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人間有白頭(1)
周啟深這一仗幹得言簡意賅。
挨揍的人蹲在地上齜牙哀聲,面子失了,總想再挽回些許,於是指著周啟深嗓帶哭音,「我他媽招你惹你了嗎,你給我等著,報警,我要報警!」
周啟深背影颯颯生風,連頭都懶得回。
孫董這小舅子嚷天喊地,場面嘈雜混亂,還真有他的人拿手機按號碼,直到「砰」的一聲巨響――
是孟惟悉將酒杯狠狠砸在了地上。
這一下,再沒人敢吱聲了。
張一傑看著要壞事,趕緊跟出去。孟惟悉走得快,表情濃烈眼神深沉,「不自量力的蠢貨,還敢報警,他周啟深跟誰交好心裡沒點數,誰敢逮他?」
張一傑不置可否,「是這個理。但周啟深今兒傷的是孫董的人,日後怕也不好交差。」
孟惟悉轉過頭,目光紅得能滴出血來,「我就不該聽你的。」
這話重了,也是真後悔了,張一傑是有分寸的,可分寸這東西就是雙刃劍,顧了此岸,失了彼岸,哪能兩全呢。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不就是當初孟惟悉和趙西音分手時的寫照么。
孟惟悉當晚就把團里那位負責人給辭了,並且對外放了話,是他孟惟悉不要的人。基本就是斷了在這個圈子的後路。
先斬後奏,好強的氣勢,這人背後的關係是凡天娛樂的一位老臣,想著求情,輾轉找上了孟惟悉的父親。孟父向孟惟悉開了口,但孟惟悉十分堅決,沒得談。態度生硬也惹怒了父親,父子倆在家裡鬧得不歡而散。
孟惟悉拎著車鑰匙就出了門,凌晨回到公司,就這麼枯坐著。
辦公室沒有開燈,借著落地窗外的城市霓虹取明,孟惟悉向著窗,臉上的顏色隨之變化,陰陰沉沉的,沒有一絲舒展。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文件袋,裡面五六頁資料,都是周啟深的情況。孟惟悉看過一遍又一遍,不得不承認,周啟深是有本事的男人,他在北京孤身一人,無依無靠,能掙下這份基業實屬萬中挑一。他早些年的風評不太好,什麼阿諛奉承,做小伏低,為了上位還跟某某領導的女兒交往過。
傳言爾爾,不知真假。
資料大半都是他的發家史,真正功成名就後近五年的信息少之又少。最後一頁只印了幾行字:2017年,離異。之後也再未有過正兒八經的女伴。
孟惟悉捏著紙頁,然後一把揉皺了,重重丟到地上。
今天這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主要是周啟深真無所謂了,根本不屑去處理後續。才幾個小時,話就遞進了他耳朵里,說是長城實業的孫董不高興,對他頗有怨詞,說現在的年輕人愈發狂妄。聽意思,是等著周啟深給交待。
趙西音那會兒在洗手間躲清靜,不想和秦哥這群人扯淡。等她出來,只看到場面一團混亂不明所以。後來還是團里的另兩個姑娘繪聲繪色描述了這事。
「真把人腦袋往湯鍋里按,整張臉都下去了,臉全爛啦,都是化了膿的水泡泡。」
「一個大集團老闆的親戚吧,據說也很有勢力的。」
「打人的姓周,巨有型的一男人。原因?不清楚,說錯話了吧。」
趙西音表面沒什麼,心事重重地回家,到了小區也不進門,圍著花壇繞圈圈。差不多要把自己給繞暈的時候,她說服自己,蹲在角落,給顧和平發微信。
「和平哥,你吃飯了嗎?」
都快零點了,這內容可太來勁了。顧和平正窩在老程的茶館喝茶呢,以為自己看錯,揉了揉眼皮,瞄了眼坐在一旁沙發上自己給自己上藥的周三歲,可太快樂了。
顧和平回復:「還能再吃一頓,小趙妹妹,是要請我吃飯吶?」
回完了,就跟老程若無其事地說:「嘖,天降福利了,我妹妹要請我吃飯。」
