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軍像是個鐵桶似的將朔州府城圍得密不透風——唯一透風的關河,也已經因為被炸和天氣回暖而解凍。
指甲蓋大點的小城裡,頗有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陰霾籠罩在百姓心頭。
涼州本是條件最好的渡河口,可現如今涼州回到了大梁手中,關河解凍,渡河而戰幾乎是胡契人的死穴。守在涼州的夏慶生更是調遣水師,絕不讓胡契人從涼州河段下水。
宇州如今在胡契人手裡,只要胡契人踏過朔州府城,就能得到對岸接應輕鬆渡河。
這裡便是丹支的眼中釘,肉中刺。
自呼蘭軍到的一天,炮火聲就沒停過,城外常有殺聲震天。百姓們只能看見緊閉的城門,飄上天空的黑煙,和從城牆上被運下來的傷兵。
之前踏白軍匯到府城時,段胥命他們帶來了大量糧草、箭、木石、桐油,此時派上了用場。丹支軍一波波攻上來,又一波波被箭雨,燃燒的滾木,石頭給逼退。借著府城的地勢,踏白軍死死守著這道關口不讓胡契人踏過。
百姓們見過不了幾日就殺聲震天,黑煙滾滾,可也沒什麼大事,便戰戰兢兢地開始準備過年了。
沒錯,凡人的世界裡,過年才是這世上頭一等的大事。
「小小姐姐,我們要不要買點炮仗呀。」沉英抱著個石頭罐子,在地上撒著石灰粉。
賀思慕揉揉太陽穴,道:「還放炮仗?城外的炮聲還沒聽夠嗎?「
她蹲在地上看著沉英在門外撒出一個不大規整的白色圈圈,就指著那石灰粉圓圈問:「你這是要做什麼?」
「小小姐姐你不知道嗎?你也有不知道的呀!」沉英驕傲地挺起胸膛,如數家珍道:「過年的時候要放炮仗,貼門神,貼福字,在門口用石灰畫圈,驅邪避災!」
賀思慕歪過頭,覺得十分離譜:「為什麼這種事情能驅邪?」
「因為邪祟鬼怪怕鞭炮響,怕門神,怕紅色,還怕石灰粉呀!老人們都這麼說的!」沉英理直氣壯。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很好奇,這種天才的想法最初是誰編出來的?」
就跟那些上刑場之前遊街的死囚一樣,嘴裡唱著什麼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歌,不過就是給自己壯個膽罷了。
聽到炮聲都面不改色,能把門神做成糖人吃,根本不知道紅色是什麼顏色的邪祟——賀思慕拿過沉英手裡的罐子,幫他在門窗前撒起石灰粉來。
最近段胥忙得不見人影,她偶爾隱身去瞧他,他不是在督戰就是在商討軍情,幾乎是不眠不休。這似乎不是個做交易的好時機,更何況她還探不到段胥的底。
賀思慕喃喃道:「他會想要什麼呢?」
破解府城之圍?趕走丹支援軍?收復河山?回歸朝廷做做元帥、宰執?每一個看起來都像是正確答案。
但每一個感覺又不是。
再說按她的規矩,鬼界是不能插手人間政事的,若他的願望是這些,倒是棘手得很。
「誰想要什麼呀?」沉英好奇地問道。
賀思慕抬眼看他,笑道:「你的將軍哥哥呀,你覺得他會有什麼心愿呢?」
沉英思索了一會兒,伸出手指比了個八:「我覺得,是每頓飯能吃八個餅。」
「……」
彷彿還覺得不夠,沉英補充道:「都是肉餡兒的。」
「……這聽起來不太像段胥的願望,倒像是你的願望。」
「不不不,我一頓只能吃三個餅,將軍哥哥這麼厲害,他一定能吃八個。」沉英擺著手,一臉認真地分析著。
「我記得你之前還想跟著段胥打仗,保家衛國呢?」賀思慕提醒他。
沉英眨巴眨巴眼睛,顯然也是想起了他曾經的豪言壯語,他說道:「對啊,胡契人打過來,我們就沒有餅吃了。為了一頓能吃八個餅,將軍哥哥也要把他們趕回去的!」
賀思慕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笑著摸摸他的頭,感慨道:「這真是個實在的孩子。」
「小小姐姐,你為什麼想知道將軍哥哥的心愿啊?」沉英突然來了興緻,宛如發現了什麼金礦一般,他跟在賀思慕身後,她石灰粉撒到哪裡就追到哪裡。
「我要跟你將軍哥哥做一筆重要的生意,便要知己知彼,才知道如何出價啊。」賀思慕漫不經心地說。
沉英賊賊地笑起來,他說:「小小姐姐,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什麼?」
「你喜歡將軍哥哥吧!所以你想幫他實現心愿!你上次跟孟校尉說的,我都聽到了,你說你對將軍哥哥一……一……一見鍾情!」沉英終於想起來了這個成語。
賀思慕無言以對地看著興奮的沉英,露出個和藹的笑容:「對對對,如今看來他和我真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
三百多年才遇到這麼一個可結咒的人,可不是天造地設,絕無僅有么。
沉英不知道為什麼開心得不行,原地一蹦三尺高,圍著賀思慕跳來跳去:「姐姐你果然喜歡將軍哥哥!你多去找他啊!他好久都沒來了!」
賀思慕拿著石灰粉在地上撒來撒去,只當沉英的話是耳旁風。
沉英卻渾然不覺,他牽著賀思慕的衣袖道:「小小姐姐,我們還有嗩吶!你真的要給將軍哥哥送終時,才吹給他聽嗎?」
賀思慕突然覺得風變得有些微妙起來,她抬眼看去,便對上了院門口段胥的眼睛,這院子真正的主人林鈞正站在他旁邊。
