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月亮奔我而來(1)
趙西音輕抿嘴唇,紅霞微飛於臉。聽懂了,聽明白了,心裡一根苦枝泡水,漸漸有了丁點回甘。這甘甜來之不易,如履薄冰,唯恐用力攪弄就又變了味。
所以她說:「我現在就在家裡呀。」
周啟深聰明人,懂她所有心思,也不再繼續追問。
視頻一直通著,不說話的時候,好像也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周啟深闔眼之前,聽到一聲溫柔的,「睡吧,晚安。」
這是他近三年,睡得最安然的一個夜晚。
六點醒來,周啟深神清氣爽,看了眼手機,昨天兩人視頻時長兩個小時。他截了個圖發到鐵三角微信群里,老程一向早起,回復得快,「恭喜周老闆,即將再次升級人夫。」
顧和平是在八點回復的,「phonesex,還是周哥兒會玩。」
周啟深此刻正在去公司的路上,大概是今天襯衫扣得太緊,他覺得呼吸略微不暢。顧和平說話向來不著調,但這一次,周啟深默默看了好幾遍他那句洋文單詞。
到辦公室,助理進來送咖啡,徐秘書隨後,遞給他一份財務報表,這是對私部分,是他周啟深名下的私人投資賬目情況。他粗略翻了翻類別,看了眼總數便合上。
徐秘書彙報說:「您父親那邊的生活費按月打過去,他又住院了。」
周啟深抬起頭。
「喝酒喝得胃出血,沒大事,醫藥費我讓胡兒去結清。」
周啟深不太管這些,只要那邊不找茬,他花錢買太平,問:「庄邱呢?」
「庄邱兩個月前秘密回國,和山西湖北的幾個礦山老闆走得近,上個季度的國際金行情好,他囤貨出現,套了不少利。估摸著有大幾億,這才敢回北京露面,在他老爺子面前也能直起腰。」徐秘書說:「他四處看項目,想做投資是幌子,結交人脈才是真。」
周啟深不以為意,「盯著點。」
徐秘書頷首,末了,又想起一件事,「周總,老孫那邊過兩天就會有消息傳回來,說是有兩個符合要求的,等您看過之後,再決定是否把人帶來北京?」
在找尋親人這件事上,這麼多年堅持,連徐秘書都替周啟深惋惜。不是沒有過希望之火,但失望久了,心血耗費,所謂熱情也被消磨得不見漣漪。
周啟深沉思許久,語氣亦平靜,「嗯。」
――
趙文春的感冒久不見好,請了兩天假在家休息。舞團的事兒不能耽擱,趙西音非回去不可。趙文春一個勁的催,「趕緊走,別拖團隊後腿。」
趙西音故意道:「您不怕我跟周啟深見面呀?」
趙文春又咳嗽上了,摸著心口順氣,怒目瞪著她。
趙西音趕緊說:「您別咳了,我保證聽您話,趕緊好起來啊,乖。」
父女倆,沒大沒小,真是慣壞這死丫頭了。
回舞團開了個短會,拍攝組也來了人,他們的意思是,讓趙西音和蘇穎先對接,多接觸,把彼此的默契度慢慢培養起來。散會後,服化那邊給趙西音量了身材尺碼,胸,腰,臀,量完後,這位師傅讚歎道:「比例真好。」
趙西音問:「排練的時候,團里就量過一次,還要重新量嗎?」
「當然。」師傅笑,「你和蘇穎搭檔,並列領舞,你們的妝容和服裝,那都是與別人不同的。全是手工縫製,上頭的裝飾從西北弄過來的,全貌逼真還原,讓觀眾一看到你倆,就覺得夢回大唐。」
趙西音聽得不真切,總覺得這些離她很遠。
這師傅裁量過圈內不少女明星,打心眼地讚歎趙西音的身材,「趙小姐完成這部電影后,前程遠大,潛力無限,我們一定還會有機會再合作的。」
趙西音搖搖頭,「我是來學習的,跟前輩們比差得遠,把這舞好好跳完,至少得對得住這份工資。」
師傅樂呵極了,最後量了量她的頸圍,寓意深長道:「就沖你這番話,以後一定大有可為。」
不管做哪行當,最怕什麼?
