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知後覺,周啟深自己也跟觸電似的,一分神,趙西音掙脫,一頭扎進洗手間。整理好後出來,周啟深的表情似笑非笑,怎麼看都欠揍。
趙西音走過去,狠狠踹了一腳床。一顛一顫的,震得周啟深緊皺眉頭。趙西音心裡咯噔一跳,欲言又止,杵在床邊一動不動。
「你惹的禍事太多,真招人恨。」趙西音用詞犟,但語氣軟,看他一眼,鼻酸,「下手這麼狠。」
周啟深笑意淡,「不礙事。」
她低著頭,「我都知道了。」
「顧和平藏不住事,以後他說的話,你別信。」
趙西音眼淚差點下來,「其實我不在意的,當不當領舞,真的無所謂。」
「我知道。」周啟深輕聲,「可我不想你受委屈。」
趙西音坐下來,彎下腰,伏在床邊,頭挨著他。窗外灰濛,霧霾陰沉,兩人之間暗涌蟄伏,安靜許久,周啟深下意識地低頭,趙西音在無聲流淚。
「小西。」周啟深的手指微蜷,就這麼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這些年,是我委屈你了。」
趙西音心有戚戚,目光遙望某處,心思極靜。
「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姑姑幫襯照顧,我永遠記她這個情分。」
趙西音猛地抬起頭,哭笑不得,「說多少遍你才信吶,你真沒兒子。」
都到這份上了,還否認有意思么,周啟深也不高興了,悶沉沉地說出名字,「是不是叫vivi。」
趙西音愣了下,她這一瞬的反應被他盡收眼底,愈發肯定猜測。
趙西音站起身,就差沒指天發誓,「那不是你兒子!我天,那是,那是我姑姑在福利院領養的!」
周啟深也不跟她爭辯,悠哉哉地轉過頭,眉間倆大字――胡扯。
趙西音一肚子解釋到了嘴邊,又給吞了回去,她閃爍其詞,並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深入剖析,丟了句「好好休息」就走了。
人走了,善心還在。
反正團里沒事,半休假狀態,趙西音趕大早去買菜,趙文春起床時,她已經在廚房砍排骨了。陣仗咣咣咣的,嚇了趙老師一跳,問她怎麼了。
趙西音也沒隱瞞,把周啟深的事說了一下。
趙老師第一反應,「哎呀,啟深現在身體這麼虛了啊?又住院了喲?」
趙西音點點頭,蔫蔫的,「哪兒都有毛病,上回聽說還腎虛吧。」
「他才三十二啊,初老症來得這麼快?」趙老師心驚。
趙西音一本正經地帶節奏,「他早就初老過了,應該是更年期提前吧。」
趙老師慈悲心腸,「是個可憐孩子,行吧,飯菜我來弄,你每天給他送點補補身子。」
趙西音心有戚戚焉,「哎!是挺可憐的!」
轉個身,心情好的很,周啟深就是欠收拾。
這天傍晚,岑月給趙西音打電話,火急火燎的,說是她租的公寓鑰匙不見了。趙西音去工體方便,想讓她幫忙去團里找找。
趙西音沒耽誤,打車去的,還真找到了。
「咱倆在三里屯會和,我把鑰匙給你。」講完電話,轉過身,就看到張一傑站在門口,應該是來了好一陣了,笑著招呼,「小趙,這麼晚還沒走?」
「我找鑰匙。」趙西音看見孟惟悉站和張一傑站在一起,慢慢轉開視線。
張一傑人精,找了借口就撤了。孟惟悉立在門口,趙西音向前兩步,他也沒有讓開的意思。沉默一會,孟惟悉說:「送送你。」
他走前面,趙西音覺得他瘦了。穿著黑色大衣,隔著兩層衣服,都能看見肩胛骨微凸的一條弧。孟惟悉長得好看,吃穿用度都很講究,那時她還小,十**歲的模樣,一臉天真做派,跳舞要保持身材,小女孩兒嘴饞,經常背著戴雲心出去偷吃烤串兒,孟惟悉嚇唬她,「變成豬,你就不能參加比賽了。」
到嘴邊的羊肉串又放下了,趙西音掙扎兩秒,可憐兮兮地伸過去,「你幫我把肉粒吃了,我嘗嘗胡蘿蔔丁上的肉味兒行嗎?」
