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 太陽還懸在西天。窗外的樹木投影在屋內,影影綽綽。
房間牆壁很厚, 窗子也小,陰涼而避陽。
現在是十二月中, 到了黃昏氣溫就降了些,不用開電扇。
宋冉奔波一天, 但並不想休息。重新回到這個國家,她不太平靜, 迫切地想出去轉轉。
她很快收拾好行李, 背上背包就出了門。
剛鎖上房門,對門宿舍也有人出來,是個亞裔女性, 二十八。九歲, 嘴裡含著根香煙。兩人對視上,互相友好地一笑。
她雖然是亞洲人, 但濃眉大眼高顴骨,長相很大氣歐美范。一身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 身材豐盈性感。
宋冉判斷她的長相,不是韓國人, 也不是日本人,於是問了句:「中國人?」
「唔。」她取下嘴裡的煙, 笑起來,「你是新來的?」
「對。今天剛到。」宋冉遇到同行,臉都亮了, 問,「你是哪個電視台的?」
對方眉梢飛起,咯咯笑:「你是記者吧?我是無國界醫生。——裴筱楠。」
「啊,我叫宋冉。嗯,記者。」
兩人一同穿過陰涼的走廊,下了樓梯。
宋冉出於職業習慣,不經意觀察著她。裴筱楠輕呼出一口煙,姿態嫵媚而愉悅,走過拐角處,將才抽了兩三口的煙摁進垃圾箱頂的沙泥里,說:「好歹是個醫生,就不讓你抽二手煙了。」
宋冉笑:「沒事兒。」
裴筱楠兀自揮手,打亂空中飄散的煙霧,說:「你看著年紀還很小。做戰地記者真需要勇氣。」
宋冉說:「你也很厲害啊,來這邊做醫生。」
「醫生還是比記者安全係數高一些。這邊不都流傳著係數排名么。」裴筱楠笑起來。
「什麼?」
「志願者,紅十字會,無國界醫生,維和兵,記者,庫克武裝。」
宋冉聽到最後四個字,笑容收了收,問:「你對庫克武裝有了解么?」
裴筱楠道:「算是了解一些,接觸過傷員。他們是一支專門對抗極端組織的武裝軍隊。」
宋冉問:「武器哪兒來?」
「他們背後有愛國人士撐腰,很多逃離去海外的東國人,尤其是有錢人,財團,給了大量的資金和軍火。政府也是支持的,很多軍事情報都跟他們共享。而且,反政府軍也跟他們不是敵人。」
宋冉點點頭表示了解,又問:「你們醫院在哪兒?」
「你想採訪我嗎?」裴筱楠笑。
「可以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我正悶得慌呢。你想去醫院嗎,現在?」
「現在還不用,太陽還沒落山,我想先四處看看。你告訴我地址,我之後去找你?」
「行。不過路不好找啊,街上都沒有路牌了。」
宋冉笑起來:「我以前在這裡待過好幾個月,很熟悉的。」
「那就行。在老消防局那邊。」
「好。謝謝。」宋冉問,「我剛好要開車出去,要我送你嗎?」
「不用。我跟同事一起。」
兩人在樓下告別。
宋冉發動汽車,開出校園,往城東去了。
水泥地面上坑坑窪窪,她一路顛簸著,緩緩行到了她曾經最常活動的那塊城區。
如今,滿目瘡痍。
她去年離開前住的那個旅館,有著三百多年歷史的老樓,成了一堆廢墟。
她還記著開戰那天,她站在旅館的樓頂上眺望戰場,卻只看到藍藍的天空和燦爛的太陽。
宋冉在荒廢的街道上停下車,辨認著當初早餐鋪、手機店、服裝店、摩托車修理店的位置。目光遠眺,她彷彿看見一輛公交車行駛到站牌前停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們跳下車,嘰嘰喳喳著往學校跑。
只是,道路盡頭的小學校,在現實中已夷為平地。校門、院牆、教學樓早都不見了蹤影。
宋冉將周圍的廢墟錄下來,回憶著當初拍攝的角度,跟著拍攝了多張對比照片。
