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深的手術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下午兩點進的手術室,五點差一刻才出來。
手術很順利,沒有出血點,標本組織送去檢驗,次日就能出結果。推出來時,周啟深戴著寬厚的氧氣罩,佔了臉一半大小,手上還扎著留置針,各種監護儀在身上,看著特大陣仗。
進手術室前,趙西音對周啟深說的那個爆炸性的消息,方圓五米的人都能聽見。顧和平和老程他們震驚了,心跳跟裡頭的「180」一樣,哐哐噹噹沒正常過。
倆大老爺們無師自通,十分自覺的將趙西音「強制扣押」在休息室里。美名其曰孕婦不能激動,不再讓她操心任何。
周啟深這邊出來,肯定模樣嚇人。他倆真不想讓趙西音擔驚受怕。等待的間隙,顧和平和老程一人一句連環罵:
「周哥兒王八蛋。」
「姓周的臭不要臉。」
「周啟深真不是東西。」
侮辱完之後,兩人又同時沉默,同時嘆氣:「小西這姑娘,真的比任何人都堅強。」
徐秘書找的是最專業的醫護,還是兩個人。就基本上沒旁人什麼事了。但顧和平和老程還是一直守在這,不停問醫生具體情況,那份實打實的關心,比親人還親。
術後保險起見,周啟深送進icu觀察一晚,見人現在還沒醒,老程按捺不住去問醫生。
「一般不都得醒了麻藥再送出手術室嗎?他怎麼還睡著?」
「人在手術室已經醒過一次了,估計藥效沒過,別著急,明天會越來越好的。」
於是乎,顧和平嘴巴欠颼颼的,昏迷不醒的病人也不放過,在周啟深面前王八念經似的不停嘮叨:「你別醒了,你家媳婦兒還有你親兒子,統統跑路了。小趙找了個年輕小鮮肉,打籃球的一米九,那叫一個帥氣威猛。」
真別說,這麼一刺激,周啟深還真清醒了。
他睜開眼,就是這麼很突然的一下,然後監測儀報警,心率又超標了。
老程樂了,誒嘿一聲,「神了。」
顧和平也笑了,湊過去又說:「醒了啊,醒了就行,醒了兒子媳婦兒就都還是你的。」
周啟深很虛弱,腦門上纏了一圈紗布,鼻子里還有吸氧管。薄唇上下輕碰,啞聲問:「小西呢?」
徐秘書連忙去叫醫生,老程安慰他,「放心,幫你照顧著。怕她擔心,就安排去休息了。」
周啟深的表情明顯是放不下的,但術後體虛,說一句話都他媽費勁。老程知他顧慮,笑著告訴:「你沒聽錯,周哥兒,恭喜了,要當爸爸了。」
監測儀滴滴尖叫,顧和平噗嗤一聲,「快閉嘴吧,手術順利,別被自己樂死,那可真是奇聞異事了。」
後來醫生進來檢查,給他加了一支葯,周啟深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這邊一切妥當後,老程才帶趙西音來看他。
隔著玻璃,沒讓她進病房。
「安心啊小西,周哥兒歲歲平安。」老程說。
趙西音安靜望著,看裡面的人湮沒在白色被單里。眼睛闔上,睡顏英俊依舊。他不像一個病人,彷彿只是累了半生,終於能夠歇腳休息。
趙西音過於寧靜的狀態,倒讓老程奇怪了,試探地看了好幾眼,真摸不准她的心思。
「妹妹,不開心么?」
趙西音歪了歪頭,目光一直停在周啟深身上,「真沒什麼開不開心,反正不管怎樣的結果,我都要這個人。」她低下頭,自顧自的一笑。
這一笑,把老程笑明白了。
明白不管這個男人是死是殘,趙西音都能接受,能面對。
這是一種已經說服自己的坦然,以及對感情的投降。
周啟深第二天轉入普通病房,但用藥的原因,一直睡的多,醒的少。每次醒來,都找趙西音的身影。但看護告訴他,唐太太每次都是早上來,待十分鐘就走。今天更是來都沒來。
趙西音這幾天的心情宛坐過山車,特別憂思傷神。她自己覺得狀態不好,也不硬撐,回家好好睡了一覺。
趙老師不知道這些事,每天仍是照常上下班,昨天晚上興緻勃勃地要做紅燒肉。結果趙西音睡得迷迷糊糊剛起床,一聞見廚房飄來的肉香,沒忍住,哇的一聲吐了。
趙老師還以為她感冒,還去找了感冒藥讓她吃一顆。趙西音不瞞著,自然而然地就這麼說了出來,「爸,我沒事兒,就是,就是懷孕了。」
趙文春丟了魂似的,半天沒回過神。
趙西音捂著胸口,皺了皺眉,又想吐了。
剛到洗手間,就聽見「咣」的一聲重響,飯鍋驚慌墜地的動靜。
其實周啟深出事兒這幾天,外頭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趙西音和蘇穎簽下合同的當日,她在藝術中心即興跳了一整段《霓雲奔月》。沒有妝發,沒有正式的演出服,沒有別的舞蹈演員配合。完完全全的隨心起舞。
這一幕被蘇穎的助理錄了下來,隨手發到了她自己的私人微博。
這助理雖是半個圈內人,但不負責宣發這塊業務,所以微博真的只是個普通賬號,平時就轉些小段子和發些照片。想不到的是,趙西音這個視頻一上傳,竟引起了各方關注,轉發量眼見著從幾十到幾百,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才幾天,竟已破萬。
「太美了吧!這身段,這氣質,這動作太絕了!」
「她笑的時候,我死了。」
「小姐姐好漂亮誒,這是神仙腿吧,同是女人我想自殺。」
