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冉聽到他的答案,說不出什麼滋味。
生氣?
談不上。
失落?
好像也不能這麼定義。
她在談戀愛之前,就對自己做過無數次的心理暗示,別太認真,別太投入,顧和平這樣的男人,就別妄想他能落葉歸根,從一而終了。她對他是有好感,她對自己下了命令,這份「好感」得有一把丈量的標尺,別太深。
所以顧和平說「別鬧」時,黎冉表情比他還無所謂,小嘴一撅,「隨便說說,別當真。」
顧和平一聽不樂意了,「嘿?」了一聲,掰正她的臉問:「你沒想過和我修成正果啊?」
黎冉看著他的眼睛,「那你願意跟我回去見父母嘍?」
顧和平挑眉,「那就明兒?」
料不到他這麼乾脆利落,黎冉審視兩秒,先行挪開視線,嘁的一聲,「別鬧。」
也是這句「別鬧」,讓顧和平的心思又回到了起點。他笑著鬆開手,正襟危坐於副駕駛,「咔噠」輕響,重新繫上了安全帶。
黎冉的淘寶店生意一直不錯,從設計到產成再到銷售售後,一直是她親力親為。最近還註冊了自己的電商公司,儼然一個女強人。顧和平沒事的時候喜歡到工作室轉轉,盯著那一排排的新款樣衣,眼珠轉溜,不懷好意。
手上的活告一段落,黎冉一手擱腰上,一手拿著紙板扇風降暑。顧和平從後面出其不意地抱住她,「這麼多衣服,穿得完嗎?」
黎冉白目,「我又不自個兒穿。」
圈在腰間的手似有若無地撓她的癢,顧和平低聲,「你穿好看。」
黎冉:「瞎說,你又沒見我穿過。」
顧和平頭一低,嘴唇碰了碰她的側頸,「那你晚上穿給我看,就知道我是不是瞎說了。」
黎冉往後踹了一腳,「滾蛋。」
顧和平扶正她的腰,笑得沒臉沒皮,「那得你幫忙,它才滾得起來。」
黎冉一時沒聽懂,但知道准不是正經話,不太客氣地用手肘往後推了他一把,直擊肋骨,疼得顧和平差點沒順過氣,「我靠,家暴啊!」
黎冉冷呵,「我跟你沒有家,談不上家暴,別污衊。」
顧和平也不嚷疼了,神情沉下去,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就這麼急著給我倆撇清關係呢?」
黎冉輕聲一呸,「你這張嘴,誰信誰傻蛋。」
顧和平鬆開懷抱,蠻淡定地拂了拂衣袖上根本沒有的灰塵,笑得風流倜儻,說:「也是。」
周五晚上,顧和平和周啟深他們吃飯。
一進包廂,,老程就問:「不帶你女友過來一塊兒?」
顧和平口渴,灌下半杯檸檬水,平靜道:「她不喜歡人多。」
「多個毛啊。」老程說:「就我們仨。」
周啟深在一旁,不咸不淡地搭話:「她和小西那幫朋友每周都要聚兩次飯,每年都要約幾次旅行,她們有個友誼群,猜猜誰最活躍?」
――不是不喜歡人多,是根本不想跟你出來,不願融入你的圈子。
老程懂了,似笑非笑,「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天道好輪迴。」
顧和平一點也不生氣,懶懶散散的態度,「別給我加戲,沒那麼傷心欲絕,我又不逼她,隨意。」
周啟深走過來,壓著勁在他肩膀上一按,意有所指道:「我早跟你說過,別玩火。」
顧和平開懷大笑,「什麼毛病啊。在一起開心不就得了。再說了,我有認真想法啊,但人家不願意唄。也好,找到各自的位置,我也沒啥包袱了。」
