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什麼男人(1)
趙西音身上有清淡的水果香,像蜜桃,像青瓜,周啟深深埋其中,像沙漠乾涸的魚兒忽入江河湖海,靠此續上了命。
分把鍾,趙西音拍了拍他的背,跟哄孩子似的,「好了好了,夢裡都是假的。」
周啟深的眉宇皺出一道深褶,氣緩勻了,原本跟鐵鎚重砸似的頭疼也好了許多。他鬆開手,頭髮亂成一簇簇,看著趙西音手臂上被箍紅的印,抱歉道:「對不起。」
趙西音站起身,兩人距離又拉開了,這才是夢境清醒,各歸各位。
周啟深屈膝坐在床上,頭陷進臂彎使勁甩了甩,再抬頭時,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剋制冷靜。
他掀開被毯剛準備下床,趙西音忽地出聲:「別急著站起來。」
她說:「你坐著緩一緩,站得急,小心暈。」
周啟深聽了話,深邃的眼神有了幾分乖。幾分鐘後他出來客廳,趙西音從廚房端出一杯牛奶,「冰箱里什麼都沒有,我就找到了這個,熱過的,你喝點。剩下的我丟了,因為明天就過期了。」
周啟深接過,一口喝了。
趙西音又從包里摸出一包東西放到桌面,「要是覺得難受,就吃一顆。」
那是一包水果糖,早上趙文春給她塞包里的。趙西音這段時間減肥吃得少,做爸的操心,怕她低血糖。周啟深剝開就吃了一顆。含在嘴裡,腮幫微鼓,他看著她,說:「別聽戴老師的,你不要再減了,你再減十斤,就比現在丑上百倍了信不信?」
趙西音氣呼呼地瞪眼,「我什麼時候都漂亮。」
周啟深隱隱含笑,「也是。」
對視幾秒,趙西音小心翼翼地挪開眼,悶聲說:「她向來要求嚴。」
「吹毛求疵,瞎講究。」周啟深不悅道。
趙西音沒敢接這話題,只說:「我聽她的。」
周啟深無奈地呵了聲,把糖嚼碎了,咽下去。安靜片刻,才說:「老家那邊,我會處理好。不會再讓他們誤會了。」
趙西音點點頭,「堂哥提的那些要求也真夠扯的,你有時候也勸勸周叔,能答應的,不能答應的,心裡總得有本譜。亂七八糟的都往你這兒送,三頭六臂也顧不過來啊。」
周啟深冷呵,「都他媽亂七八糟地過吧。」
他們父子倆的關係水火不容,哪怕現如今周啟深混得風生水起,原生家庭帶來的傷害足以成為一生創痛。有一次周啟深醉了酒,回到家鬧得跟孩子似的,趙西音哄他,照顧他,幫他放熱水洗澡。周啟深站在花灑下,不管不顧地抱住人,先是滿嘴跑火車,接著滿嘴說胡話,最後他安靜下來,目光熾烈像要燒著似的,他看著趙西音,莫名其妙說了句:「老婆,是我配不上你。」
趙西音當時聽得笑岔了氣兒,沖他挑了下眉,「這樣啊,要不離婚?」
周啟深伸手好大的勁,撩起她的裙擺在屁股上狠狠一拍,「反天了你!」
趙西音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家暴啊!」
這破男人沒點兒內疚,表情還高深莫測起來,作勢彎腰,下流無恥道:「我給夫人親親。」
趙西音一腳踹過去,踹得准,踹得狠,踹中了周啟深的眉骨,腫得跟包子似的,周大佬沒法兒見人,告假三天,也把趙西音關在家裡收拾了三天。
半個月後,趙西音才知道,他醉酒那一天和父親吵了一架凶的。周伯寧給他發的微信語音,全是「雜碎」「雜種」字眼,最後一條是,「你明天就出門撞死」。
此時此刻,趙西音不方便多說什麼,她站起身,「你休息吧,我得走了,本來是陪我爸一塊兒逛街,現在還早,我得陪陪他。」
周啟深跟著站起,歉疚極了,「我送你,我給趙老師賠個罪。」
趙西音果斷拒接,「不了,不合適,我怕他又擔心。」
特乾脆的一句話,直接掐斷了周啟深的那點勇氣。
趙西音走了,周啟深一個人枯坐在客廳,看著窗外天光由明轉淡,夕陽呈金燦燦的黃,被高樓琉璃外牆一反,暈成了更刺目的紅。
手機響,秘書打來的,「周總,林醫生那兒幫您約的周二上午十點。」
