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初雪(1)
趙文春不迷糊,一下子聽懂了她話裡有話。
其實也沒藏著掩著,要戶口本幹什麼?還能幹什麼?
趙文春久久沒有說話。
趙西音的眼神始終坦然。
父女倆對視,拉鋸,一個在門口,一個在卧室,中間隔著不過兩三米,卻像一道震動的鴻溝。不知道它是要緊緊修復,還是拉開成萬丈深淵。
趙文春先吭聲,問:「你想好了?」
趙西音點頭,「想好了。」
「所以你自打決定回北京,就是奔著與他複合的念頭的?」
趙西音搖頭,「不是。」
回來,是落葉歸根,是真真看淡、看開,把自己置身於起點。不帶偏見,亦不帶偏愛。但凡周啟深再冷卻一點,他們之間可能再無交集。
偏偏那也是位痴情種。
趙西音想到他,不自覺地又勾起笑。
趙文春語氣平平,「這種事,不應讓女孩兒來說,他要有心,就該主動給我一個交代。」
趙西音很認真地聽,也很理解。
這不過是一位父親最本能的愛。有不舍,有擔憂,有懷疑,有刁難,但再多再多,都沒有希望女兒幸福多。
――
周一早上,周啟深參加人力資源部的薪酬核算會議,餘一周就是農曆春節,所有工作進行最後收尾,幾乎每一天都有數個會議要出席。周啟深審看了獎金髮放明細,同比略有增幅,大頭主要集中在業務部與工程技術部。批改幾處後,簡短結束。
徐秘書隨他進辦公室,一路彙報:「明天李部長那兒您去嗎?」
「幾點?」
「晚宴五點半開始,您四點半就要出發。」
周啟深問:「結束後還有行程嗎?」
「沒有了。」
他點點頭,「去。」
又彙報幾項後,兩人到辦公室。周啟深走去辦公桌時,忽然身影頓了下。很明顯的一個動作,徐秘書都暫停下來,起疑問:「周總?有事吩咐?」
周啟深極輕地甩了甩頭,又恢復如常,繞過桌子坐去皮椅,「繼續。」
公事告一段落,徐秘書笑著問:「周總,您今年在哪兒過年?」
「怎麼了?」
「我家在郊區開了個農莊,如果您在北京,邀請您去作客。」
周啟深問:「你家又拆遷了?」
徐秘書擦汗,「沒沒沒。」
抬頭看他一眼,周啟深心裡明白了。
徐錦跟了他小十年,論情分不比顧和平和老程少,他最難得的一點是擺正位置,做一個秘書該做的事。但對周啟深的關心是惦記在心裡頭的。知道他原生家庭不睦,與趙西音離婚後的這兩年更是孤寡一人。闔家團圓沒他的份兒,不叫過年,周啟深前年三十夜都留在公司加班兒。
徐錦這是換個說法,變相著撫慰他孤寡老人。
周啟深頷首微微笑了笑,「不用,謝謝。」
徐秘書見老闆心情好,也敢探尋八卦了,「周總與小趙這是好事將近了?」
周啟深大方承認,「是。」
「那您這次辦婚禮么?」
周啟深還真愣了下,琢磨一番,點頭,「辦。不然對不住她父親。」
徐秘書腹誹,得把這樁事項牢牢記住小本本上,明年工作的重中之重,務必圓滿完成。
「對了,」周啟深說:「幫我約一下林醫生。」
徐秘書皺眉,「周總,您又?」
「沒,我諮詢她點事兒。」周啟深淡聲答。
――
蘇穎過敏得在醫院住一周,她也是奇葩體質,敏感、反應強烈、還持久。團里的綵排又耽誤下來,換做別的人,估計早被問候祖宗十八代了,但劇組那邊非但沒有抱怨,還三番兩次派高層過來慰問。這些消息,趙西音也是聽團里人說的。
心懷愧疚,趙西音這天晚上還是去醫院再次看望蘇穎。
她沒事先聯繫,一個人悄咪咪的,踟躕在病房門口。後來護士進去,邊開門邊說:「請問你找哪位?」
門縫開了,蘇穎聽見聲音,看見身影,叫她:「進來吧。」
趙西音沒動,把手背在身後,只探進腦袋,小心翼翼地問:「蘇老師,您對百合花不過敏吧?」
蘇穎愣了愣。
