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萬丈紅塵中(1)
落下的淚是安靜的,是克制的,是情不由衷的。
周啟深的手背挨了燙,淚珠往下滾,在他手上燙出淚痕。
老程和顧和平面面相覷,正經場合從不沒眼力地取樂。老程對昭昭使了個眼色,昭昭便十分懂事地端著水果茶退了回去。三人借口去樓上,把這溫情一隅留給了他們。
周啟深也不問她怎麼了,直接伸手拿她的手機。
趙西音倒沒失了理智,握緊,沒松。
周啟深不強硬,只是蹲了下來,比坐著的她稍低,眼睛微微抬高,目光炯炯。這是他常用的一種傾聽姿勢,眼裡內容厚重,容易讓人起信賴託付之心。
趙西音在他的注視里敗陣而歸,比哭還難看的一個笑容:「沒事,我媽她給我買了點東西,我不喜歡,她生氣,拌嘴而已。」
周啟深嗯了聲,「她給你買什麼?」
「衣服,包,你知道的,她之前就很喜歡給我買。」趙西音嗓子都憋啞了,「真沒事。」
周啟深護自己人的性子八百年如一日,不分往日今夕,十分不悅地皺起眉頭,「擱以前,你有丈夫給你買,擱現在,你也不是買不起,她摻和個什麼勁。」
大概是一聲「丈夫」太微妙,兩人之間陷入短暫安靜。周啟深心思沉了沉,問:「上次你跟我說的話,還記得嗎?」
趙西音點點頭,「嗯。」
男人聲音低低誘哄:「說出來。」
「人生路長,不值得。」
周啟深便笑了,「對,自己說的,自己記住。」
趙西音也笑了,望著他時,嘴角與眼角往上勾的弧度一模一樣。周啟深胸口發熱,有些招架不住地站起身,「待會兒讓老程帶你吃飯,想吃什麼跟他說。」
老程是個大方的,他和顧和平以前就特別喜歡趙西音。周啟深認識趙西音之前,男女關係雖不**,但也不是沒有過。長長短短沒個定數,全看他工作忙不忙。大約是從小的成長環境使然,周啟深這人有點缺乏情感上的安全感,基本就是抱著「等人來愛」的心態。
他最喜歡兩種,要麼圖他錢,有一說一,各取所需,不欠情債,不惹麻煩。
要麼,他當「被愛」的那一方,渣得明明白白。
趙西音還真算個意外,不在周啟深的「情感規則」里。老程就跟顧和平說過,說小趙這姑娘,活得通透,能焐熱周老闆那顆七巧玲瓏心。
如今再回頭看,這話既被說中,也沒說中。
老程願意幫周啟深搭這根線,自然把晚餐安排得妥妥帖帖。位置都給排好了,周啟深卻說不來,讓他們自己吃。幸而有昭昭在,嘴皮熱鬧,吃飯就有吃飯的樣子,沒有什麼刻意撮合,就像老朋友的聚會。
趙西音吃前忐忑,吃時自在,吃後釋然。
她走時,老程說開車送,非不讓,昭昭就說陪她一塊兒坐公交,昭昭多機靈一姑娘,挽著趙西音的手蹦蹦跳跳就這麼定了。
老程和顧和平上二樓,周啟深躺在沙發上睡覺,隨便扯了個卡通「大便」造型的抱枕蓋在胸口。
顧和平嘖了聲,「飯不去吃飯,在這兒玩『大便』。」
老程不高興,「昭昭那天抓娃娃抓到的,不許質疑她眼光。」
「你倆沒完了。」顧和平酸的一身雞皮疙瘩。
老程對周啟深說:「放心吧,昭昭陪她走的,等她們到家了,我再開車去接昭昭。」
周啟深這才抬開眼皮,「吃飯的時候,她心情好些了么?」
「挺好的。」老程是個明白人,「你是怕你在場,她吃得拘束。」
周啟深坐起來,擰開瓶蓋灌了口水,說:「她今兒心情不好,不想她又為了我有顧慮。昭昭在,我放心。謝了啊,老程。」
「扯著蛋了是不是,跟我說謝,滾你的。」老程皺眉說。
顧和平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感嘆道:「周哥兒,小西回來小半年了吧,說實在,你的心思和打算,我沒看明白。」
周啟深埋頭吃飯,牙齒咀嚼飯粒的聲音,不說話。