孟惟悉捨不得她失望,幫她把牛肉都吃了,剩下的胡蘿蔔丁又香又軟。
他其實不太吃這些垃圾食品,十五六串下肚,晚上就鬧成了腸胃炎。趙西音偷偷來看他,又心疼又懊惱,淚眼巴巴地說:「孟惟悉,你變植物人了我就照顧你一輩子。」
孟惟悉得氣死,「你就不能盼你男朋友好一點啊?」
趙西音捏捏他打吊瓶的手,掌心溫柔地虛虛蓋在手背上,「藥水好涼吧,我給你暖暖。」
暖了好多年,也冷了好多年。
兩人一左一右站在電梯里,中間空空蕩蕩。所謂一別兩寬,卻無法各自從容。孟惟悉低眉垂眼,整個人都是麻木的。電梯指示燈往下,叮的一聲,門開時,他突然牽住了趙西音的手。
趙西音皺著眉,手腕掙了下。
孟惟悉牽得緊,面容像是深山靜海,眼神七分用情三分乞求,他啞著聲音說:「再牽一會兒,行嗎?」
趙西音也不掙了,皮膚一片涼,像是一潭死水。
外面霓虹映天,風卻是寒的,就這麼十幾秒的沉默與順從里,他能感受到趙西音的不為所動。
指尖再熱,也焐不熱那顆真心。
趙西音不費一個字,十分殘忍地傳遞了真相。
她默著臉,忍了一路的話還是問出了口,「孟惟悉,你做什麼我管不了,但你可不可以顧著點底線,周啟深真沒了命,你就能撇得乾淨么?」
一句成傷,撕開遮掩,門外風雪洶湧而入。
孟惟悉沉著目光,「我做什麼了?」
趙西音直視於他,「他在停車場被人捅了兩刀,孟惟悉,這樣就真沒意思了。」
孟惟悉寒著臉,「他做多了虧心事被哪路仇家尋仇,可能他自己都想不起。我要真想殺他,他就沒這個機會在你面前搬弄是非了。」
再溫潤和氣的人,狂妄起來也能把人噎死。態度都不好,一個直來直往,一個心狠不屑,怎麼談?還能談么?孟惟悉難受得跟被刀子扎似的,血肉之軀上全是窟窿。
趙西音深吸一口氣,極力剋制情緒,「孟惟悉,你這樣搭上自己,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我說了算。」孟惟悉眼底都是頹意,望著趙西音的目光能滴血,「他周啟深遭什麼報應都是應該的,他就是個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當年,當年要不是他!」
孟惟悉聲音哽咽,目光碎裂。眼前人是心上人,也是他再也無法圓滿的一個夢。
談舊情,總會幾度唏噓,趙西音坦然誠懇地望著他,目光中的溫度像是被四起的風蒸干,悵然與迷惘交織,卻織不出一張能托舉住彼此的網,只能任往日美好如流沙飛逝,抓不住。
趙西音心平靜氣地說:「孟惟悉,就算沒有周啟深,我和你也不回去了。問題不在這個人是誰,你現在還不明白嗎?」
孟惟悉向前一步,冷靜自持都丟去了一邊,他呢喃保證,「小西,給我一個機會,我們可以的,我們一定可以的。」
承諾聽來就是一紙誑語,有些人命中注定於生命中,老天爺說,她只能陪你這一程,那就只有這一程。她是福祉,也是劫數,是遙不可及的夢,也是永生難忘的疤。
一曲終了,人該散了。
趙西音抬起頭,忽然說了句,「我不是被逼,也不是找替身,我嫁他嫁的心甘情願,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從來都是我自己說了算。孟惟悉,沒有那麼多複雜原因,如果有――
我愛這個男人。」
感情這種事,無疾而終也好,未得善果也罷,但真的不能說成假的,或許沒有還愛著,但至少,愛過。
「觸犯底線的事,別再做了。」趙西音說:「你把周啟深弄傷弄殘,我和你也沒有可能的,孟惟悉,你好好的。就當我求你了。」
最後一根弦,斷了。
孟惟悉忽然撂開手,轉身就往馬路上走。
馬咽車闐,紛至踏來,鳴笛驟然尖銳,此起彼伏瞬間亂成一鍋。孟惟悉連背影都寫著傷心欲絕,那種無望與心死,讓這一幕看起來壯烈悲情。