周啟深閉了閉眼,「好。」
――
一周過去,凡天娛樂總部大樓的會議室里,戴雲心陪同龐策導演一起審看舞蹈團隊的分組訓練視頻。唯一不同的是,這些均為無告知情況下的拍攝。返璞歸真,最自然狀態下的呈現。
孟惟悉是後半程進來的,正巧放到第七組。龐策示意,戴雲心便放大趙西音的部分。
看了一會之後,龐策側頭說:「可以。」
戴雲心不滿意,「最後落地時,鬆了勁兒。」
龐策笑道:「戴老師嚴厲,待會小孟又該心疼了。」
戴雲心這才發現孟惟悉在場,誰的面子都不賣,她堅持道:「的確不是最好的,有待考量。」
龐策目爍眼明,笑眯眯地看著孟惟悉。
孟惟悉面色平和,附和道:「有戴老師把關。」
戴雲心微微一笑,略感欣慰。
龐策說:「明天晚上,讓劇組那邊的過來和舞團碰個面,以後總是要一起進組合拍的,彼此熟悉一下。」他還是有所偏向,「讓蘇穎和阮黛,見見小趙。」
戴雲心不為所動,「不必,沒到那個段位,就別過早接觸那個圈子。蘇穎拿的是四座舞蹈金獎,阮黛頭頂去年視後桂冠,她們是角兒,是腕兒,趙西音跟她們差得遠,德不配位,她也受不起。」
龐策哎的一聲,「戴老師,總算見識到比我還犟的了。」
消息一公布,舞團人人興奮。
要見大明星了,要見真正的角兒了。
岑月是小女孩心思藏不住,東問西問的,「我能不能要個簽名呀?」
趙西音對追星這些事不太理解,但還是能尊重人,「大家都要,你也要。」
都是年輕姑娘,載夢的心搖搖欲飛,誰不想出人頭地,繽紛炫目的演藝圈像魔盒,裡面有功成名就,有金錢地位,有萬眾矚目。
趙西音心思靜得像一潭死水,她問岑月,「你跳舞是為了什麼?」
岑月嘻嘻笑,「為了能長個兒。你呢?」
趙西音笑得白牙如貝,「我出生的時候,醫生說我肌張力高。我爸一尋思,乾脆送我去跳舞。跳舞太苦了,我骨頭又硬,肌肉也松不開,每次都打著擺子回家。後來我爸嚇我,說不練跳舞,肌肉就會萎縮,變成毛毛蟲在地上爬。」
岑月啊了啊,「好噁心哦。」
趙西音點點頭,「所以我被唬住啦。」
岑月懂了,「所以你跳舞,是為了不變成毛毛蟲。」
倆姑娘聊著傻乎乎的天,既單純又可愛。
晚上七點,大家翹首以盼,把兩位大咖給盼來了。
阮黛年少成名,早年是模特出道,在日韓那邊開始紅,後來被內地經濟公司重金挖過來,重新包裝,走的是清純小花路線,顏值能打,人氣水漲船高。後期開始吹演技,炒實力派小花旦路線。她拿視後的那部電視劇趙西音看過,當時趙文春追得津津有味,但她覺得,其實也就那樣。
阮黛太好看了,一顰一笑皆風情。
也沒什麼明星架子,跟舞團的小姑娘聊天兒,還隨便指了個,說她眼睛真美。最後,工作人員給每個人送了見面禮,傳話,都是一家人,互相關照,共同學習。
漂亮包裝盒裡,人人一瓶sk2的神仙水。
大明星時間寶貴,十分鐘不到就走了,但大家沉迷其中,直嘆阮黛人超好。
她走後,另一位角兒姍姍來遲。
蘇穎,號稱新生代舞蹈大師的接班人,這人也有名,身披獎項無數,上過奧運會開幕式,去過世界各地巡演,場場滿座。蘇穎長得是另一種漂亮,眉冷眼冰,像古墓派里的小龍女。
就好比現在,她進來轉了圈,話都沒個兩句,眼神睥睨的,像在看一堆廢物。只在戴雲心跟她說話時,她才微微低頭,表情和緩。
蘇穎冰冷冷地來,不帶感情地離開,別肖想她會留下什麼溫情的見面禮品。
眾人議論紛紛,心頭偏愛高低立見。知道顧忌場合,都壓著聲兒,斟酌著用詞。唯獨倪蕊是個缺心眼的,笑聲亮如銅鈴,左右三米都能聽清那句:「蘇穎的表情瞧見沒,跟八百年沒過性|生活似的。」
沒人附和,旁邊的人都不動聲色地挪開一步,不想跟她站得太近。倪蕊不自知,笑得沒心沒肝。殊不知,門口站著的,是忘了東西,回來拿取的蘇穎助理。
周六這天,趙西音主動打電話,說想過來吃飯。
丁雅荷做得豐盛,挺高興,在她看來,兩個女兒能進劇組湊個數,這事兒就夠她吹噓一段了。飯後,趙西音找了個空當,對丁雅荷說:「倪蕊這邊,你沒事的時候,跟她多說說為人處世的道理。」
