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按照道理來說,踏白軍的將軍之位應該是吳郎將,吳盛六的。
他出身貧苦人家,家裡排行老六,實在吃不飽飯才去投了軍。在軍中這麼多年,他一向以勇猛聞名,校場比武從來沒輸過,領兵打仗更是不要命,不到三十就升到了郎將的位置,眼看著馬上就能統領一軍,了卻多年夙願。
誰知從天而降一個南都的貴族子弟,不到二十就與他並列郎將之位。踏白軍徐將軍戰死時,還當著數萬將士的面把踏白軍託付給這毛頭小子。吳盛六尋思肯定是段胥那顯赫的家族施壓,徐將軍才做出了違心之舉。
大敵當前時他忍了,如今涼州已經收復,他對段胥便沒什麼好臉色,只盼他早日回去南都。畢竟這邊關的刀劍橫飛,可不是細皮嫩肉的貴族子弟能受得了的。
此刻吳盛六站在太守府的大院里,孟晚請他坐他也不坐,就抱著個胳膊板著臉,不耐道:「老子還要回去練兵,有話快說!」
段胥帶著個俊朗的笑臉,和和氣氣地走進院里,在他後面那守城的韓校尉也走了進來。
「這幾日吳郎將忙著操練士兵,辛苦呀。」段胥就像沒看見吳盛六這張臭臉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他比吳盛六高出半個腦袋,氣勢上就壓了吳盛六一頭。
吳盛六就更窒悶了。
段胥也不管吳盛六梗在院子里,自己徑直坐下,拿起桌上的茶盞笑道:「現在孟校尉、夏校尉、韓校尉和吳郎將都在此了。說白了,我的人和吳郎將的人都在此處,此時大軍稍定,我想提一位校尉做郎將。」
吳盛六放下胳膊,看了看孟晚和夏慶生,面色不悅:「將軍是要提誰?夏慶生?」
「嗯。郎將以為如何呢?」
吳盛六氣不打一處來,這段舜息真以為踏白真就是他的踏白?才收復涼州沒多久,就急著在軍中安插自己人?
他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盞都跳了起來,他氣道:「他夏慶生才在踏白打過幾場仗?」
「四場仗,以三千騎兵殺敵逾萬,士卒雖死未有後退者。」段胥答道。
大梁軍隊多年未有大戰,軍紀鬆懈,在抵抗丹支軍隊時常常潰逃,前期的踏白軍也不例外。段胥統領踏白軍後軍法極嚴,凡有避戰後退者殺無赦,死於軍法下的士兵有千百餘人。前段時間監管墳地分配受賄的士兵,都被他杖責四十。
於是這話就戳了吳盛六的肺管子。他高聲說:「那是你把最精銳的兵都給了他,再說他打的那些仗,不都是跟著你……」
意識到再說下去就要誇起段胥來,畢竟踏白能奪回涼州,確實是段胥的首功。吳盛六停下話頭,仰著下巴道:「老子不服,我韓兄弟在軍中三年軍功赫赫。我說句實話,段將軍你原先那郎將位置就該是韓兄弟的。如今你升了將軍卻要提拔別人做郎將,我不服!」
段胥轉頭看向韓校尉,這個高大話少的疤面男人立在風中,也不過二十齣點頭的年紀,卻沉穩得像是一塊黑色的石頭。他笑道:「韓令秋,你服氣么?」
韓校尉似乎是沒想到會被點名,他抱拳行禮,說服也不是說不服也不是,只好低眸道:「令秋全聽兩位大人做主。」
段胥凝視了他一會兒,轉頭看向這寬闊的院子。隆冬之際樹木蕭條,稀稀疏疏地分布在院子邊緣,顯得這闊氣的院子更大,院子地面由青磚鋪成,兩邊立著兵器架。這涼州太守生前也是個愛習武之人。
「聽說吳郎將熱衷比武未嘗敗績,可願與我一比?」段胥站起來,抬起胳膊拉伸筋骨,笑著望向吳盛六:「若是我贏了,就提我舉薦的人,若是你贏了,就提你舉薦的人。如何?」
吳盛六聞言只覺得這賭局正中他下懷,大笑起來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將軍可別食言。」
他力大無窮,武藝高超在踏白軍里都是聞名的。前幾場仗看下來,段胥也會些功夫,但貴族子弟無非就是些花拳繡腿。
吳盛六拿了他的武器長刀,昂首挺胸首先走進庭院正中。
坐在太守府大院屋頂上的沉英看著這一幕,不禁擔憂起來。
「將軍哥哥為什麼要同那個叔叔打架?那個叔叔比將軍哥哥壯多了,長得也凶,一看就很能打架,哥哥不是要輸嘛!」
他戴著段胥那日送給他們的帷帽,黑紗遮了大半個身子,賀思慕便坐於他身側,二人之間的屋脊上還放著一碟瓜子。兩個人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守府屋頂上,邊嗑瓜子邊看戲。
賀思慕在那頂帷帽上施了咒法,戴上這頂帷帽之人便隱匿身形,不能被凡人所見。她自己更是有一百種方法隱身,此時她和沉英雖坐在屋頂上,但是院中眾人沒一個看得見她們。
她對沉英說這也是個戲法,沉英這好騙的孩子對此深信不疑。
「那吳郎將要輸。」賀思慕嗑著瓜子,悠然道。
沉英大惑不解地轉過頭來,問道:「為什麼?吳郎將看起來更強壯哎。」
「他頭骨長得不好看。」
「……頭骨?」
「是啊,我跟你說沉英,看人就是得從頭骨看起。你看這人後腦勺扁,額頭也扁,顱頂不高,遠不如段胥那顆頭骨。」
