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羅戰站在醫院後門的台階上,對李瓚剛說的那句話驚詫不已。
李瓚關上醫院的後門,看向他:「我說,我想加入特別聯合部隊。」
特別聯合部隊是維和指揮部經東國政府授權、應戰爭形勢設立的一支特別作戰部隊,在戰場上擁有和東國本國部隊相同的前線作戰權利。
羅戰強調:「那是真的打仗。」
李瓚笑了一下:「我也沒打算去玩。」
羅戰眼神微肅,瞪他一眼,說:「這個得要你指導員同意!你是江城軍區重點培養的拆彈兵,要有個什麼好歹,上頭找我要人,我找誰去。」
李瓚收了笑,說:「培養我不就是為了實戰么?成天躲在後頭,有什麼用處?」
羅戰眉頭緊鎖,掏出根煙來,思慮片刻,說:「這事兒我說了不算。等部隊裡頭商量了,結果通知你。」
「行。」李瓚轉身就走。
「李瓚。」羅戰叫住他,「陳鋒的意思是讓你過來豐富履歷,立個功,回去了好升軍銜。」
「如果面對屠殺,能無動於衷,人都做不成,還說什麼軍人。」
……
宋冉回到爆炸現場時,警戒線已拆除,街道簡單清理過,但能看出大灘血跡遺留的黑色痕迹。
她拍攝完幾段影像準備離開,看見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邊,抱著自己,癟著嘴巴,倔強地看著爆炸地,一邊看一邊抹眼淚。
宋冉拿出那顆一直沒捨得吃的蘋果遞給他。他烏黑髮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蘋果,接了過去,一句話不說,小手將蘋果緊緊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沒有,她轉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館整理照片,其中一張給她很大衝擊——士兵從一地廢墟和遺體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沒對照片做任何處理,直接發上推特,標題CARRY。
剛發出去,一條消息進來,是英國XX社的記者,問可不可以轉載。宋冉回復同意,又有新消息進來,不斷有人申請轉載,她乾脆公開了授權。
這時傳來敲門聲,是薩辛。
宋冉一整天沒見到他,很擔心:「你今天還好嗎?」
「至少還活著。」薩辛聳聳肩,笑容無奈而苦澀。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這樣的災難,這個國家已經經受得夠多。只不過,我原以為加羅至少安全,看來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宋,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宋冉吃驚:「你要去哪兒?」
「離戰爭更近的地方。」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說,「我不願再留守後方。我要去哈頗。」
哈頗在邊境,是正反勢力極端勢力三方交戰的地點。
前路兇險,宋冉心中無限感傷:「薩辛,請一定要平安。」
「願你也平安,宋。我會為你祈禱。」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人類的殘暴,生命的渺小,這些都讓她無能為力。身在東國的她像被拋上孤島,身處蠻荒,遠離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筆將滿心情緒書寫下來。