周啟深擰著眉頭,「你說的是人話嗎?」
顧和平神色平靜,「怎麼不是人話了?這不都是,由她說了算嗎。不是,深兒,一碼歸一碼,你不能因為小冉是你媳婦兒的閨蜜,就幫親不幫理了啊。」
周啟深慢條斯理地卷襯衫袖,然後掄起胳膊,「我抽你你信不信?」
哥們兒之間的口舌之快也不是沒有過,半玩笑半認真的,犯不著計較。但這一次,顧和平好像磕錯了葯,竟一腳踹翻了茶几,噼里啪啦的碎裂響,他踩著一地碎渣,挾風帶火地摔門而出。
周啟深揀起一個茶杯就往門板上狠狠砸,「你他媽的有病沒病,給我看什麼臉色!」
老程把人一攔,也是日了狗,這都什麼事兒啊。
顧和平這人,情緒管理已然修鍊到十級,很少下人臉面,過了一小時,就又笑嘻嘻地進來了,雙手抱拳作揖,向周啟深賠禮道歉,不著調的京劇腔唱著曲兒:「周哥哥,弟弟知錯了。」
周啟深斜睨他一眼,「神經。」
想想也是,感情這回事,本就是冷暖自知。
顧和平對黎冉真算用心,戀愛一談,也不太出去玩兒了。下班就往她工作室跑,等她忙完就帶人滿北京地轉悠,專挑冷門的小巷小店吃飯。
黎冉很驚喜,也很開心。
她開心,顧和平也高興。
那天在翠花衚衕吃完蒜泥肘子,黎冉是真吃撐了,摸著肚子說:「飽啦飽啦。」
顧和平順勢貼過掌心,在她小腹上溫柔地揉了揉,隨即飛快挪開,一本正經道:「像是三個月的肚子。」
黎冉追著他打,「哪有那麼胖!」
顧和平一手箍住她的腰往自己身上帶,「再胖我又不嫌你。不信你懷一個,我保證天天伺候。」
黎冉笑眯眯地摟緊他的脖頸,神情溫柔可人,問:「顧和平,這些花言巧語你到底跟多少人說過呀?」
顧和平一怔,唇角弧度收了一半。
黎冉愈發理直氣壯,「看,你自己都記不清了吧?」
時至隆冬,傍晚風冷,一陣撫過,吹起顧和平的短髮,露出飽滿的額。黎冉能感覺到,抱著她的手勁在一分一分松減。顧和平依舊掛著笑,語氣平靜說:「黎冉,這樣有意思嗎?」
黎冉愣了下。
「是不是我說什麼話,你都不相信吶?對你好吧,你說我對誰都這樣,跟你說幾句真心話吧,你又覺得我信口開河。你把我當什麼了寶貝兒?還是打從一開始,你就沒想過我會認真?」
黎冉張嘴欲駁,「你之前什麼德性,又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也不是不相信你,至少你拿出點誠意。」
顧和平笑了笑,雙手把外套往後撩,手擱在腰上,慵懶站著,目光卻銳利,「什麼誠意?為你填賣身契?還是天天對你說情話?我現在帶你回去見家長,你敢跟我走嗎?」
黎冉沒說話,但眼神一剎怯懦。
顧和平直言不諱,「我知道,你敢。」
黎冉抬起頭。
「但前提是,你完全信任我。」
顯然,她沒有。
顧和平這人看似不著調,但事情看得真真切切。
對峙許久,安靜許久,最後還是他先緩和氣氛,說:「行吧,我知道了。你一開始就對我揣著偏見。你謹小慎微,生怕多邁一步。你就想找人解解悶兒,談個純情點的戀愛。但沒想過和我再走遠一點。」
顧和平理智分析時,冷靜得近乎殘忍。
黎冉的思緒終於重新擰上發條,她緊抿紅唇,不甘示弱地反駁回去,「顧和平,別把自己說成情聖。你前頭三十年過的什麼日子,不用我多舉例了吧?你就是這麼以自我為中心,你說你認真了,我不是不信任你,你也總得給點時間證明吧。」