「頭骨長得好,與武藝有什麼關係啊?」沉英一臉迷茫。
賀思慕笑著招招手,沉英便乖巧地湊過來,她神神秘秘地對沉英附耳,胡謅道:「頭骨長得好看的人,命硬。」
沉英懵懂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吳郎將,煩請賜教。」段胥站在院中,輕鬆地向吳盛六抱拳行禮。
吳盛六敷衍地回了個禮,便提起長刀比,擺開架勢,怒目圓睜,彷彿捕獵前的一隻猛虎。
段胥則直直地站在原地,手裡拿著破妄劍,卻並沒有拔劍出鞘。
「你拔劍啊!」
「該拔劍的時候,我自然會拔劍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吳盛六話語未落便舉刀向段胥而來,帶著雷霆萬鈞之勢,他一聲怒喝:「看刀!」
段胥則仍然紋絲不動,直到吳盛六離他僅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他微微後撤了半步右腳。
賀思慕眯起眼睛。
段胥周圍的風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疏疏纏繞的蛛絲一樣的風出現了片刻的扭曲,只是一瞬間的事。段胥便借著後撤的這半步迅疾而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躲過吳盛六的刀,一個轉身衣袂飛舞間便來到吳盛六背後。
他提膝狠擊對方腰際,吳盛六下意識後仰,段胥抬手執劍越過對方脖頸,另一隻手攥住劍尾,望後用力一拉。
乾脆利落的鎖喉,動作須臾爆發須臾便止,兔起鶻落彷彿一道殘影。
吳盛六手裡的長刀便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若此時破妄劍出鞘,落在地上的就不是刀,該是吳盛六的頭顱了。
一瞬寂靜後,段胥放開吳盛六,吳盛六捂著脖頸劇烈地咳嗽起來。
「承讓。」段胥抱拳笑道,他的呼吸平穩,那一擊必殺的招數沒有耗費他什麼力氣。
賀思慕的瓜子放在嘴裡,剛剛才想起來要咬下去。
沉英驚得站起來,差點沒站穩滾下去。賀思慕一伸手把他拉住,眼睛只看著院中的段胥。
沉英踉踉蹌蹌站穩,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難以置信地說:「剛剛發生了什麼?我……什麼都沒看清呢,將軍哥哥就贏了?」
凡人的眼睛確實很難看清楚。
賀思慕漫不經心地笑起來,道:「發生了什麼?剛剛發生的就譬如一個六歲稚子張牙舞爪而來,被個成年男人一巴掌按翻在地。」
吳盛六和段胥之間的差距太大了,那差距並非在吳盛六引以為傲的力氣,而在於反應、速度、策略。
還有經驗。
這小將軍,應當殺過很多人。
比吳盛六殺過的人,還要多上許多。
吳盛六此刻也難以置信,他捂著脖子坐在地上喘粗氣,眼冒金星遲緩地看向站在面前本應當細皮嫩肉,花拳繡腿的段胥,艱難道:「你……怎麼可能……」
「吳郎將以為南都來的高門子弟,都是混日子的。吳郎將高見,我們那裡混日子的不少,但是……」段胥彎下腰,把吳盛六從地上拉起來,笑道:「我可不是。」
待吳盛六在地上站穩時,再看段胥的目光便有所不同。雖然仍強撐著一絲不服氣,卻也多了幾分好奇。
段胥將破妄劍放回腰間,道:「我知道郎將一直不服我,此前在戰場上卻也不曾與我為難,是因為大敵當前,你知曉利害深明大義。我整肅軍紀你多有不滿,是因為你愛護士兵,覺得我太過嚴苛。可是吳郎將,我們和丹支精銳的差距之大你也知道,軍紀若不嚴明,只會死得更快。」
吳盛六臉上一陣紅白交替,他沉默片刻咬牙道:「贏了就贏了,哪裡來的這麼多話。我輸了,以後請夏郎將多多指教。」
他像向夏慶生行了個潦草的禮,揉著脖子道:「將軍何時公布此事我都絕無異議,也會支持夏郎將。沒其他事情的話,末將告辭。」
他這句話是從段胥進門以來,說得最客氣的一句話了,畢竟他還自稱了末將。
韓令秋看了段胥幾眼,也跟著吳盛六抱劍告辭了。
段胥抱著胳膊看著這二人離去的背影,感慨道:「吳郎將倒是真性情,不過以他這個脾氣作風,若到了南都怕是要被吃得骨頭也沒有了。」
陽光燦爛,下午的太陽明亮而溫和。沉英看著陽光下笑容燦爛的段胥,小聲說:「將軍哥哥好厲害啊。」
賀思慕則托著下巴,微笑著道:「不只是一顆好頭骨,還有一身好筋骨,妙啊。」
沉英於是摸著自己的腦袋,巴巴地問賀思慕:「小小姐姐,我的頭骨呢?我的頭骨好嗎?」
賀思慕笑起來,她點點沉英的額頭道:「天庭飽滿,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孟晚突然在屋檐下奇道:「天上在掉瓜子皮嗎?」
賀思慕笑笑,拎起沉英默不作聲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