輾轉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劉宇飛電話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劉宇飛說照片CARRY傳遍了全球,讓她馬上準備和國內連線,做新聞直播採訪。掛電話前他說:「宋冉,好好乾。台里會捧你的。」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麼回事。她梳洗完畢,架上設備連線直播室。這次連線時間很長,近五分鐘。宋冉心有疑惑,但也從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問題。
連線完畢,她抽空上網,這才發現照片火了——
歐美各國的頭版頭條都登載了那張照片,並沿用了她起的標題CARRY。而她原圖的點贊轉發竟高達數百萬,評論區也被各國文字擠爆。
國內的工作群里也是潮水般的刷屏。
小秋:「你知道英國xx報怎麼評價么,說這是一張改變歷史的照片。」
宋冉:「哪有那麼誇張……XX報寫新聞一直是這種語氣。」
小冬:「可那張照片拍得真好,我看見的時候都淚目了!好想哭!」
小春:「本來這段時間國際媒體對東國戰爭的熱度下去了,但現在又升溫,你功不可沒!」
宋冉並沒意識到這是多了不起的事,準備放下手機去工作。
這時,沈蓓私戳了她,問維和兵排雷採訪的事。
那期節目還沒播,但沈蓓提前看了剪輯。宋冉的拍攝素材很好,排雷,跑山坡,背麥子,訓話,有緊張也有愜意。領導表揚說展現了維和兵最真實的生活工作面貌。
沈蓓問:「你在那邊工作順利吧?」
「蠻順利的。」
「跟拍辛苦么?」
「還好。就是天氣很熱。」宋冉一邊打字,一邊揣度她的目的。
「他們好相處么?」
「都挺好的呀。」
宋冉等了會兒,但沈蓓沒繼續了。
她莫名不安。她對李瓚的拍攝只是工作,沈蓓不至於那麼敏感吧。
她有點心虛,可轉念一想,她什麼也沒做,問心無愧。
接下來三天,宋冉又是一次都沒再去駐地。
直到第四天,旅館前台轉告說羅戰有事找她,讓她去一趟。
爆炸過去幾天了,受傷的士兵早已出院歸隊。城市上空籠罩的陰霾也漸漸散去。
正是黃昏,夕陽斜斜的,小針一樣扎在皮膚上。
這鬼地方不知什麼時候能涼快點兒。宋冉心想著,忽聽前邊一陣喧鬧。原來是幾個軍人在菜地裡頭鬧騰。
李瓚也在,軍綠色T恤,迷彩褲,跟幾個戰友在抓雞。
「卧槽!又跑了!」
「堵著!你堵哪兒啊?」
小夥子們平日拿槍拆雷都不在話下,此刻面對一隻大母雞卻束手無策。眾人圍追堵截,可那母雞靈活得很,一會兒往黃瓜秧子下鑽,一會兒往絲瓜架子上跳,又飛又跑,翅膀直撲騰,雞毛到處飛。
宋冉忍俊不禁,開了攝像機拍攝這輕鬆時刻。
正拍著,母雞撿路奔逃,撲向鏡頭。宋冉護著鏡頭後退,眼見那雞朝她頭上撞來,李瓚這下看準了,一把抓住它翅膀。
母雞拚命撲棱,扇下一堆雞毛在宋冉頭上。
李瓚抓住雞的兩邊翅膀,這下它徹底放棄掙扎,乖乖垂下腦袋。
「沒事吧?」他問。
「沒事。」宋冉匆匆抬頭瞥他一眼,又低頭撿頭髮上的雞毛。
李瓚抬手幫她撿;她餘光瞥見,裝作不知地扭過頭去。
正巧,站在辦公室門口的羅戰笑問:「宋記者,拍到什麼好素材了?」
「就抓雞唄。」她趁勢從李瓚身邊走開。
李瓚把手裡的雞交給戰友,目光追著宋冉看了一眼。
羅戰說:「排雷那期節目還沒播吧?」
「還沒。要到周六呢。」
「行。多幫這些小夥子們宣傳宣傳。」他玩笑道,「順便征徵婚。」
宋冉也跟著玩笑,討賞地說:「那我幫忙了,隊里能給我什麼好處呀?」
羅戰想一想,說:「這樣吧。這營地里你要是看中了誰。不管是誰,只要沒結婚,你開口,組織給你安排!」
「哇哦!」一群兵蛋子大聲起鬨。
宋冉霎時臉通紅。
李瓚坐在畦田邊,靜靜朝宋冉投去一瞥,她臉紅得跟小番茄似的。
羅戰笑:「你臉紅什麼?難不成真看中了誰?說吧,我給你做主。」