顧和平說:「多久?一個月還是一年?這樣有意義嗎?」
黎冉鏗鏘:「怎麼沒意義?!這才多久,你就這樣質疑我,可見你根本沒有誠意。」
顧和平也不生氣,眼神一瞬黯淡,遂又無聲恢復,他雙指攆了攆,感覺自己指腹乾燥、溫熱。他平和道:「黎冉,我不騙你。我是抱著好感跟你開始――你呢?」
黎冉捏緊了手,指節泛了白。
「你是抱著小心謹慎,抱著全身而退,抱著對我的偏見,抱著一個還沒試過,就給我判刑的結局,跟我開始的。」顧和平說這些時,明明是很悲情的角色,但他彷彿身披著油鹽不進的鎧甲,一切都無所謂了。
話到此已經掰碎,顧和平又風輕雲淡地勾住她的肩,把人往自己懷裡帶,笑得弔兒郎當,「走啊冉冉,送你回家。」
一個表面客氣的圓場。
之後,顧和平一切照舊,每晚給她發信息,約她看電影吃飯。但黎冉有意不再回應。不是店裡忙,就是要進貨,總之各種理由。
小順看不下去了,「明明就是想的,幹嘛這麼跟自己過不去?」
黎冉炸毛,「我哪裡想了?!」
小順切的一聲,「那你幹嘛總抱著手機發獃?」
黎冉鼻頭一酸,低了低嗓音,「沒有。」
小順悠哉道:「沒準兒呢。」
「什麼?」
「沒準浪子回頭。」
黎冉努努嘴,「回頭了也還是個浪子啊。」
小順扶額,「那就沒法了。原來鬧了半天,你從一開始就沒對他抱希望。」
黎冉又覺得不完全是,可她想解釋,偏偏力不從心。
兩人拉鋸戰了好長一段時間。
顧和平面面俱到,臉皮厚,總之該有的死皮賴臉一點沒落。電話打,微信發,偶爾也上門堵人。他越這樣,黎冉反倒越躲著。好像是要證明,自己當初的猜錯沒有錯。
直到周二這天凌晨,她加完班從工作室出來時,碰上一個守了不知多久的年輕女孩兒。
那女孩兒一身紅艷艷的連身裙,長發披肩,神情哀怨,大晚上的像孤魂野鬼,黎冉嚇得差點沒厥過去。女孩兒拉著黎冉的手就開始哭,「你把和平哥哥還給我好不好?沒有他我真的活不了嗚嗚嗚。」
黎冉:「……」
看這男人不知何年何月欠下的風流債,當真是生生不息啊。
把女孩兒打發走,黎冉心事重重回到家。
恰好,顧和平來電。
男人一說話,就帶著一分撒嬌,「親愛的女朋友,考驗夠了沒有?差不多得了吧,天天這樣冷戰,我也沒有多餘的發揮空間是不是?不如先和好,以後再看我表現?」
也許有一時衝動,也許是深思熟慮,也是是還想進行最後一次考驗,黎冉脫口而出,「顧和平,我們分手吧。」
顧和平差點斷氣,「怎麼了這是?」
黎冉心一橫,「分手。」說完,又立刻後悔了。但話已出口,她才不會收回,心想再說幾句,然後他給個台階,這事兒就這麼翻篇了。
顧和平沉默了一會兒,繼續道:「我準備點禮物,約個時間,我就跟你回去見你父母行么?」
終於注入一絲甘甜,黎冉掐著分寸,驕傲道:「不要。」
顧和平當即就在電話里發了飆,「有事沒事?搞半天把我當猴兒耍呢。行啊,分。哥還你一片海闊天空,再成全你個碧海藍天!」
電話掛了。
黎冉懵了。
自這之後,顧和平真沒再有過聯繫了。
要說多悔恨,黎冉真不至於,或許小順和小西說得對,打一開始,她就給顧和平判了死刑。如今不正好兌現嘛。她安慰自己,沒關係,這是一早就知道的結果呀。
可為什麼一低頭,眼睛還是酸酸的呢。
這段戀愛正兒八經算下來,兩個月不到,稱得上是無疾而終。