趙西音綻開笑,「我給您買了束百合花。」
蘇穎嘴角勾出一個很明顯的弧,神色也柔軟了些,「沒事。」
趙西音高興地推開門,這才看到病房還有一個男人。
四十左右,身材高大挺拔,雖能看得出年齡,但也能看出氣質。趙西音一直覺得,中年男人最難得的,是不油膩,去浮誇。眼前這位當之無愧。他只穿了一件深色高領羊絨衫,左手腕一塊低調的棕色復古錶盤,襯得氣度非凡。
他望著趙西音頷首微笑。
蘇穎淡淡道:「我丈夫,喬時南。」
趙西音立刻緊張握手,「喬老師您好。」
男人樂了,「我真當之有愧,別這麼客氣,叫我喬叔叔就行。」
趙西音說:「您沒那麼老。」
男人悅色浮臉,看來對她印象很好。
蘇穎不同平日高冷美人形象,此刻竟溫情脈脈,目光投向丈夫時,又柔軟幾分。她看著趙西音,「坐吧。」
喬時南接過花,很自覺地出了病房。
趙西音和蘇穎對視,眼裡的抱歉之意顯而易見,低著態度,低著聲音,「對不起啊,蘇老師。」
蘇穎「嗯」了聲,「你也不用太在意。」
趙西音摸了摸鼻尖,老實認錯,「我有改正的。」
「什麼?」
「我開了微博,關注了好多娛樂號和雜誌號,我也關注了您。」在蘇穎的注目里,趙西音聲音漸小。
蘇穎嗤聲,樂了,「現在開始惡補八卦了?」
趙西音眼神懵懂,怯色盡顯,慢吞吞地點了下頭。
蘇穎溫柔的樣子,像三月春光里的冰山雪蓮悄然融化。她說:「跳舞已經很苦了,不要再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
趙西音鼻音微重,「可是給你添麻煩了。」
蘇穎面露不耐,「總道歉,有完沒完了?你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回練功房壓腿!」
得了,又變冰山美人了。
趙西音走的時候,蘇穎不熱情,她趴在門口又回望一眼,恰好對上蘇穎的視線。趙西音燦爛一笑,一溜煙兒地跑了。蘇穎獨在病房,終也露出笑容。
按計劃,團里過年都不放假,得和劇情組那邊對接,做一些正式合拍的前期準備工作。趙西音是無所謂,反正家裡近。那些外省的姑娘們就煩心了。
一起約會吃火鍋的時候,趙西音問周啟深今年回哪兒過年,說自己沒假,得進組。
周啟深失落了一下,也就無所謂了,「我回西安。」
「你不陪趙老師啊?」趙西音笑眯眯地問。
「陪他?他又不是我爸。」周啟深笑眯眯地答。
趙西音就揚了揚手機,「錄下來嘍,回去放給趙老師聽。」
周啟深劈手就去搶手機,沒拿穩,「噗通」一身掉進了火鍋底料里。周啟深想都沒想,本能地擋住飛濺的油湯,沸騰的油潑在手背,立刻起了紅泡。
兩人都傻眼了。
周啟深無奈道:「疼。」
趙西音擔心極了,起身就要去醫院,卻被周啟深一把拽住,壞笑著說:「你給我舔舔就好了。」
三分色|情七分壞,分明就是個臭無賴。
趙西音的手擱他腰上,擰了一把,嗔怪,「活該你一個人過年。」
就這樣,過年安排差不多定了型,周啟深回西安,初三回北京,趙西音留北京工作。
結果過年前兩天,團里臨時接到通知。
劇組那邊出了一樁意外,一個副導演被道具給砸傷了腦袋。顱內出血,蠻嚴重,人還躺在icu沒出來,這事兒上了微博熱搜,為避風頭,遂決定年後再開工。
趙西音莫名得了一周假期,問岑月,「小月亮,你還買得到機票嗎?」
「哪兒還買得到呀,高鐵票都沒有了。」
「那你怎麼回去?」「我爸說,開飛機來接我。」
「……」權當她開玩笑,趙西音一笑了之。
周啟深昨天晚上的航班飛咸陽機場,走之前,他還挺有心地去了一趟趙西音家,禮物裝了一車,還要從博物館拍下來的一套乾隆時期的紋筆洗。趙文春識貨,拿著端詳了很久,問他多少錢買的?