「孟惟悉!!」趙西音臉色發白,聲嘶力竭地跑過去扯住他的胳膊,「你不要命了啊!!」
趙西音是真怕了,幾乎整個人吊在他身上,把他給拖回了馬路邊。她又氣又急,眼淚都給嚇了出來,朝他大吼:「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
手還沒松,就被孟惟悉一把摟進了懷中。
他的頭埋在脖頸間,男人心碎壓抑的哭聲就這麼傳進耳朵里。孟惟悉崩潰得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小西,我好不了了……我這輩子都好不了了……」
西風颯颯,冬寒挫骨。
君子如玉不知情起。
而世事難料,什麼初心深情,早就變了。
――
晚上七點一刻,周啟深看了好幾遍時間,趙西音電話也沒接。他正鬱悶呢,敲門聲就來了。周啟深心情一下子轉了性,悠哉哉地去開門,「趙小妞,今天遲到了啊,餓死你丈……」
恬不知恥的「夫」字幸虧沒說出口。
趙文春一張嚴肅臉,似笑非笑地站在門邊,晃了晃保溫瓶,「小西有事兒去了,托我給你送個飯。」
周啟深站得筆直,沒了方才的不正經,就差沒給他敬個禮。
趙文春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哎,病號服大了啊,疾病把你折磨得都瘦了。」
周啟深笑了笑,「吃您做的飯,三天就能補回來。」
趙文春就呵呵了。
周啟深可緊張,也不知這聲呵呵是什麼意思。
趙文春又忽然一聲嘆氣,把保溫瓶擱桌上,「受著傷,別站著,躺會兒吧。」
周啟深也不勉強,順從地坐在床邊。
「牛腩清燉白蘿蔔,提氣的,淮山排骨湯,養胃的,這道牡蠣,特地給你做的。你腎不好,就得補補。年紀輕輕,別落了一身病根,當然也別諱疾忌醫,別信什麼難言之隱,積極治療,早點兒好,記住了沒?」
趙文春就是操心命,那天趙西音一說,他總記得這些事。周啟深當過兵,看身材也是很結實,記得以前還勤於健身,應該不是花架子。想不到內里這麼虛……難怪結婚兩年,都沒動靜。
趙老師愁容滿面,他閨女命真苦。
周啟深皺著眉,聽著這些總覺得不太對勁。但趙老師的關心都落到了實處,言之也挺有理。
兩人對視一眼,暖黃燈光映著趙老師的眼睛,越看周啟深這張臉就越心塞,然後又是一陣無奈嘆氣,「……哎。」
岳父大人這反應,著實讓人心慌。
周啟深一時也搞不懂趙老師在哎什麼,只知道心裡忐忑、犯怵。怕好不容易轉圜的餘地,又給收走了。他心裡到底記掛著一樁大事,被眼下這氣氛一激,便剋制不住地說出了口。
「……您知道,小西給您生了個外孫嗎?」
趙文春屁股長了刺似的,差點沒坐住板凳,他猛地站起,巴掌都舉到了半空,「你說什麼混賬話?!」
周啟深目光真誠,堅韌,跟他攤牌,「三歲,男孩兒,英文名vivi,中文名叫周什麼……暫時不詳,一直在美國。」
趙文春被周啟深的目光給震住了,舉高的手微微發抖,越來越低,然後垂落在腿側,「我,我真,真有個外孫?」
周啟深點頭,「是真的。」
趙文春捂著心臟,一下一下給自己順氣,「外孫啊,我,我沒聽小西說過啊。」
周啟深心塞,「連我這個親生父親她都不告訴,又怎麼會告訴您呢。」
「這樣啊……」趙文春連連點頭,好像也有道理。
「哎,不對啊。」頭點了一半,趙老師就抓住了漏洞,十分嚴謹嚴肅地看著周啟深,「你不是腎不好嗎?小西說你總尿頻,五分鐘跑三趟洗手間,你應該生不出孩子啊?」
周啟深:「……」
趙文春抬手看了看時間,關切道:「我來都有十分鐘了吧,你要不要去洗手間?別不好意思,趙叔能扶著你。」
周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