最怕好話聽多了,就以為是真話。
趙西音看得透,想得開,心裡早就安了一扇門,能進的,不能進的,她有分寸的很。下午去蘇穎的藝術中心,人家是腕兒,是前輩,趙西音謙虛做事,自己主動上門學習觀摩,站在舞台下規規矩矩。
蘇穎在台上領著眾演員跳了半場《霓雲奔月》,三十齣頭的女人,不見絲毫笨重,模樣清麗高雅,動作仙姿婉婉,嫦娥奔月,此去不復人間。
半場後,排練繼續,蘇穎下到舞台,與趙西音一兩米遠,專註認真地盯著表演。最後一個情景時,蘇穎的助理從外邊走來,蠻熱情地和趙西音打招呼,問:「你覺得跳的怎麼樣?」
趙西音笑了笑,沒吭聲。
「說說嘛,她們中,最小的才十五歲,大的也不過你這個年齡,你經驗豐富,想聽聽你的感受。」助理笑眯眯的,問得自然。
趙西音沒戒心,很客觀地表達想法,「領舞后面那三人呈x型走位,但因為間距太短,那一瞬的鼓點很突出,所以並沒有很好地融合進去。我從右側方看,斜角不直,但應該從正方看,會很漂亮。還有最後的蛇形走位,尾巴太短,太匆忙,這個動作應該是突出視覺效果的利器,如果是我,我會考慮動作編排上再從容一些。」
她說得認真,看得仔細,是沉下心來觀摩的。
助理連連點頭,「專業。」
趙西音忙搖頭,「沒沒沒,我是個門外漢,胡說八道的。」
助理挽著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往蘇穎那邊帶。她們隔的本就近,方才那一番話想必蘇穎也聽得一清二楚。助理開朗隨和,「穎姐,小趙說到點上了吧。」
蘇穎站得直,雙手環於腰間,神態冷,姿態高,「嗯」了一聲。
趙西音剛鬆氣。
蘇穎說:「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往回一追溯,這話很是不給人留面子。偏偏蘇穎氣質擺在那兒,說什麼刁鑽刻薄的話,你都不覺得過分。她眼裡對舞台極致的專註,在這個圈子裡低調的作風,以及在舞蹈專業上的造詣,都成了她無堅不摧的鎧甲與勳章。
趙西音倒也不是特別難受,只低了低頭,嘴角極輕地向下撇了撇。
到這兒來,蘇穎也沒空招呼她,忙前忙後的,趙西音總覺得,她對自己的《霓雲奔月》要比《九思》在意的多。她也發現,蘇穎是真的嚴厲,動輒不悅責罵,甚至自己親自上台幫演員糾正動作。趙西音拿著筆記本,偶爾寫寫記記。
太入迷時,沒察覺蘇穎已經走近。
「你在幹什麼?」語氣平平,夾雜一絲不快。
趙西音下意識地合上筆記本,但很快又停下,如實說:「我是來跟您學習的,做些記錄,怕自己忘事兒。」
蘇穎抬抬下巴,「打開。」
筆記本打開,一手漂亮的鋼筆字,記下的都是蘇穎的神態、習慣、風格。趙西音局促道:「對不起,但您放心,這些我不會外傳。」
蘇穎冷聲打斷,「撕掉。」
她把本子還回來,力道不重,丟向了趙西音懷裡。
舞台上的好幾個演員都看著,或同情或安慰,蘇穎一轉頭,立刻又都各干各事。
回程的路上,不委屈那是假的,戴雲心的電話恰是這時打來。趙西音一聽到師傅的聲音,眼眶就有些熱。她一說話,戴雲心就察覺出了不對勁,「怎麼了?」
「別說沒事兒,你哼個音我都知道你什麼心情。今天去蘇穎那了?」戴雲心問。
趙西音「嗯」了聲,「去演藝中心學習。」
「她為難你了?」
趙西音仔細想了想,頂多就是擺臉子,為難真沒有。
戴雲心卻忽然冷了語調,「蘇穎這孩子就是太有個性,不知得罪了多少圈裡圈外人。她跳舞確實是個奇才,但做事之前先學做人,無論在哪個行業都是這麼個道理。你也不用太放心上,她就是這樣的風格。跟我說說,她對你做什麼了?」
一番懇切開導,趙西音便沒什麼戒心地說了一遍。
戴雲心呵呵一笑,聽得出,不是什麼好印象,「她如今真是好大架勢。」
趙西音怕起誤會,趕忙解釋,「沒事的師傅,我能理解穎姐。以後我再謙虛一點,不惹她厭煩就是。」
戴雲心無語,「你還覺得自己不夠低調?乾脆埋進沙堆得了!」
趙西音兩聲憨笑,是真不在意。