他們在一起時,沒怎麼昭告天下,如今分了,也能圖一個默默無聞,不至於太難看。
黎冉繼續當她快樂的淘寶店長。
顧和平依舊作天作地浪跡天涯。
兩人回歸軌道,生活好像沒什麼不一樣。只有老程那天驚覺,對周啟深說:「和平好像不太出去玩兒了?」
周啟深正和在青海拍戲的趙西音聊微信,頭也沒抬地說:「也就這一陣子。」
哪有那麼多一往情深,頂多是短暫的堵心和一分似有若無的遺憾。
半個月後,顧和平又成了沒事人,應了周啟深那句「就這一陣子」。他和狐朋狗友又約上了,晝伏夜出,人生苦短,仍是那位瀟瀟洒灑的顧公子。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要說近期唯一的喜事,就是四月中旬時,聽聞趙西音懷孕了。周啟深意氣風發地告訴他們這個消息,顧和平當場一句嘹亮的京罵。
周啟深坐在沙發上,翹著腿,咬著煙,人生得意須盡歡,嘖,滿臉n瑟。
他晚上的飛機,趕時間,便說回來再給乾兒子捎份禮物。
白天事情多,所以走得晚,一路風馳電掣,終於趕點上了航班。到太原時,已是十點多。合作公司的供應商早早候在機場接機。
顧和平是過來山西談合同的,對方把他當金佛,好吃好喝伺候著。光接機就來了三輛豪車,一堆人前呼後擁,還誇張地安排了黑衣保鏢。
顧和平真是一腦袋問號,什麼土包子。
風風火火把他拉去當地最好的會所,大廳裝修得金碧輝煌,全是流光閃閃的鏡面牆,差點沒把顧和平閃暈。兩排長腿旗袍迎賓嬌聲齊呼:「歡迎顧總!」
進到包廂,才發現別有洞天。
乙方四處引薦,這是王總,那是李總,過眼雲煙,顧和平一個都沒記住。後來又進了一位,黑色呢子衣,高個兒,身材結實,看著不過四十齣頭,英俊穩重,十分氣派。
旁人介紹時的語氣都不一樣了,點頭哈腰,極盡諂媚,「這是岑董,是福山金礦和珞寧金礦的大當家。岑董,這位是京城顧總,顧和平。」
顧和平識人有眼力,知道此人氣度不凡,絕非泛泛之輩,於是態度也熱情了些,伸手相握,「岑董您好。」
岑飛健睨他一眼,笑眯眯的,「好,年輕有為。」
正寒暄,他手下進來彙報,雖壓低聲音,但顧和平站得近,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小姐已經安頓好了,在隔壁包廂唱歌。」
岑飛健的妻子癌症過世,單身至今,家裡有金礦,有煤礦,有銀礦,據說在南美還有一座鑽石山。真真兒的隱形富豪。十幾年未娶,最最疼愛女兒。
他嗯了聲,交待:「送點蛋糕進去,別放草莓,她不喜歡。」
話落音,門又被推開。
這次,冒出一顆小腦瓜,仰著頭,沖岑飛健說:「爸!把摩托車鑰匙還給我,我要回家看易烊千璽唱歌啦!」
顧和平聽見這聲音,看見這號人物,表情可以用驚悚來形容。
岑月一頓,慢悠悠地轉開眼,然後定在他臉上。
她發愣不過一秒,立刻恢復從容,漂亮的眼睛往上揚,笑意淡淡,古靈精怪。
岑月扯了扯她爸的衣袖,「我不回家了。」
岑飛健納悶她主意變得這麼快。
岑月對顧和平眨眨眼,淡定解釋:「因為這裡有更好看的呀。」
顧和平心裡咯噔一跳,覺得此刻的自己,是一隻待宰的顧綿羊。
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