「她跳的是《霓雲奔月》,蘇穎的舞台劇,只在北京演出,超值票價球球大家一定要去看現場!」
「她是北京舞蹈學院的,我師姐。還參加了《九思》拍攝,大家多多關注哦。」
「純路人,這是營銷出道的慣用方式吧,鑒定完畢:)」
趙西音真正意義上的,紅了一把。
接踵而至的,是很多媒體平台的聯繫蘇穎這邊,什麼邀約都來了,綜藝,直播,訪談,約照。機會猶如萬花筒,繽紛絢麗,突如其來。
蘇穎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一概拒絕。
她與趙西音簽的只是普通勞動合同,絕不逾矩擅自做主。也沒有藉機宣傳自己的《霓雲奔月》。她團隊的宣發蠢蠢欲動,都被蘇穎擋了回去。
她說:「人都是互相尊重的,或許得到一時紅利,但卻永遠失了人心。」
這些都是趙西音今天過來藝術中心的時候,蘇穎助理告訴她的。助理還跟她道歉,「對不起啊西音,沒經你同意把視頻上傳到網上,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趙西音笑了笑,「沒關係。」
同時心裡無限惆悵,蘇穎一番好心,自己真的是辜負了。
「你懷孕了?」果不其然,蘇穎在聽她說後,表情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驚恐萬狀。
趙西音硬著頭皮說:「對不起啊蘇老師,我真不是故意給你添麻煩的。」她聲音漸小,「我也不知道小孩兒來得這麼突然。」
蘇穎晃了晃神,半晌才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平靜道:「我不罵你,要罵也只能罵你丈夫。」
趙西音彎了彎嘴,苦笑。
又是一陣沉默,蘇穎沒有唉聲嘆氣,沒有多加指責,沒有怨天尤人。她的自我情緒修復能力極強,短暫的失落後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只問了兩個問題:
「生完孩子以後還跳舞嗎?」
趙西音沒猶豫:「跳。」
「跳舞還會選我這兒嗎?」
趙西音答:「選。」
蘇穎點點頭,不再有多餘的表情,「好。」
趙西音看著她,眼眶微熱,漸漸泛紅。她哽咽道:「蘇老師。」
蘇穎淡聲打斷,「不用抱歉,跳舞可以是你的一生熱愛,但不是你的一生全部。我說過,我不靠你掙錢,我們相互選擇,相互尊重。你既願意來,我便願意等。」
這天下午,趙西音和蘇穎聊了很久。
聊專業的見解,聊舞蹈的心得,聊各自的經歷。
後來,蘇穎又聊起自己的丈夫,說到老喬,這個清冷高傲的女人,語氣都如春風化水。
再後來,聊到了戴雲心。
蘇穎告訴她,「戴老師投拍的那部電影找了齊思嬌當女一,未拍先火,宣傳勢頭很足。戴老師上了很多綜藝,最近熱度很高。拒絕她,後悔么?」
趙西音笑意收斂一半,眼裡的悵然藏不住。她說:「我跟師傅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聯繫了。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我了。不後悔,希望她一切都好。」
蘇穎想了想,又跟她提起一件事,「你大二那年就被學院舉薦去法國參加比賽,但出了舞台事故。你傷了腿,之後不再跳舞,並在下學年就轉了專業。這件事當時知道的人也只是小範圍,這幾年網上更很難再找到相關報道。」
頓了頓,蘇穎大概也意識到太直接,「對不起,重提不愉快。」
趙西音始終平靜,淺淺一笑,「沒關係,您說的是事實。」
蘇穎點點頭,重點不在揭人傷疤,而是好心提醒:「你那個視頻一熱,也有不少營銷號直接帶你大名,搜了你當年在法國的事故。你心裡有個數就好,這些都無關緊要,過幾天就忘了。」
趙西音點了下頭,「謝謝。」
蘇穎卻直視她的眼睛,說:「那年比賽,我是評委組的一員。」
趙西音怔然。
「當年我就看過你的比賽視頻,這種低級錯誤,你本不該犯。」
「如果我說,我的舞鞋被人做了手腳,您信么?」
蘇穎實話實說,「就算我信,也於事無補。」
趙西音眉眼平和,「我知道。」
自我證明和他人的看法還重要嗎?
當然重要。
但現在的趙西音,已不再是二十齣頭的那個少女,誓死捍衛夢想,對這個世界懷揣極高的要求,且不願與現實對立同流合污。一旦受到挫折與不公,內心的陰鬱便放大百倍,不願將就適應,而選擇義無反顧地跳下萬丈深淵,以證明自己是那輪姣姣明月。
她已浪費掉一個舞蹈演員最黃金的六年時光,其實到頭來,真正桎梏住的,只有她自己。
趙西音的內心有過驚濤駭浪,時至今日,修行在路上,已是一片無聲潮落。
所以,這麼多年過去,這個世界依舊光怪陸離,而她選擇與自己和解。
傍晚,蘇穎和她一起吃了頓飯,再開車將人送回家。小區門口,趙西音肩披晚霞,背影窈窕纖細。蘇穎透過車窗靜靜望著,以前某些時候,她總覺得這女孩兒像自己年輕時的樣子。
但現在,她恍然覺悟,趙西音根本不像她,也不像任何人。她獨自美麗,只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