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營中眾人皆是一驚。孟晚說道:「如今天氣仍然寒冷,炸了關河有何用?炸完不過幾天,河面又會上凍。」
「關河一帶原本氣候宜人,冬日河水並不會凍結,今年遇上百年少有的嚴寒這才冰封。但我瞧著這嚴寒也不會持續多久了。」賀思慕掐著手指算了算,道:「十日之後氣溫驟升,寒意退卻天氣溫暖。若你們在那之前幾天炸了關河,河水想必不會這麼快再次凍結。再之後天氣雖有反覆,最冷時關河也許還會有薄冰,但已經不能過人過馬。」
段胥笑起來,他道:「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吳盛六看看賀思慕,再看看段胥,道:「炸了關河然後呢?撤回涼州么?」
到現在踏白全軍也不知道秦帥給段胥的軍令是什麼,吳盛六想著大約是要延緩丹支援軍增援的速度,他們堅壁清野再炸關河,要將丹支援軍拖慢半個月左右,已然是很不錯了。畢竟踏白全軍也才八萬人,為了守護後方涼州,這次派到朔州的兵力只有五萬,實在是不能再多做要求了。
段胥抬眸,終於不咸不淡地拋出一道驚雷:「秦帥的命令是踏白死守朔州府城,不可放過丹支援軍,不可後退一步。」
此言一出,滿座寂然,只有火盆里的木炭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歡快得有些不合時宜。
賀思慕悠然地喝了一口茶。
「怎麼可能?我們只有五萬兵力!」
「丹支南下的可是呼蘭軍,那阿沃爾齊也是有名的悍將。」
校尉們的疑議聲剛響起,就被吳盛六的大嗓門排山倒海般地蓋過去:「不可後退一步?這是鬧著玩兒的嗎?不回涼州,我們都會死在這裡!秦帥真是這麼說的,還是你小子為了軍功人心不足蛇吞象?」
段胥眼裡的笑意慢慢地淡下去,淺淺一層浮在眼底,少了幾分真心。
關河兩岸多年沒有大戰事,只是偶有磨擦。大梁歌舞昇平偏安一隅,連士兵都少了血性。幾十年過去,這一輩士兵早已不知道胡契人到來時,那亡國滅種的恐懼了。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吳盛六,邊走邊說道:「吳郎將這話說得奇怪,我可是你的將軍,而且你是不是忘了……」
他在吳盛六面前站定,俯身道:「死亡就是戰爭的本來面目。即便是勝利者,也需要白骨鋪路,死傷無數。」
「我們腳下的不是丹支朔州,而是曾經的大晟朝朔州。幾十年前我們的先祖埋骨此地,大敗於丹支,所以丹支的鐵蹄可以肆無忌憚地遍布十七州,甚至南下涼州搶掠屠城,所以我們今日如此艱苦卓絕,浴血奮戰才能重新回到這裡。家國面前,本當萬死不辭。」
滿場寂靜,吳盛六抬頭看著段胥,拳頭捏得咯咯響。
他想起來涼州城街頭巷尾的屍體,一身鮮血就熱了起來。段胥說的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他們這渺小的兵力在丹支大軍面前,就像個車輪前的小螞蟻一般,他還有統領一軍的宏願,難道便葬身於此了嗎?