段胥穿著便服,束著發冠,笑意清朗,彷彿他不是一軍的將領,而是鄰家過來做客的兄長。
他黑色的眼眸眨了眨,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給我送終?」
這人來得可真是時候。
賀思慕一貫不知道尷尬這倆字怎麼寫,抱著罐子面不改色道:「將軍大人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大概是從天設的一對,地造的一雙開始。果然是地造的一雙,你連送我去地底下的事兒都安排好了。」段胥笑眯眯地揶揄道。
賀思慕大方道:「我這不是怕我心愛的將軍大人,上路的時候受委屈嘛。」
「等府城解圍了,小小姑娘吹一首曲子給我聽如何?」
「抱歉,我這曲子只有上路的人才能聽。你活著聽不太吉利罷。」
段胥笑了笑,目光便移到賀思慕腳下的地面上。沉英納悶地隨著段胥的視線低頭,立刻驚呼出聲。
不知何時地上的石灰粉已經被撒出了一幅梅花圖,三兩根勁瘦樹枝與五六朵寒梅,銳利得彷彿要破地而出。
賀思慕老爹是個慣會附庸風雅的鬼,自小便手把手地教她畫畫,她不識顏色,水墨倒是畫得不錯。
「小小姐姐,你還會畫畫呀!」沉英讚歎著。
賀思慕拍拍手上的石灰粉,說道:「石灰屬實是沒什麼用處,畫幅好看的畫,若來者是個風雅的邪祟,或許不捨得踏過去呢。」
頓了頓,她對林鈞說:「林老闆不會嫌棄我弄髒了你家地磚吧?」
林鈞連忙擺手說不會,驚嘆道:「您的畫工老道,倒像是練了幾十年的名家。」
……這倒是沒錯,是練了幾百年了。
賀思慕覺得段胥每次來見她,似乎都是為了給自己的餿點子尋找靈感的,這次也不例外。
她穿過厚重城牆走上瓮城,瓮城門外就是胡契人的大營。這瓮城修得很有講究,狹小而守護著主城門,若敵軍攻入瓮城中,便可放下瓮、主兩道城門,將敵軍瓮中捉鱉。
為了贏得戰爭的勝利,凡人可真是挖空心思煞費心機。可這城牆原本是前朝漢人建的,後來又被用來守護胡契人,而今再次回到漢人手中。
攻守轉換,矛盾相攻。
「我想起古人說的一個寓言故事。」賀思慕沿著瓮城的台階往上走,說道:「從前,在蝸牛左角和蝸牛右角上各有一個國家,就為了爭這麼點兒地方,相互征伐伏屍數萬。」
段胥在前面引著她走,此刻回過頭來看她,在黑暗的環境里表情不明:「這位古人是莊子罷。莊子有雲,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
賀思慕想這小將軍記性倒是真好,有點像是傳聞中小時候過目不忘的段胥。
他們走出黑暗的階梯,登上瓮城的城牆,段胥的聲音頓了頓,他慢慢道:「我們也是如此。人這一生,真是短暫渺小卑微得可憐,是吧。」
連說這種悲涼的話時,段胥都是笑著的,目中含光。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卑微,更別說可憐了。
「你怎麼這麼愛笑?」賀思慕忍不住說。
「我天生如此。」
賀思慕終於踏上了城牆,她環顧著一片慘烈的瓮城,城頭上布滿被燒得焦黑的戰爭痕迹,來來往往的士兵十分緊張,鮮血和燒焦的氣味瀰漫在城頭。
看來前幾次他們擊退敵軍時,戰況十分慘烈。而城外黑壓壓的大營不見盡頭,二十萬人就在這風雨飄搖的小城外虎視眈眈,如同一隻匍匐的黑豹,只待時機到來便飛撲而上,將這座城開膛破肚。
這城裡的人還渾然不覺,張羅著要過年呢。
賀思慕揉揉太陽穴:「人家說腹有驚雷而面若平湖者,可為上將軍,原來說的就是你啊。」
段胥眉眼彎彎:「不勝榮幸。」
過不了多久胡契人就會進行下一波攻勢,段胥如今便要想辦法把他們再次拒之門外。
「我今日看著,覺得石灰粉很不錯,正好燃燒的雨水是蒼言經里的第二重降罰。最近可有東風配雨?」段胥倚著垛口,笑道。
顯然他已經將《蒼言經》用得出神入化了。
賀思慕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道:「我又不是風師雨伯,難不成你想要什麼天氣就能造出什麼天氣來?最近這段時間天氣晴朗乾燥,並不會下雨。」
段胥搖搖頭,嘆道:「可惜。」
「你堂堂大將軍,怎麼盡想些歪門邪道?」
「兵者,詭道也。奇正相輔,方可得勝。他丹支二十萬大軍,我只五萬,若真的正面對敵那便只有死路一條。」
段胥話音剛落,便聽見城下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喊叫。
「段舜息,你這個縮頭縮腦的小白臉,原是怕你丹支爺爺了,才躲在城裡不出門吧。有本事你出城與我們一戰啊!看爺爺不把你打得腦袋開花,哭爹喊娘!」
「來啊,出城一戰啊!」
這聲音粗獷張狂,把嘲笑的意味揮灑得淋漓盡致,城下敵營中配合著發出陣陣嘲笑聲,又有數聲叫罵聲飛上城頭,吵成一片。
段胥也不往下看,對賀思慕輕鬆地解釋道:「喊了有些日子了。」
「他們侮辱你,想激你出城迎戰。」
「他們是在侮辱我嗎?他們說我是小白臉,這不是另一個角度誇我英俊嗎?」段胥撫著自己的心口,笑道:「我心領了。」
賀思慕沉默一瞬,拍手道:「將軍大人真是心胸開闊,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