老程系著黑色長圍裙,無袖的白色背心,左手臂上有隻機械版皮卡丘的紋身,利利索索的短寸頭,耳廓上方兩指的地方還剃了一道閃電。他正烹茶,小鑷子夾了兩片薄荷添進去,慢悠悠問:「你哪個妹妹啊?」
「我的小趙妹妹。」
正上藥的周啟深一聽,抬手三根棉簽就飛過來了,「不長記性是不是,你妹妹周吳鄭王百家姓,就是不姓趙。」
顧和平服了,「你這佔有慾是不是有點變態了?」
老程笑道:「知道你還惹他。」
顧和平遞過手機,「她真在給我發微信。」
老程伸過頭跟著瞧看。
「喏,兩分鐘前發的,是不是叫我和平哥來著――哎呦媽!」顧和平說到一半就被嚇著了,方才還在沙發上坐著的男人,空間轉換似的站在了他旁邊,面無表情的,臉往屏幕上湊。
顧和平槽他,「周哥兒,你能不能出點聲。」
周啟深斜了一眼,「你不配。」
顧和平把手機拿遠,周啟深的臉就跟著湊近,再遠,再湊近。老程真快笑瘋了,「你倆有病沒病?」
顧和平長手一舉,一本正經道:「來,周哥,舉高高。」
周啟深自己沒崩住,也笑了。
男人之間的打鬧有時挺幼稚,三人在部隊當兵那會兒就號稱鐵三角。顧和平家是紅色背景,老程神神秘秘,周啟深業務素質突出,個個出挑。生死之交的情誼,真是一輩子的。
這會,三個腦袋湊成一個圓,三雙眼睛盯著那塊手機屏。
就見趙西音的狀態:「對方正在輸入……」
「輸入」的狀態變了好幾遍,就沒見著發一個字過來。
周啟深眉峰收攏,成川成印,似乎是緊張的。
顧和平忽然一聲大吼:「嚯!!」
耳朵嗡嗡作響,心臟猛地一跳。本來就屏息緊張,周啟深被這聲吼得頭暈眼花。他抬腳踹過去,「顧和平你丫欠抽是不是!」
不行了不行了,老程笑得眼眶都濕了,示意他倆小點聲,「昭昭在樓上睡覺,別吵醒她。」
周啟深戾著一張臉,坐回了沙發。顧和平沒敢過分,過了一會兒就把手機給他看,笑眯著問:「心情點了沒?」
趙西音回了消息:「他有沒有傷著哪?」
周啟深硬著表情,沒點起伏。
顧和平莫名其妙,「這還能擺臭臉,絕了。」
人一走,周啟深就微微低頭,嘴角與眼角一塊兒,向上吊起一道淺淺的弧。
「人沒事兒,就是手背燙著了,放心吧小西,看過醫生了。」
顧和平有分寸,實事求是,不敢真教姑娘擔心。
趙西音看到信息就鬆了口氣,怕他誤會,想解釋一番又作罷,何必欲蓋彌彰呢。她蹲在地上兀自出神,揀起一根小木棍,百無聊賴地畫圈圈。
畫著畫著突然反應過來,寫的是一個「周」字。
趙西音心跳劇烈,猛地起身,用鞋底抹平痕迹。然後就聽見趙文春在窗戶上喊:「趙西音,你蹲牆角幹什麼呢?」
趙西音應了一聲,「我發芽呢。」然後做賊似的跑走了。
上樓,一進門就看見地上五六個大西瓜。趙西音走過去挨個兒拍了拍,「爸,您今天這瓜買的不錯。」
「啊,不是我買的。」趙文春猶豫了下,說:「隔壁樓王阿姨送的。」
「王阿姨?」趙西音想了一圈,有點印象了。準確來說是後邊單元樓的,趙西音有時候會在路上碰到,她這人有點臉盲,記不太清誰是誰。回回都是王阿姨主動打招呼,熱熱情情的。
趙文春看她總在拍西瓜,好笑道:「拍出個什麼心得了?」
趙西音傻樂,「不知道,就覺得樣子好看,顯得我專業。」
趙文春也跟著笑,「你啊你。」
「這麼多西瓜,王阿姨挺大方啊。」
趙文春低著頭擦桌子,「她自個兒扛上樓的,我說我來,她早就到家門口了。」
趙西音不傻,眼睫眨了眨,意味深長地「咦「了聲,「有情況啊趙老師。」
「去去去,你個小孩兒懂什麼?」
「我怎麼不懂了,您離了一次婚,我也離過一次婚,咱們父女倆扯個平手。」趙西音說得無所謂,拿著往事談笑風生,可見態度是真豁達。這種心境重生的能力,多半也是從趙文春身上耳濡目染的。