這個徒兒百般好,就是不爭不搶這一點,宛如個三歲孩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認死理,不懂得變通,也不去學這個圈子的生存法則,真是恨鐵不成鋼。
戴雲心壓了壓情緒,說起正事,「我跟形體課老師打了招呼,你下午早點走,穿精神點,我帶你去見幾位老師。」
趙西音還猶豫了下,「我爸這幾天生病,我……」
「這麼好的機會,你就不能替自己打算打算?」戴雲心痛心疾首道:「趙西音,你真是個奇才!」
聽不得師傅委屈,趙西音連連答應,「好好好,我去。」
戴雲心準點派司機來接她,去的地方是朝陽路上的一家日料餐廳。一報名字,侍者就把趙西音往包廂領。劃開門,她愣了下。統共□□位,男女都有,其中一個正說道:「一克拉的鑽戒不算什麼,上次庄總在展會拍下的那枚鴿子蛋才堪稱一絕。」
門一開,目光都望了過來,趙西音緊張,本能的在其中找戴雲心。戴雲心坐主位右手邊,掛著笑意對她招了招手,「來了啊,坐這兒來。」
戴雲心身邊留著空位,趙西音走過去坐下。
「這是我一個學生,叫趙西音。你們叫她小趙就好。」戴雲心介紹說:「小姑娘平日訓練刻苦,也沒什麼自由時間,這不,趁著一點空閑,帶她出來長長見識。」
趙西音人雖開朗,但十分不喜歡這種應酬式的飯局,回回都讓她覺得無所適從。戴雲心這麼一說,總不能不給反應,她勉強上揚嘴角,扯了個木訥的笑。
有人認出她來,「是不是龐導那部新戲的領舞,和蘇穎搭檔的那個?」
戴雲心笑著應,「祈總好記性。」
「喲,前途不可限量啊。」說話人笑眯眯地端著酒杯,往前傾了傾,「小趙同學,咱們碰一個?」
趙西音拿起果汁,笑了下,很輕地抿了一口。
好在飯局的主角兒不是她,之後也沒她什麼事。趙西音觀察了一陣,這些人裡面,做生意的居多。真正算得上老師的,也就戴雲心了。戴雲心似乎對這種場面得心應手,能說會道,始終笑臉示人,端著酒杯的次數也不少,雖只是一點紅酒,但也看得出她興緻頗高。
趙西音全程都很安靜,時不時地偷偷看下時間。
賓客里男女對半,談的事情也都正經,雖難免偶有浮誇大話之嫌,但酒桌文化不就這樣,吹噓吹捧,你來我往。唯一讓趙西音略覺不適的,是主位左手邊的那名男士。
約莫三十齣頭,穿著一件純黑襯衫,衣袖處有一條長長的薄紗為裝飾設計,讓他看起來更顯邪魅。每每與趙西音眼神對上時,他都若有若無地勾起笑。趙西音不太喜歡這樣的面相,笑都不幹凈,不純粹,像膠水,黏糊的很。
飯局結束時,戴雲心引薦給三兩個最有實力的,其中一個就是那名男士。多數時候都是戴老師在斡旋,趙西音站在一旁禮貌就好。但那男的似乎很感興趣,不免多說了幾句,「趙小姐這樣的身段樣貌,就該被更多觀眾知道。拍完龐導的戲,我可等著與你合作啊。」
趙西音想都沒想就搖頭,「應該不能合作,拍完這個我就休息了。」
戴雲心皺眉瞪她一眼,傻乎乎的會不會講話了。
司機把車開來,上車後,男人還對趙西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駛入大路,秘書笑著問:「庄總這是看上那女孩兒了?」
庄邱沒應聲,但笑意始終沒散。
秘書察言觀色,立馬拿出手機,「我查查看對接的人,開個價,回頭約出來陪您單獨吃個飯。」
「住手住手。」庄邱懶洋洋道:「不至於這麼心急。」
這麼一說,那肯定還有不一樣的想法。秘書嘖了一聲,「確實氣質清新,這跳舞的姑娘還是不一樣啊,往人群里一丟,那可是能一眼看中的。不過這麼年輕就能上大導演的戲,估摸著是還是有點背景。那個戴老師,圈內人?」
「舞蹈界的名家,藝術家,現在不去台前了,和文化圈的關係好。」庄邱尾音拖長,不甚在意。
秘書呵聲笑了下,「庄總人脈真廣,各行各業的都認識。但那姑娘……」
「你去打聽打聽。」庄邱鬆口,然後跟著電台里的音樂輕敲節拍,回味無窮,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