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段胥補充道:「而且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我不自量力地十分擔心你。」
賀思慕的眸光閃了閃,她走近段胥看著他的雙眸,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也知道,這是不自量力。」
人確實脆弱易碎,不過她只是短暫地體驗人生。他最好明白,他才是脆弱的活人。
他冒犯她的事情,她可還記著呢。
路達在遠處說道:「二位,打擾一下,可否過來說話?」
賀思慕轉身走去,段胥便跟著她走到了路達和伊里爾身邊。
路達的目光轉向他的父親,他一身華麗衣著,珠光寶氣卻面無人色的父親,正站在滿是灰燼的花園之中,彷彿有什麼已經隨著琉璃塔轟然倒塌。
他拉著他父親的手腕,平靜地問道:「阿耶,除了大哥和我之外,我那些兄弟姐妹們,為什麼都沒能長到成年?」
太聰明有時候不是一件好事。
伊里爾清了清嗓子,有些慌張地說:「不過是……生了病……」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試圖在這個引以為傲的兒子面前隱藏他的那些齟齬。
路達似乎不再希望從伊里爾的身上得到答案,他將目光轉向賀思慕,道:「您能告訴我么?」
賀思慕看向那可憐的愈顯老邁的老爺,淡淡地說道:「人要供奉鬾鬼,需要定期以血脈為飼,維繫自己和鬾鬼之間的連繫。」
路達沉默了一瞬,臉上少見地出現了憤怒而痛苦的神色,他對伊里爾說:「你把他們都獻給了鬾鬼,換取你,大哥和我的聲名利益?」
伊里爾睜著一雙眼說不出話來,他的鬍鬚顫抖著,彷彿想要開口卻又不能開口。
「您問我要的聖物呢?」
見伊里爾仍然不回答,路達又看向了賀思慕。
賀思慕道:「送給那鬾鬼殿主,幫他來躲避我的召名令。」
路達低下眼眸又抬起,逼視著伊里爾的眼睛:「阿耶,是這樣嗎?」
伊里爾咬了咬牙,突然一下子甩開路達的手,他原本蒼白的臉因為情緒激動而漲紅,他憤怒地舉手指著路達道:「我是你阿耶!我這都是為了誰?這都是為了誰!我們在王庭處處被看不起,被趕到這麼個小城來,半分家底也沒有。若不是我與鬾鬼做交易,我們家族如何能東山再起?你和你哥如何能到上京做官?你以為你就清清白白,如今倒來質問我了嗎!」
路達認真地看著他的父親,一字一句慢慢道:「阿耶,東山再起是你的願望不是我的,更不是他們的。既然阿耶已經背叛了蒼神,我理當引咎辭官,離開王庭。」
伊里爾聞言便急了,邁步上來就給了路達一個巴掌,路達也不躲避,被伊里爾手上的寶石扳指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你在胡說些什麼……辭官?你,你想讓你的兄弟姐妹們白死嗎?你要氣死我嗎?你對鬾鬼殿主……你還幫著他們,若鬾鬼殿主翻臉,你大哥怎麼辦?我怎麼辦?」
「我會保護你們。」
場面一時僵持住了,這父子倆明顯是雞同鴨講,各說各的,在伊里爾氣得無言以對時,段胥插話進來。
他發揮了他打太極的絕學,說道:「我主人應該很快就能找到鬾鬼殿主,他離化灰也不遠了,伊里爾老爺倒不必擔心他翻臉。你說路達能有今天全是仰仗你與惡鬼的交易,我覺得倒也未必,當初鬾鬼殿主為什麼就能選中你呢?怕不是因為他發現你有個天生體質特殊,將來或許能成為丹支司祭的兒子。」
這一手太極兩邊都找補了一下,段胥為了將其坐實,轉頭看向賀思慕,道:「殿下,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賀思慕輕笑一聲,看也不看段胥,只是問路達道:「沒別的問題了?那我休息了,大半夜搞這一出,我著實睏倦得很。」
說罷她轉過頭目不斜視地從段胥身邊走過,彷彿沒看見段胥這個人似的,段胥也不言語只是歡快地跟著她。
路達目送他們離去,然後看向他驚惶又悲憤的父親,說道:「阿耶,我們要好好談談。」
段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想來路達不會得到他想要的悔恨抱歉,伊里爾也不會得到他想要的感恩。
父子之間,血脈相連,恩重如山,卻心有罅隙,所求各異,有什麼好談的。
撫見城這一年到頭來最大的一樁事,便是伊里爾老爺家走水,整座花園連同那赫赫有名的琉璃塔一夜之間都給燒毀了,供奉的聖物也失蹤不見。對於一向運氣好得驚人的伊里爾老爺來說,這大概是一輩子里最倒霉的事情了。
整座城裡的人議論紛紛,有惋惜的也有幸災樂禍的。幸災樂禍的人說著他家夫人們脾氣差,家裡被打死的僕人也不知有多少,這可真是報應。
伊里爾和路達徹夜長談,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結束談話。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只是路達沒再提起辭官的事兒,伊里爾則提出要把金礦交給王庭,自己去上京蒼神祠中侍奉。
段胥和路達站在庭院中,看著僕人們忙碌地打掃收拾院子,段胥笑著說道:「少司祭大人,後院起火啊,這種局面正是當年大司祭和我師父最擔憂的罷。」