趙文春當爹又當媽,卻也不失女性的柔和包容,他把趙西音教得知書達理,溫文懂事,便是這一生最好的福報。
趙西音說:「爸,如果您有合適的對象,再成個家也不是難事。」
趙文春呵了呵,「再成什麼家?咱們父女倆就是個家。」
趙西音左右手各抹了下眼睛,佯裝擦眼淚,「父愛如山。」
趙文春笑罵她沒個正形,笑著笑著,忽然問:「小西,你有沒有想過,跟別的人多接觸接觸?」
「是這樣的,陳叔叔你認識的吧?爸爸的老朋友了,從小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他呢,一個侄兒,在一所職院當老師,教數學的。跟你年齡相仿,大個兩三歲吧。你要是同意,我給你看看照片。」
趙西音聽明白了,「爸,您這是給我安排相親?」
「不是不是。」趙文春急著解釋:「不安排不安排,你陳叔托我問問,我也就是問問。你要不想,明兒我就給回絕了。」
趙西音看他這反應,心裡不知怎的就忽然酸了。
她真不算一個「聽話」的女孩兒,從小野到大,小時候爹媽離異,她有點叛逆心思,沒少給趙文春惹事。一年叛逆期後,這毛病消停了。後來結婚又離婚,年紀輕輕一女孩兒,在他們的生活圈裡還是夠當話題的。背後的議論聲不少,最後都把趙西音當成了反面教材。
長得漂亮有什麼用,這才結婚多久就給離了。嫁個有錢人又怎樣,有錢人都是花花公子,還不如自己家的找個平凡普通的安然度日呢。
他們用別人家的不如意,來炫耀自己微小平凡的生活。
趙文春雖然從來都不爭辯,但幾次被閑言碎語氣得茶飯不思,趙西音一回家,他立刻沒事人一樣,「煲著湯呢,馬上就能吃飯了。」
趙西音有時候都覺得自己挺混蛋,好好的生活,過成了這樣。
她想了想,抬起頭,笑著對爸說:「這樣吧,您如果覺得王阿姨這人還不錯,願意處處,那我也答應您去相親。」
趙文春皺眉瞪眼,急得腳一跺,「胡鬧。」
胡不胡鬧不知道,趙西音可能是真有了這想法。
這天練完功午休,姑娘們累了一上午,貪涼快,就都往練功房的地上一躺,靠著牆的就練倒立,筆筆直直的腿像新鮮生長的樹苗,一招一式都是生機勃勃。
岑月不喜歡地板硬,耍無賴地躺在趙西音肚子上,趙西音皺眉說:「你頭真大。」
岑月用後腦勺頂她,「不大。」
趙西音被這一頂,差點沒吐出酸水,往她臉上一掐,「臉也挺大的。」
岑月翻過身,忽然小聲說:「誒,倪蕊真是你妹妹啊?」
趙西音沒應,就看著她,「怎麼?」
「前天,我看到她和另兩個人上了一輛白色寶馬。司機是個男的,后座也有人,好像也是個男的。」岑月眼珠子一轉,「她們是不是那個了?」
趙西音很乾脆,「不會,倪蕊她家條件不錯,不至於為錢墮落。」
「她家?」岑月迷迷糊糊。
趙西音笑了下,「我爸媽離了婚,我媽嫁給了她爸。」
岑月捂住嘴,瞬間腦補一部兩百集的家庭倫理電視劇。趙西音被她這反應逗樂,「今天下課早,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五點多從練功房出來,兩人換了衣服去逛商場,都不敢吃大魚大肉,意見一致地選吃日料。趙西音還給黎冉打了個電話,黎冉說她忙,來不了,一聽她們在的地方,正好了,手上有張她二哥給的電子消費卡,不用也過期。
一看名字,算是北京數一數二的日料店。趙西音一路跟岑月有說有笑,心情蠻好的。她們到的時候,客人已滿,還要等位。岑月盯著外頭的菜單流口水,「吃飽了再減肥吧。一頓,就一頓。」
趙西音忍俊不禁,拿出手機刷了刷朋友圈。劃拉幾下,她手指停了停,又划了上去。顧和平十分鐘前發的一條內容,昏昏暗暗的一家店裡,拍了對很抽象的茶具照片。配字:我和周都說不好看,老程非說好看,大家覺得好不好看?