宋冉皺眉:「政委你有沒有正事的?沒事我走啦!」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進辦公室吧。」
羅戰轉身進屋,一群跟宋冉相熟的士兵還不肯饒,坐在地上吹口哨起鬨。宋冉回頭瞪他們一眼,撿起一塊泥巴就朝士兵A砸過去。
「媽呀!」士兵A眼靈手快,抬手一擋,泥巴塊碎裂炸開,最大一塊砸到一旁李瓚的腦袋上。
「……」李瓚一臉無辜,沖宋冉微微睜了睜眼。
宋冉:「……」
她一聲不吭,扭頭進了辦公室。
李瓚低下頭,慢慢撥弄頭髮上的泥土,撣著撣著,唇角彎了彎。
一旁,戰友們歡樂無比,低語私聊。
士兵A:「誒,你們覺不覺得,宋記者特別可愛?」
士兵B:「早發現了,傻萌傻萌的;特不禁逗,一逗就臉紅。」
士兵C:「我就覺得她挺溫柔的,嘿嘿。」扭頭,「阿瓚,對吧?」
「……」李瓚說,「接觸不多。不知道。」
隔幾秒,默默加上一句,「工作挺認真靠譜。」
士兵D插話:「誒!我跟你們講她什麼時候最可愛。就她很認真在拍攝的時候,你突然上去,叫一聲『宋記者!』她嚇得一個扭頭看過來那時候,那表情特別可愛,想捏她的臉。」
話音未落,遭到周圍眾人圍毆暴打:「耍流氓呢你!」
士兵D捂住腦袋:「想想都不成?」
「不成!」
眾人鬧成一團,李瓚手裡揪著片菜葉子轉啊轉。
他想了一下他們描述的情景,想像不出。
……
辦公室里,羅戰對宋冉講明了用意。
他們要派一位軍人去特別聯合部隊,因為是第一例中國軍人蔘隊,所以希望入隊集訓的時候,宋冉跟去報道一番。
羅戰說:「我們駐地也有其他電台記者,不過你做的內容比較接地氣,沒有那麼濃烈的宣講意味,不管是上級還是觀眾,都很喜歡。所以這次也想請你幫忙。」
宋冉受寵若驚:「怎麼說是幫忙呢?把這個機會給我,我很榮幸。」
羅戰笑:「那就好。這兩天就麻煩你跟著李瓚採訪了。」
宋冉一愣:「李……少尉?」
「是啊。李少尉是個很優秀的軍人,上頭很器重他。這次參隊也是代表了國家。宋冉,一定好好拍啊。」
宋冉慢慢點頭:「嗯。」
……
第二天一早,宋冉趕到駐地門口,李瓚也剛好到。
集訓地在美軍駐地,不過一條街的距離,步行很快就能到達。
早上七點半,陽光很燦爛,但城市尚未蘇醒,街上沒有其他行人。
兩人並肩而行,安安靜靜,只有腳踩落葉的窸窣聲響。宋冉時不時低頭擺弄手裡的相機,緩解心中尷尬。
李瓚忽問:「你住的地方離這兒遠么?」
「啊?」她抬頭看他,又移開眼神,「不遠的。前邊左拐,走兩條街就到了。」
「目前政府軍節節敗退,加羅局勢也不好了。沒事兒盡量不要上街走動。」
宋冉點頭:「噢。知道了。」
過了幾秒,李瓚忽笑起來,說:「你還是會到處跑對吧?」
「……」宋冉摸摸耳朵,「我是記者么……哪能天天蹲在旅館裡。」
「也對。這幾天都沒見到你,猜你是『逛街』去了。」
「……」她規規矩矩地回答,「想要記錄的東西很多,也不好天天待在軍營裡頭。」
「那倒是。」他沒再多說了。
走過路口,宋冉無意間抬頭看他,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龐看上去更清秀了。正看著,他回過頭來,與她對視上。
她心中一緊,指了下他臉上脖子上的結痂,說:「還好吧?」
他隨手摸一把,並不在意:「沒事兒。」
「會不會留疤?」
他好笑:「男的不在乎這個。」
到了美軍駐地門口,李瓚等待驗證資料的時候,宋冉在一旁攝像記錄——她之前沒來過。
站崗的美國兵說可以進去了,李瓚回頭要叫宋冉,見她仍在認真拍攝。
他看她半晌,一時也不知怎麼想的,慢慢走過去,站在離她幾步開外的地方,忽然用力喚了聲:
「宋記者!」
「啊?」她嚇一跳,慌忙回頭,表情懵懂而詫異,「什麼?」
李瓚盯著她看,倏爾一笑,下巴往裡頭指了指,說:「可以進去了。」
「噢。」
他跟在她後頭走,想起那表情,又沒忍住輕笑一下。
……
宋冉進院子前關了相機,這邊是不允許非授權拍攝的。