段胥又笑起來。他微微抬起下巴,眉眼彎彎。
「吳郎將也不必如此,我們會贏的。」
吳盛六似有動搖,卻仍然不甘。
「你說能贏就能贏?」
「吳郎將,雖然我是獨斷了些,但是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輸過,不是么?」
吳盛六盯著段胥半晌,一拍桌子站起來,生生把桌子拍出一道裂痕。他指著段胥道:「老子他娘的就再信你一回,誰他娘的怕死,就怕白死了,老子可是要當將軍的人!丹支人要是不能滾回老家,我他娘的做鬼也不放過你們段家!」
段胥目光灼灼,他將吳盛六的手推回去,道:「放心罷,郎將,要是做鬼也少不了我。」
看著彬彬有禮的段胥,吳盛六突然想起來,他好像聽說這貴族少爺本來是要被培養成宰執的,宰執的官可比將軍大上許多。想到這一層,他便有點心生憐憫。
段胥卻渾然不覺,只是回過身對營帳里的諸位行禮。
「朔州府城,就拜託各位了。」
營帳里的校尉們紛紛行禮,這些人大多比段胥年長,卻也被段胥和吳盛六剛剛那番對話所震動,面有悲壯之色。
離開營帳時,賀思慕走在段胥身邊,她望著前方吳盛六的背影,半開玩笑道:「依我看,吳盛六這麼討厭你,多半還是因為你長得太好看。」
軍中之人大都不喜歡乾淨英俊的男子,總是以粗獷兇悍為榮,更何況是段胥這般出挑的英俊。
段胥挑挑眉毛,他們走出營帳外,陽光甚好風力強勁。他的髮帶飛舞,束髮的銀簪在陽光下閃爍,如同他的彎起來的眼睛。
「承蒙誇獎,不勝榮幸。」他微笑道,似乎很是開心。
「其實吳郎將是信任你的。」賀思慕道。
從涼州到朔州,哪一場仗都不好打。段胥每場仗都把吳盛六放在身邊,一場場贏下來吳盛六心底里是服氣的。不然也不會不明就裡時,還是聽從段胥的命令攻打朔州府。
這營里的校尉們,乃至於踏白的士兵,大約也是一場場仗打出了對段胥的認可。
不過要讓吳盛六在小自己近十歲的段胥面前低頭,還是太為難他了。
「你有把握能贏?」
這可是二十萬兵力對三萬的極端懸殊。
「若有十成把握能贏,那就不是好賭徒了。」
段胥眨眨眼睛,他把賀思慕送上馬車。待馬車開動時,賀思慕撩起窗帘,卻發現段胥仍在車外站著。他的目光和賀思慕對上,便笑起來向她擺擺手。
看起來開朗又溫良。
開朗又溫良的,瘋狂賭徒。
賀思慕放下窗帘,嘖嘖感嘆。
賀思慕的馬車遠去,去往城中的林家休息。韓令秋目送那馬車遠去,然後目光移到前面的段胥身上。
段胥其實只比他小一點,年歲算是相當。這位南都來的貴人舉手投足和軍中粗人們大不相同,但也不端著,平日里總是一張笑臉,便是腹有驚雷也面若平湖。
他總是覺得這個人很熟悉,特別是段胥笑起來的時候,這種熟悉感尤其明顯。
「將軍!」他這次終於喊住了段胥,段胥回過頭來望著他,示意他接著說。
韓令秋沉默了一下,繼而問道:「將軍,你從前可曾見過我?大約……五六年之前罷。」
段胥的眸光閃爍,他把手背在身後,笑道:「怎麼這麼問,我們若是從前見過,難道你自己不記得嗎?」
韓令秋猶豫片刻,咬咬牙答道:「將軍大人,實不相瞞,我五六年前受過重傷,臉上留了這道疤,傷好後之前的事情全不記得了。」
甚至連韓令秋這個名字,都是收留他的那個人家給取的。他對受傷前的事情,唯有一個極其模糊的印象,似乎有某個人對他說——去南方罷,去大梁,不要回來了。
其實他是在丹支受的傷,因為唯一記得的這句話,傷好之後他便從丹支偷逃到了大梁。
失去這段記憶沒有對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他似乎很習慣孤身一人的生活,也並沒有想著恢復。只是在見段胥第一面的時候,突然覺得段胥很熟悉。
猶如故人歸。
段胥好像十分驚訝,然後流露出可惜的神色,他搖搖頭道:「沒想到韓校尉還有這樣的傷,可惜我五六年前還在岱州,並不記得有見過你。」
韓令秋便有些悻悻的樣子,他行禮稱是。段胥拍拍他的肩膀作為安撫,便轉過身去走回了營帳。