伊里爾身為胡契貴族,卻摒棄了自己的神明而拜漢人的鬼怪,這大概並非個例。數十年來漢人與胡契人在關河以北雜居,漢人有三百多倍於胡契人的數量,文化習俗對於胡契的衝擊極大。這些年來胡契人的行為舉止越來越像是漢人,就連信仰也有所動搖。
他曾聽見師父和大司祭談論此事,對於王庭中的漢風多有微詞,恐怕之後國將不國,胡契也不再是胡契。所以他們將蒼神和蒼言經看得極重,認為這便是胡契人的魂靈,應該竭盡全力保持純潔,不能被外族所玷污。
「我所想的,和我們兩位師父不一樣。」路達回答道:「蒼神為何只有胡契人才可信仰?蒼言經為何只有胡契人才能閱讀?漢人也好其他族的百姓也罷,都應該可以得到蒼神的庇護。百年以前的胡契人和千年以前的也大不相同,和漢人雜居的胡契人理應和草原上的胡契人也大不相同。流水不腐,總要做出改變。」
段胥有些意外,路達看見他驚訝的表情,彷彿意料之中。他輕輕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如何認出你的?其實我看過你,在天知曉山莊的後海堆沙堡。」
他有段時間跟隨大司祭客居於天知曉,夜晚時坐在在山崖上靜思,就總能看見一個少年偷偷溜出來在海邊堆沙子。那沙堡每天都會在海水漲潮時被衝散,儘管如此少年還是每夜前來,在相同的位置再重堆沙堡。
他出於好奇曾偷偷在不遠處觀察過這個少年,這個少年常常滿身是傷,有時候步履也踉蹌,但即便如此也不曾停息,總是非常專註。
他由此記住了這個孩子,當天知曉的首領向他們介紹新弟子十七時,他一眼就認出來,這就是當年在後海堆沙堡的孩子。
這個少年終究不是籠中鳥,他飛出來成為了鷹。
段胥愣了愣,那段久遠褪色的回憶清晰起來。他明朗一笑,道:「不小心讓你看到了。」
不小心讓你在十七的間隙里,看見了段胥。
不過他並非十七,按照道理說一期的弟子全數死去,最後那個活下來的才被賜予編號。他救了韓令秋,那一期弟子還有兩個人活在世上,這世上便沒有真正的十七。
這也是當時他冒著極大風險,讓韓令秋得以生還的原因之一。
路達說道:「雖然首領大人說你很虔誠,但我卻一直覺得你並不信蒼神,對罷?在你眼裡我們是什麼呢?」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道:「那在你眼裡,蒼神又是什麼呢?你真的相信所謂蒼神的力量嗎?」
「蒼神其實是一種信念。十七你也是有信念的,應當知道這力量強大至極,可匹敵這世上所有的神兵利器,蒼神的力量便是百萬人如一的信念。神明是否真的存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和神的約定,這種約定並不需要神的回應。只要信仰蒼神的人還活在這個世上,蒼神便不會滅亡。」
這是段胥第一次從一個胡契人口中聽見「神明是否真的存在並不重要」這樣的論調,居然還是從少司祭口中說出來的。如果師父和大司祭聽到,怕是要暴跳如雷。
段胥輕聲笑起來:「百萬人如一的信念……哈哈,蒼言經中,蒼神最大的賜福就是讓胡契人的子孫綿延到世間的每個角落。以此你們揮師南下侵佔漢人國土,屠戮百萬餘人。這就是你們為你們的信念所做的?」
「戰爭自古以來從不停止,豈能辨清善惡。漢人內戰,開疆拓土之時,死傷又有幾何?」
路達沉默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向段胥:「我知道我們兩族之間有深刻的仇恨,能夠化解仇恨的唯有時間和公平,這就是我想要改革的原因。」
段胥並未應答。
庭院里往來收拾的人群嘈雜,段胥和路達之間卻只有沉默,路達嘆息一聲,問道:「十七,你是怎麼死的?可有冤屈?」
段胥聞言忍俊不禁,他原本沉默著,此刻卻大笑起來道:「怎麼,我有冤屈你還要為我洗雪不成?那你要不要為我死去的那九十幾個同期平反呢?為在天知曉死去的成千上百的弟子和奴隸平反呢?蒼神不庇佑他們嗎?」
丹支立國一日便要分三六九等,蒼神並不會均勻地庇佑所有人。路達有著高高在上的美好願望,或許本身也是個善良的人,但是他沒有實現願望的能力。
他的願望,只會變成最新鮮的奴役手段罷了。
「以後我們會是敵人,你死我活的那種。」段胥這樣說道。
路達有些疑惑,似乎覺得對面這人都已經死了,還在跟他談什麼你死我活。但是他還是笑了笑,說:「那在那之前,我們可以做朋友,萍水相逢的那種。」
段胥沉默片刻,笑著拍拍路達的肩膀道:「少司祭大人,我倒希望之後我們都不要再見面了。多謝當年你沒有拆穿我,山水一別,各自珍重罷。」
與此同時的另外一邊,賀思慕在房間里品著茶香,她放在桌上的明珠泛起光芒,熟悉的年輕男聲從明珠里傳來,聽起來有些急切。
「老祖宗!」
賀思慕淡淡道:「怎麼,你的符蟲有反應了?」
「是的,不過……」
「鬾鬼殿主躲到哪裡去了?」
明珠那邊的男人嘆息一聲,說道:「如果我的符蟲沒有探錯的話,那傢伙現在正在南都。」
「南都?」
「而且在……皇宮裡。」
賀思慕喝茶的手頓了頓,她放下茶杯笑起來:「真有趣啊。你這個國師也太失職了,竟然讓惡鬼溜進了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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