還有後綴定位:風且停。一家賣茶具的店,好巧不巧的,正是趙西音待的這座商場。
她們前面還有一撥等位的,三四個人,衣冠楚楚穿著得體。趙西音和岑月就坐他們後面,該聽的,不想聽的,都聽到了。
穿格子衫的那位說:「昨天嚴立明被收拾得夠嗆,據說現在還在急診住著沒出來。」
另一人笑:「挺狠的,那湯鍋可是沸騰的,整張臉都摁了進去,沒毀容算是幸運了。」
稍胖的那位附和:「小嚴總就好這口,一直挺囂張的,不過話說得再錯,周啟深也是下重了手,到哪說都沒理。孫董對他意見也很大,不是一直有傳言,兩家有合作意向,現在估計懸了。」
趙西音就挨著凳子一條窄邊坐著,整個身子往前傾,耳朵尖尖都給立起來了。
這三個又聊到了周啟深,「年輕有為,去年的財富榜比前年升了三十個名次,京貿的股票表現也強勢,我分析過,今年為止市值漲了45%,這個人,前途不限,真不是小角色。」
趙西音若無其事地抿抿唇,嘴角淡淡向上彎了彎,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是……驕傲。
格子衫持異議:「他在京無背景無靠山,一個當兵出來的外地佬,你們覺得能走多遠?而且這個人,沒有學歷。不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在部隊也沒考軍校,轉業後下海經商,對外稱的畢業學校,其實就是花錢買的。你們也知道,現在上個財經雜誌,沒點兒鍍金,真拿不出手。」
趙西音聽得憋屈,忽然轉過頭,對岑月說:「沒上大學怎麼了,沒上大學就不是人了?名校畢業也有殺人犯法的,農民種地也能發家致富,憑本事吃飯,吃你家大米了?管得真寬!」
還對著菜單流口水的岑月莫名其妙,「啊?說我啊?我不吃大米啊,我想吃三文魚。」
前邊三人齊齊回頭。
趙西音下巴一抬,鎮定自若的,看著是和岑月聊天,「沒說你,說我弟弟。」
前邊三顆腦袋又轉了回去,繼續扯淡:「周啟深上位這麼快,不就是靠著和顧家那位的交情?」
趙西音冷呵:「沒人攔著你去攀高枝,各憑本事營業,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岑月無辜道:「我吃的葡萄一點也不酸的。」
「周啟深玩女人跟玩什麼一樣,來者不拒,之前他公司籌備上市的時候,據說是和證監部王副局的女兒交往,把人哄得團團轉,王副局真以為招了個乘龍快婿,其實周啟深只把人當跳板了。」
趙西音猛地一下站起身,抬手就想把這三顆惹人厭的油膩腦袋給掰下來。
她忍了又忍,面帶微笑,剋制住發抖的語氣,皮笑肉不笑道:「垃圾看誰都是垃圾,齷齪者看誰都是齷齪心思。」
岑月是單純心思,只覺得此句甚妙,跟著拍手叫好:「我要記到小本本上!」
得了,誤打誤撞還真幫趙西音把戲演得合情合理了。
三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莫名其妙卻誰也不敢質問。正好也到了他們的號,侍者過來引路,三人離座前:「昨兒我聽人說了,小嚴總在醫院就放話,說就這兩天找人。」
「找人幹嗎?」
「來陰的,十倍還給周啟深。」
人走遠,聲音漸小。
趙西音為了方便聽人說話,本就只坐了一小條縫的凳子,這下沒穩住,人踉蹌著往前栽,下巴磕到前邊椅背上,疼得她眼淚飆了出來。
岑月嚇的,「你沒事吧?」
她沒事,但某人好像有事了。
趙西音捂著下巴揉了揉,眼眶還是濕的。她猶豫了好久,還是決定了――「到號了你先進去,等我一會兒,馬上來。」
岑月望著她的背影,「喂!趙西瓜!」
趙西音又看了遍顧和平的朋友圈,記住他剛才那條動態的定位店鋪,然後到處問人,b區,六樓。等她找到了地方,跑過去喘得不行。她覺得自己神經質了,左看右看,看誰都像來找茬的人。一靜下來,趙西音才想到,其實打個電話發個信息隨便告知一聲不就行了?
晚了,周啟深已從「風且停」走了出來。
他在最前,白色polo衫和淺米色的褲子,輕鬆愜意地正回頭與老程聊天。俊臉掛笑,眉目生動,真真兒帥氣。老程是面朝前邊的,著實愣住了,還沒來得及提醒周老闆,趙西音已經跑了過來。
她跑得滿臉通紅,跑得情真意切,跑得熱血上頭。
她站在周啟深面前一頓比劃,急急道:「有人要報復你,要十倍奉還,不是開玩笑的,我聽到他們已經叫了人了……
周啟深,你快別在外面拋頭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