她來吃這頓飯,目的就是為了這個。
哪知丁雅荷也是個直脾氣,聽了個頭,就怒氣騰騰地衝出去,指責倪蕊,「我讓你聽你姐姐的話!你記沒記住!」
倪蕊瞬間反應過來,瞪著趙西音,「告狀精!」
丁雅荷以聲壓人,「你有完沒完了?」
倪蕊反駁:「這是我家,讓她滾出去。媽,你有完沒完了,你到底是跟我爸過日子,還是壓根沒忘記你前夫啊!」
丁雅荷氣得頭冒金星,哆哆嗦嗦地手腳發顫。
一直沉默的趙西音,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的水杯,走過來照著倪蕊臉上一潑,平靜道:
「蠢貨。」
這家的男主人倪興卓聽見動靜就從二樓書房下來,立在半道,沉著臉,不吭一聲。
關門前,聽見倪蕊尖銳的吼喊,「她才是最惡毒的那一個,她就是來挑撥我們家關係的,她給她爸報仇來的,她不想讓我們家好過!」
門關緊,罵聲漸弱。
夏天的尾巴,藍天白雲,陽光依然熾烈。
趙西音抬頭看了一會,雲淡風輕地戴上墨鏡,心平氣靜地離開了。
――
周日上午,飛機降落首都機場。
周啟深在上海待了一天,本是昨天回來,可惜遇上雷雨天,又給耽擱了一晚。周啟深上車後,直接吩咐司機,「找林醫生。」
市郊的一處生態莊園內,山水花草樣樣不少,空氣怡人,氣溫都比市中心低了些。湖泊邊的竹閣內,是園子里最幽秘的地方。
周啟深敲門進去,抱歉道:「臨時有事,所以改了時間,不好意思,讓你加班了。」
林醫生三十齣頭,氣質溫婉,一雙眼睛尤其沉心,她微笑,「應該的。」
林依是周啟深的心理醫生,五年,一直由她看診。也不是一直,周啟深結婚的那兩年,一次都未來過。當時林依還很欣慰,十分真誠地對周啟深說:「希望你永遠保持好心態。」
事實證明,世上並無永遠一說。
坐在躺椅上,周啟深闔眼養神,林醫生說過,不拘醫患關係,保持自己最自然最舒服的姿勢狀態即可。林醫生也不發問,等休息夠了,周啟深睜眼,主動道:「我最近的睡眠極差,安眠藥都起不了作用。」
林醫生:「多夢么?」
「嗯。」
「夢的內容。」
「女人。」
「什麼樣的女人?」
「我愛人。」
林醫生執筆記錄,「夢中你和她的交集。」
「擁抱,親吻,坐船,她掉進水裡,我救不了她,她沉入水底,再也沒回來。」周啟深眼神幽深,眼球鍍了一層痛色,「我也往水裡跳,可是有東西掐住我的手腳。」
林醫生點點頭,頓了下,「您最近有性生活么?」
周啟深閉上眼,「沒有。」
林醫生:「最近一次性生活的時間。」
「大於兩年。」
「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你第一個想到的是誰?」
周啟深說:「我妻子。」
林醫生專業且冷靜,語氣始終維持在一個頻率間,沒有任何起伏。她問:「你們之間,最讓你開心的事。」
「結婚。」
「你對她做過最後悔的事。」
周啟深的情緒忽然就激烈起來。
他手肘撐在膝蓋上,頭低進手掌之中,壓抑的,痛苦的,忘記什麼是收斂與隱藏。他沒回答,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一遍遍地重複:「如果能重來,我寧願殺了我自己。」
林醫生迅速結束談話,打開百葉窗帘,讓陽光灑進來。然後打開cd機,放的是莫扎特鋼琴曲。最後,她坐到周啟深跟前,面帶微笑,不著痕迹地岔開話題,開始心理輔導。
夜幕垂落,點點星光剛露端倪,從竹閣往外望,湖泊深沉靜寧,像一顆發光的琥珀。周啟深在躺椅上睡著了,林依打開門,示意她的男助手進來幫他蓋上毯子。
可惜剛說完,周啟深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瞬間醒了,看了眼來電人,接聽:「好,就來。」