「我覺得小西還是關心你的,但你也沒拿出個態度。小西對你的關心,咱們也估摸不準是哪個份上的,我勸你也別太自信,沒準她就是善心,對誰都好,顧著你老丈人對你還算喜歡,沒想把關係弄得老死不相往來。人家就把你當個朋友,我看她對她那個小紅毛閨蜜也挺好的。你個前夫算什麼,把你降級成男閨蜜?也不是不可能。」
顧和平說話又直接又歹毒,分析起來煞有其事。
老程聽笑了,朝周啟深挑了挑眼,「扎心么?」
周啟深放下筷子,飯盒擱桌上,不吃了。
「你要還想跟她復婚,就拿出個明白態度。要是沒這打算,就當我沒說。」顧和平靠著門板,還挺回味的,「當年你追人的盛況,歷歷在目,現在怎麼了,萎了?」
周啟深不計較他的貧嘴,人挺頹地坐那,兩手臂搭在膝蓋,肩胛骨與頸線成一條好看的弧。他說:「我不是不想,我是不敢。」
三人安靜。
周啟深抬起手,掌心蓋在眼睛上,呼吸深沉了些。
顧和平搖搖頭,一陣嘆息,「當初那事兒,你也只是失手,小趙是個明白人,這些年應該能想通的。」
周啟深就更自責了。
老程說,「小西條件不差,父親大學教授,家裡就她一個,她也不缺錢花。這麼漂亮的姑娘,真不愁沒人追。換作別的男人,那應該大部分比不上你。但現在可是孟惟悉,一家獨大,再過幾年,孟家一定是他做主。他鐵了心地要追人,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他倆是談過的,是有過感情的。你再不拿主意,以後想要媳婦兒可都要不到了啊。」
周啟深仰著頭,盯著天花板的某一處一聲不吭。
顧和平踢了踢他腳尖,「追不追啊哥們兒,一句話。」
半句話也沒等到,周啟深顧左右而言他,只說:「你姐姐是不是還在巴黎?」
「啊?啊。對,過幾天就回了。」「請她幫個忙。」
「嗯?」
「幫我帶幾隻包回國。」
顧和平靠了一聲,「你心真大!」
於是一周後,趙西音訓練完回家,就看見趙文春對著佔了半間客廳的各種包包發懵。趙西音以為自己回錯了家,「這,這是怎麼了?」
趙文春也納悶呢:「快遞給我打電話,送上來的,還以為是你網購的東西呢。」
□□只包裝袋,愛馬仕的最多。父女倆大眼瞪小眼,周啟深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說:「趙叔,朋友從國外帶的,我一男人也用不上,麻煩您給小西吧。」
真是一本正經地說瞎話。
趙文春不明緣由,但趙西音是懂的。周啟深打完電話,又給她發了條微信,「以後告訴你媽媽,你什麼都不缺,不勞她操心。」
說起來,周啟深對女人好的方式一直都這麼簡單直接。還在一起時,趙西音的衣櫃從來不少衣服,周啟深在幾家品牌店都有交待,每每上新,都送一份去家裡。他是開明的,雖有大丈夫的匪氣,但從不迂腐。舒適的,氣質的,性感的,都希望趙西音多穿穿。
有次,與周啟深關係匪淺的一位乙方老總,他夫人送了一套自創品牌的新款給趙西音,那是真真兒的婀娜妖嬈,胸前與後背都是蕾絲深v,長度至肚臍下。趙西音拎著衣服問周啟深,「周哥兒,我穿這個出門你真不介意?」
周啟深看了很久,看得眼神一會兒升溫一會兒降溫。最後答:「隨你。」
語氣雲淡風輕,深明大義,其實心裡的不快早已發酸發酵。趙西音太懂他了,當天晚上故意穿著,倚在門口沖他揮手,「周哥兒,拜拜啦。」
二十三歲的女孩兒鮮艷美好,一顰一笑能亂他七情六慾。
周啟深認了慫,上去就把她一頓親,說:「去他的『隨你』!」
趙西音再沒機會把那件衣服穿出門,因為當晚就被周啟深給撕成了碎片兒。
柴米油鹽是生活,嬌嗔痴怨也是生活。
趙西音每每回憶過去,都是有內容填充的。不管之後兩人決裂得多難看、難堪,不可否認,周啟深那幾年,是盡到了一個丈夫的責任與擔當。
