的初心與初愛,從來都沒放下過。
一剎那,五蘊皆空,理智全失,兩人幾乎同時動的手。
周啟深一拳往對方腦門上砸,孟惟悉偏頭躲開,將人重重推到牆壁,架勢不比他小。
都是一八五往上的男人,豁了命似的拳腳相向。
「周哥兒!」顧和平閉眼一黑,他是理智的,今晚誰撂倒在這兒都沒辦法收場。
周啟深是打紅了眼,躁起來六親不認,提腳竟把顧和平給踹開了。孟惟悉常年運動,體魄和內力自然都是頂級,但周啟深什麼人?幾年部隊鍛煉讓他連血液都是硬的。
顧和平費了好大氣力才把他拽住,吼了一句:「你倆有病沒病,明兒都想上報是吧!」
孟惟悉額角豁開一道血口,周啟深臉頰也破開一條痕印。
周啟深抬手,手背擦了下傷口,瞥了眼殷紅的血跡,戾氣未平地往外走。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公館經理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顧、顧總,這,這……」
顧和平冷言:「這事兒敢泄露一句,你這館子就等著歇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