周啟深沒告訴他真實的七位數,只輕描淡寫地說幾千塊而已。
那些年貨禮物攤滿半個客廳,趙文春嘴上說浪費,眉眼都笑開花了!
一月末,大年三十。
趙家習慣晚上吃年夜飯,但今年趙老師卻中午開席,「晚上我和老同學有聚會,一塊兒喝喝茶,聽聽戲,看看春晚。你姑姑也是,說回美國辦事,能趕回來一塊兒過年,這下又放我鴿子,說北京太冷,去夏威夷度假了。真不靠譜。」
「啊?您就讓我一個人在家吶?」
趙文春把一盤紅燒大豬肘端上桌,十個菜齊活了,熱氣蒸騰地往上冒,寓意十全十美。他呵聲一笑,「你再給我裝。」
趙西音眼神躲了躲,仍硬氣,「我裝什麼啦?」
「你機票還要藏多久?下午六點飛西安,怎麼,我不出去找老朋友,你陪我看春晚?」趙文春佯裝失落,「姑娘大了,不由人了,老父親都得靠邊站了。」
趙西音沒再否認,垂著頭,臉上帶笑。
趙文春哎的一聲嘆氣,「知道你放心不下他,去吧,早點兒出門,年三十不好打車,注意安全。」
趙西音抬起頭,欲言又止。
趙老師憂愁道:「知道了知道了,會替你保密的。」
趙西音花高價搶了一張商務艙的機票,心疼得能滴血。五點鐘出門,走之前,她給趙文春包了份紅包,攀在他肩上撒著嬌,「趙老師,歲歲平安,長命百歲哦。」
趙文春拍拍她的手背,「爸爸會的,爸爸還得看著我家妞妞結婚生子,當個好媽媽。」
趙西音鼻子一酸,把他摟得更緊了些,「然後你也當個好爺爺。」
「那肯定。」趙文春笑著說:「帶小娃兒識三字經,給他講成語,大點了就教他練字兒。西兒,你,你也養好身體。」
哽咽了,趙老師說不下去了。
趙西音揉揉他的肩,「過年開心點,爸,那我走了哦。」
趙文春點點頭,「去吧,初三帶他一塊兒回家。」
――
晚八點,周啟深還在西安城區待著。
會所最大的那間包廂,金碧輝煌,燈影綽綽。一屋七八個男人,開了一桌牌,時而罵咧時而笑聲,一派歌舞昇平的盛世景象。
「周哥兒,你不去玩兩把?」一個刺青男走過來,面相凶,但對周啟深態度異常恭敬。
周啟深的事業根基雖在北京,但西安也不是全無人脈。多年經營打點,周啟深可謂面面俱到。回家過年不過是個形式,在周伯寧那兒妄想什麼天倫之樂,周啟深基本連家都不會回,銷金窟里耗著,照樣自在。
他橫躺在長沙發上,坐沒坐相,睡沒睡相。仗著腿長,直接搭在對面沙發扶手。雙臂枕在腦後,衣擺往上露出一截勁腰,隱約可見人魚線的始端,兩條漸深的弧。
周啟深咬著雪茄,拿手機玩了會庄閑,一手兩萬籌碼,連贏五六局。
刺青男叫小六,頂著個莫西幹頭,給他遞了片西瓜。周啟深沒接,手機丟給他,「替我玩兩把,我上個洗手間。」
剛出包廂,手機就響了。
小六哎呦一聲操,正下賭注呢!
再看屏幕上顯示的名兒,小六立刻往門口跑,邊跑邊吼:「周哥兒,『老婆』來電!是嫂子!」
周啟深在走廊上,十分不滿這大呼小叫,覺得刺耳,「二十五六的人了,能不能沉穩點?」
小六吐詞清晰地重複一遍,「嫂子打給你的!」
周啟深眉目鬆動,表情軟下來,但語氣仍是不滿,「是不是還要給你個喇叭?」
小六立刻嘿嘿憨笑。
周啟深接過手機,按了接聽,踱步往窗邊去,「西兒?」
他腳步頓住。
「嗯?什麼?」周啟深臉色驟變,「你說你在哪?」
幾秒後,他拔腿就往電梯跑,欣喜若狂,神情沸騰,「別亂走,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