拍完才發現,她過來的時間點剛好。太陽西斜,快要落山。夕陽和暮色交融,給這寂靜衰敗的城市增添了一股濃厚的悲愴感。
她開著汽車,在城裡邊走邊停,拍攝記錄。紅彤彤的夕陽籠罩著,正是一天中光線最佳的拍攝時機。
她捕捉到了拾荒者,流浪者,仍在開店鋪的老人,還在上下班的職員……很多人依舊在戰爭的夾縫中生存,像石頭縫裡艱難長出的青草。
還有一些坐在路邊休息的士兵。
宋冉走的地方是政府軍的收復區,所以沿途遇到的士兵都是政府軍裝備。但她還看到了一些軍裝和政府軍有些相似但又不太一樣的軍人,他們通常七八個人一堆,幾小叢閑閑地靠在牆壁上抽煙。
能光明正大地在這兒晃,宋冉推測他們就是庫克武裝。不然,不會在東國軍人里混雜著那樣多的外國面孔。
哪怕只是倉促幾瞥,宋冉也明顯察覺到他們的氣質不同於現在的政府軍。
宋冉瞧著後視鏡,喊話的僱傭兵屈膝仰頭,手捂著「中箭」的心臟,已然石化;其他人一邊拍打著他嘲笑著他,一邊朝宋冉這邊豎拇指。
宋冉笑容放大,車仍在前行。
這裡離老消防局很近了,就在前邊拐角街道。
可就在這時,斜前方突然傳來一聲槍響。正是拐角方向。
宋冉循聲回望,還沒反應過來。剛才那幫笑鬧的特種兵已瞬間起速奔襲而去。宋冉開車轉彎,竟沒有快過他們多少。
汽車剎停在戰地醫院門口,就見一個頭上手上纏著繃帶的傷者持槍挾持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居然是裴筱楠。
裴筱楠被那傷者緊緊箍著喉嚨往後拖,臉上漲得血紅一片。
宋冉火速溜下車,躲在車後作掩護,手腳麻利地架上相機拉近鏡頭。
傷者的衣服瞬間清晰放大。是恐怖分子。
一個小時前,庫克兵跟恐怖分子在城西交戰,怕是戰場救援的時候搬錯了醫院。
街上的行人患者紛紛躲避而逃,醫院門口抬傷者的護士醫生們也瞬間撤退逃進醫院。
只有一個軍人逆著人。流,迅速跳下台階衝到街心,追擊而上,拿槍指著那個恐怖分子,一字一句警告:「let!her!go!」(放開她!)
行人迅速清退,空曠的大街上只剩下劫持者和軍人對峙著。
剛才那幾個庫克兵已追過來,紛紛掏槍上前,喊道:「put the gun down!」(放下槍!)
挾持者見狀,陡然激烈起來,拿槍直抵裴筱楠的喉嚨,突著眼睛吼道:「後退!你們都後退,不然我殺了她!」
「放開她!」
「後退!」
「放開她!」
「你們後退!」
兩邊都寸步不讓,在街上對吼。
挾持者贏不過他們的氣勢,又慌又怕,拖著裴筱楠不斷後退著想找尋可逃走的車輛。
而那軍人步步緊逼,隨他上前,試圖拉近射程。
圍上來的庫克兵也要跟上,挾持者愈發慌張激動,大吼:「後退!」忽然威脅地朝裴筱楠腳上開了一槍。
「啊!!!」裴筱楠慘叫一聲,鮮血直流。
為首的那個軍人打了個手勢。其他人全部停下,不跟了。
只有他一人持槍隨了上去。
宋冉從相機瞄準框里抬起頭,那軍人背對著她,身形看著比歐美軍人要單薄一些,個子卻很挺拔。太陽已沉下大半個頭,夕陽從前方照射過來,逆著光籠罩在他高大的身影上,炫成了光暈。
他冷冷靜靜,穩步上前;挾持者慌亂驚恐,步步後退。
兩人很快跟醫院拉開了一段距離。
宋冉小心潛伏上去,躲在一處門廊後拍攝。
就聽那軍人在用英語跟挾持者講條件:「你放了她,我保證放你離開。」
挾持者深陷恐懼之中,吼道:「給我車!我安全離開後會把她放了!」
裴筱楠拖著流血的傷腿,叫道:「不行。不行!李瓚,你救我!別聽他的!」
宋冉狠狠一怔,猛地看向那個軍人。正好他從逆光的夕陽下走進一棟樓房的陰影里。宋冉的眼睛被陽光照得有些花,拚命眨了好幾次眼,這才依稀分辨出那張熟悉的側臉。
她嫌不夠清楚,趕緊把相機對準他拉近焦距——
那不正是他么?