看著地上一堆包,趙文春想得倒是直白,嘆氣說:「家裡地方小,放不下了,放不下了。」
趙西音挺平靜,說:「沒事,放得下。」
第二天,她把這些包送去了壹號院。
離婚後,周啟深就再沒來過這間屋子,但他的東西都還在。一年四季的衣服,半隻沒用完的男士潔面乳,甚至一些個人投資的重要資料。
離婚時他說,你都丟了吧,我不要了。
不知是否魔怔,兩年多過去,趙西音也沒把它們丟掉。
此時黃昏傍晚,秋日夕陽繾綣罩於卧室,趙西音蹲在衣櫃前發獃,半分鐘後,才把那些包整整齊齊收進去,然後離開。
――
周一這天,孟惟悉從日本出差歸國,下飛機後,張一傑說:「孟總,一塊兒吃飯?」
孟惟悉看了看時間,「我不去了,你帶他們去,簽我的單。」
張一傑雖是他下屬,但亦兄亦友亦是真心實意。他關切道:「飯點了,吃飯再忙,你這兩天還受寒了,別誤了身體。」
孟惟悉接了個電話,行李交給助理,孑然一人乘電梯去停車場。到約定的西餐廳時,一短髮女生對他笑著招手,「惟悉,這兒。」
孟惟悉走近,坐在她對面,笑著說:「對不住了,路上堵得厲害,讓你等這麼久。」
「我可不白等啊,這頓飯你請。」
短髮女生叫白琪,與孟惟悉是高中同學,兩人關係挺好,反正這麼多年友誼和聯繫一直沒散。白琪那時候還喜歡過孟惟悉,告白失敗後也蠻坦然,性格十分開朗爽快。她大學畢業後就結了婚,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
孟惟悉說:「從日本給你孩子們帶了禮物,明天讓助理送去你公司。」
白琪調侃,「喲,派頭這麼大啦。」
「東西,辦的託運,我趕著過來不就沒等了么。」孟惟悉合上菜單,「你別刺激我,這招沒用,收禮物就是。」
白琪咯咯笑,「行吧,謝了啊惟悉。」
「你家老爺子身體還行?」
「蠻好的,在郊區開了一塊地,種菜啊養雞啊,最近聽說還在種小麥。」
孟惟悉笑了笑,「白老爺子也是辛苦半輩子,返璞歸真了。」
白琪點點頭,不再說客套話,她知道孟惟悉在等什麼,「上次你托我那事兒,可能有點困難。」
孟惟悉抬起眼,一剎沉重之後,笑著問:「吳岳不肯?」
說起這個也煩心,白琪愁眉哀色,「我家吳先生別的都很好說話,就在工作問題上,那是絕對的盡職盡責。三年前是周啟深的私人法務,現在雖已辭任,但他倆一直有聯繫,偶爾還一起打牌。我老公多精明一人啊,我剛開口兩句話,就問一句今天是不是和周總吃飯。他就直接告訴我,別打探他曾經當事人的信息。」
孟惟悉神情嚴峻,指腹有下沒下地摩挲玻璃杯壁。
白琪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幾番猶豫後,一聲嘆息,「惟悉,你還放不下西音嗎?」
孟惟悉低了低頭,似是自嘲一笑,「放不下,這輩子都放不下。」
白琪為難道:「她離婚的原因我打聽不到,但我有次聽我老公打電話,依稀聽到的是新房戶主更迭的事。當然了,這也算不上秘密,圈裡人都知道,周總和小趙結婚時,國貿大樓對面的房子,就是無條件贈與小趙的。他們倆……夫妻感情應該是很好很好的。」
孟惟悉聽不得這話,握著水杯的手指關節咔咔作響。半晌,才輕鬆笑笑,「還是多謝你,吃飯吧。」
除了這樁不愉快,兩人之間還是有許多昔日話題一起閑聊的。平和友善的晚餐臨近尾聲,白琪忽然靈光一現,「啊,我想起來了。」
「什麼?」
「我大學師兄在協和醫院,那天我家孩子發高燒,請他幫忙上家裡看看,你當時正好跟我發了微信語音,提到小趙的名字。」白琪回憶說:「我師兄當時就嘀咕了一句,說小趙的名字挺耳熟,像他曾經接診過的一位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