這裡的軍營和中國駐地沒多大不同,但來往的軍人給人明顯的差異感——白種人在體型上有天生的優勢,當兵的更顯人高馬大。
訓練場集合的士兵來自七個國家。除了李瓚,其餘全是歐美白人以及歐美裔黑人。李瓚個頭不輸他們,但體型不如他們壯。
作為隊內唯一的亞洲人,李瓚自然受到不少特殊對待——匍匐前行時被人惡意往臉上踢塵土,翻牆時遭踩肩,模擬實戰時隊友也不給掩護,還連連被「誤殺」……
尤其是那叫本傑明的美國兵,各種小動作和嘲笑就沒停過。
宋冉在旁目睹這一切,內心憋屈,但沒發表一句觀點。這是軍營,男人較量的場所。她要是插嘴投訴,只會讓局面更難堪。
教官是英國人,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理會。
好在李瓚沒表現出半點憤懣,很有耐性地堅持了一整天,成績居然沒落後太多,位列前三。
傍晚散隊時,「特殊待遇」還沒有結束。
教官剛解散隊伍,本傑明就跟一個法國兵笑話道:「他們國家有趣得很,戰地記者吧,派女人來;當兵上戰場,也派女人來。」
宋冉正要關機器,聽到這話,皺了眉。
到了這一刻,李瓚表情也有些變了,他下頜緊咬,看向本傑明的目光有一瞬的狠意,但都在頃刻間鬆散下去。
李瓚一句話沒說,安靜地從本傑明面前走過。
可本傑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著拿手去拍他肩:「女士,你對我說的話有不同意見?」
話音未落,李瓚突然抓住他手臂一個過肩摔,本傑明翻身而起,卻沒摔倒,反而在站穩的一刻反摔李瓚。李瓚早有準備,迅速迴繞躲過,閃去他身後箍他脖子,本傑明立即下蹲溜走。
兩人都沒法一招控制,同時迅速鬆開對方,拉開兩三米的距離。
訓練場上塵土飛揚。
「哇哦!!!」周圍的士兵們一時間四下散開,繞成一個圈。
李瓚目光直視本傑明,將身上的防彈背心、掛具、手.槍一把扯下來,全扔在地上。
這是挑戰的信號。
「哦!!!」圍觀的士兵高聲起鬨。
本傑明嬉笑一下,也開始脫背心。
宋冉怕事情鬧大:「李少尉……這……」
李瓚回頭,拿手指了她一下:「不許拍!」
宋冉僵在原地,沒敢上前。
李瓚將手臂上、腿上的掛具、匕首、槍支全部拆下來扔在地上;渾身上下卸得只剩一套軍裝軍靴和作戰手套。
面對著同樣卸去一身裝備的本傑明,他捏緊雙拳,擺好了隨時出擊的架勢。
本傑明同樣準備好了迎敵,連教官都站在一旁觀賽。
本傑明率先攻擊,他迅速上前一拳揮向李瓚右臉,李瓚一個轉身避閃躲開,一腳踢向本傑明左腿,後者同樣輕鬆躲過。
圍圈的士兵們哦哦叫喚,聲援助威。
宋冉緊盯李瓚,大氣不敢出。
經過短暫的相互試探,兩人迅速進入狀態。
本傑明來真的了,人極速上前兩步,一拳出擊直衝李瓚太陽穴,李瓚堪堪躲過,另一拳連環襲來,擦著他下頜而過。李瓚擰住他手臂,一個向前衝撞,將他撞翻在地上跌滾幾圈。黃沙飛卷,誰都想先爬起來抓住機會,但彼此都牽制著對方,接二連三將對方拖扯在地面上。
周圍人聲鼎沸,附近訓練的美國兵全跑來圍觀。
兩人扭打著,突然,本傑明一腳踹開李瓚的腹部,從地上爬起來緊接著一腳踩向他胸膛。
李瓚敏捷翻滾開,一個掃腿踢向本傑明支撐腿,將他掀翻倒地。本傑明剛要起身,李瓚翻身躍起,連人帶肘砸上去,壓住他胸膛;他另一手飛速在本傑明鞋子上抓了一把,抽出鞋子里插著的「匕首」,瞬間「刺」向本傑明的喉嚨。
一「刀」落下去,本傑明徹底不動了,舉著雙手。
李瓚握拳的手輕輕放下,在他喉嚨上划了一道——「割喉」。
四周死一般的安靜。
李瓚微喘口氣,推開本傑明,站起身來。
幾秒的死寂後,圍觀人群里突然起了掌聲。
李瓚胡亂抹一把頭上臉上的灰土,走到一旁,將散在地上的背心手.槍護具等裝備一一撿起來,看一眼一旁呆怔的宋冉,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