段胥轉過身去時,笑意沉在眼底,神情暗昧不明。
賀思慕並沒打算摻和他們炸關河的事情。城中軍隊駐紮之地離林家頗有些距離,她就在房間里好生養著這具身體,時不時和風夷聊聊天,再捧著鬼冊看看她休沐時天下的情況
鬼冊上邵音音的名字按時消失了,這證明她已經灰飛煙滅從此退出輪迴,在這世間也再沒一點痕迹。
關淮果然聽話。
這老頭一貫是牆頭草隨風倒,當年她平叛時他是第一個倒戈歸順的,向來很會讀眼色避禍端。
賀思慕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翻著鬼冊,看看這世間的一樁樁慘劇。
涼州府一帶屠城之後多了許多遊魂,這種死時凄慘之人容易成遊魂,但執念不夠深重,多半被其他遊魂所食,最終不能化為惡鬼。
執念深重者,比如那關淮。他一生散盡家財求仙問道,醫藥養生,心心念念要長生不老與天同壽。撐到一百多歲還是去世了,可死也不能斷絕執念,吞噬數百遊魂而化惡鬼。
便是成了惡鬼,他也是鬼界里最長壽的惡鬼,三千年不滅,這執念確實深重。
賀思慕合上鬼冊,她撐著下巴喃喃道:「倒是很羨慕你們。」
這麼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為這些念念不忘活一輩子,再為此拋卻輪迴死上千年。
不像她,稀里糊塗地一出生就已經是惡鬼。
風起了微妙的波動,那白色的絲線捲曲起來。賀思慕皺皺眉,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便看見低矮的屋舍之上,城南之郊無數明燈升起,飄浮著隱沒於夜幕中,照得天地亮如灼灼火場。
死人了?
城南是關河,小將軍炸個河能死這麼多人?
賀思慕揮一揮衣袖,把自己這個身體安頓在床上,脫魂出竅後腰間的鬼王燈閃爍,瞬息之間便站在了關河岸邊。
她的白底紅靴踩在河邊鬆軟的土壤上,剎那間便感覺到從土地上傳來的震動,關河冰封的河面上一聲聲轟烈的巨響伴隨著火光響起,冰粒四散飛起,穿過她的魂魄虛體落在地上。整個世界驚慌地震動,冰面上有黑壓壓不辨眉目的士兵,呼號著悲鳴著隨著碎裂的冰面墜入冰冷刺骨的河中。
關河黝黑而沉默,彷彿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無止境地吞噬著,繼而便有千百盞明燈,燃灼著魂火從它的口中升起。
又一場死亡盛景,想來鬼冊上又要多許多遊魂姓名。
胡契人怎麼會在這時候渡河?還正好趕上段胥炸關河?
賀思慕轉過身去,瞬間就在一片黑暗的樹林和亂石之間看到了段胥。韓校尉和孟晚站在他的身後,還有許多隱沒於樹林間的大梁士兵。那些士兵排成箭陣,凡是有胡契人奮力爬上此岸的便萬箭齊發,射死於岸邊。
他的眼睛含著層淺淺的笑意,高挑而清俊的身影隱沒於樹林之間,好像長在樹林間的一棵松柏。
賀思慕一步一步走到段胥的身旁,站在他的面前,在這深淵之側地獄邊緣。
「宇州的胡契人要從關河偷襲府城,你埋伏在此,還完成了炸關河的計劃。一石二鳥啊,小將軍。你是不是早知道胡契人會偷襲了?」賀思慕笑著說道。
段胥並不能看見此刻魂魄虛體的她,更不能聽見她的聲音。
當然,他也不能看見她所看見的世界,不能看見蛛絲一般白色的風,不能看見天地之間亮如白晝的灼灼魂火。
賀思慕靠近段胥,微微踮起腳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明亮而上挑,眼瞳顏色很黑得純粹,像是一面黑色的鏡子。鏡子里沒有她,沒有魂火明燈,只有爆炸的火光和血肉模糊的敵人。
「活人眼裡看到的死亡是什麼樣呢?」
賀思慕端詳著他的眼睛,彷彿是想從他的眼裡看到死亡的另外面目。
段胥安靜地眼眸眨了眨,他突然輕輕笑起來,說道:「賀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