從莊園往三環開,他秘書在路標處等他,奧迪亮了雙閃。周啟深靠邊停車。秘書從后座拿出東西,「周總,您交待的,都買好了。」
周啟深清了清,挑出兩件最好的。
他到時,趙文春在家等著,門都沒關,虛虛一條縫。見人進來,趙老師親親切切地招呼:「坐吧坐吧,我給你倒杯水。」
周啟深環視了一圈家裡,再看看門邊的鞋架,趙西音應該不在。他走去廚房,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趙叔,前些日子,耽擱了你和小西,我聽她說,是要陪你逛商場的。就當彌補了,我隨便挑了幾件,喜歡的您就留下。」
趙文春一愣,頓時五味雜陳,看著他,搖搖頭,「你這孩子。」
周啟深笑得從容,「得了,沖您這一句『孩子』,我也得好好孝敬您是不是。」
趙文春心善人慈,拋開是非恩怨不說,他心底其實是很喜歡周啟深的。那時候,周啟深是他的女婿,但趙文春卻把他當成了親兒子在對待。
一老一少坐在沙發上閑聊,時事政治,股票外匯,哪哪兒的畫展,兩人都能聊得對味。周啟深看了看時間,又看了看卧室,試探地問:「小西還沒回?」
趙文春也納悶,「不該啊,平時早回來了。」
正說著,門哐當開了。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一陣砰里哐當的響動,忒不正常。
周啟深和趙文春對視一眼,立刻都起了身往門口走。
趙西音半個身子都伏著鞋櫃,找支撐以免摔去地上,她頭髮順下來擋住側臉,人暈暈乎乎的。
周啟深眉頭一皺,這是喝酒了。
趙文春半晌才聞見酒味,又氣又急,「你這孩子,怎麼了這是,喝這麼多做什麼呀?」他去扶女兒,但趙西音跟一灘泥似的,真費力氣。
「我來。」周啟深伸手一撥,接替趙文春,一雙手臂穩穩噹噹的把人弄了過來。
趙西音靠著他,眼睛半睜半閉,人其實是清醒的,就是沒了勁兒。周啟深眉頭就沒鬆開過,低頭對望,沒好氣地說:「還敢看我。」
趙西音眼睫一眨,目光反倒更亮了。
周啟深無語,扶著她的手勁重了三分。
趙文春去沏茶,「啟深,幫忙搭把手啊。」
周啟深攔腰一抱,將趙西音抱去了她床上。床墊柔軟,像起風的海洋,她跟著顛了顛。周啟深被她箍得緊,一時沒起得來,就這麼被勾住了脖頸。
趙西音一醉酒,就跟點了穴的貓似的,不吵不鬧,唯獨拿一雙澄亮亮的眸子盯著人。
周啟深被她盯得躁,伸手蓋住她的眼。再挪開,這人跟著睜開,比方才還要大,還要亮。周啟深又去蓋,趙西音反口咬了上去,叼住了他的食指。
周啟深面浮痛色,低聲:「松。」
越咬越緊。
他啞聲:「趙西音。」
趙西音忽然笑起來,燦燦爛爛,心無旁騖。
周啟深被這個笑容撩著了,心動了,眼熱了。他的掌心發顫,又輕又柔地捧住她的臉,似哄似誘:「為什麼喝酒?」
趙西音搖搖頭。
周啟深又颳了刮她的鼻子,「乖。」
趙西音好像聽懂了,眼睛一下子變得濕漉,無頭無腦地說了句:「我特別壞。」
周啟深望著她。
「倪蕊說得對,我是惡毒心腸,我挑撥離間,我壞透了。」趙西音聲音有些發啞。
對視數秒,周啟深沉聲:「沒關係,我喜歡。」
趙西音忽然就哭了,醉眼迷茫,懵懵懂懂,她無意識地摟住周啟深。周啟深任她抱,心裡疼惜,輕聲安慰,「你殺人,我給你遞刀,你放火,我替你坐牢。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趙西音醉得雲里霧裡,認認真真分辨三秒,然後頭一埋――全吐在了周啟深身上。
周啟深僵得跟木頭似的,臉上寫滿無語。待把人放下,轉身的時候,就見趙文春端著熱茶,站在門邊,憋著笑,看戲似的。
趙老師又非要一本正經地問:「現在還喜歡吶?」
周啟深的阿瑪尼短衫一片狼藉,他把字咬爛了,嚼碎了,綳著臉,認認真真道:「……特別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