下頜緊繃,眼神狠厲,精神高度集中,端槍瞄準著挾持者。
李瓚毫不鬆口,語氣極冷,說:「朋友。我不接受談條件。」
「我也不接受談條件!」挾持者狂躁吼道,槍口死死抵著裴筱楠的太陽穴,「給我車!給我車!不然我就殺了她,同歸於盡!」
「我說過了,」李瓚伺機靠近,這回語調很平,一字一句,「你放了她,我保你安全。」
「別再拖延時間!我數到10。我真的會開槍。大不了一起死!」對方已近乎癲狂,勒緊了裴筱楠的脖子。
裴筱楠叫道:「李瓚——救我!救我!」
「9!8!7——」
李瓚端著槍,緩步往前靠近著,說:「行。我給你找車。你旁邊那輛怎麼樣?」
對方停了倒計時。他很警惕,沒有扭頭,只是眼神稍微遲疑了一下。
足夠了。
「砰!」一聲槍響。
宋冉驚得一跳。挾持者頭上開了個洞,直直向後倒去。
裴筱楠濺了一臉的血,花容失色,一下摔倒在地,拖著受傷的腳連滾帶爬踢開死者,拉開距離。
李瓚將槍插回去,大步走到裴筱楠身邊,問:「你怎麼樣?」
「我的腳!太痛了!」她鞋子被打穿了一個洞,鮮血直冒。
李瓚看一眼,迅速把她抱起來,快步走向醫院。
裴筱楠趕緊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宋冉起身跟過去。
她追進醫院裡,想看看裴筱楠傷勢如何,可一進醫院就被忙亂的人群撞亂了視線。很快就不見了他倆的蹤影。
這處戰地醫院是由學校改造的,宋冉穿過幾棟教學樓,瞄了幾眼手術室,找不見裴筱楠在哪兒。
而這會兒太陽已經下山了,她想一想,人家受著傷,還是明日再來。現在先再出去多看看。
正要拔腳,抬頭卻看見了李瓚。
他一身軍裝,站在十米開外一個教室門口的台階上,插著兜跟本傑明聊著什麼。
還有那個英國兵喬治,似乎說了幾句好笑的話,本傑明笑得將手搭在李瓚肩膀上,直不起腰。
李瓚輕牽嘴角,淡淡笑著。
醫生、護士、人影穿梭。
他似乎察覺到什麼,嘴角揚起的弧度微落下去,扭頭朝這邊看過來。
宋冉立刻閃進了拐角,趴在牆壁上,腦門緊緊摁著牆。
她心跳加速,感覺腦門上的血管都在突突。
愣了好一會兒,忽又覺得自己不該躲。
可,現在碰見,該和他說什麼呢。
好像,沒什麼可說的。
但……打個招呼也沒事啊……她是很大方的……
她腦子裡兩個小人兒糾結較勁,最終,她想起都沒好好看清他正臉……
她緩緩探出頭去,朝那邊張望——
台階上已經沒人了。
只剩天邊最後一絲殘留的微弱的霞光。
……
宋冉抱著相機,漫無目的在醫院裡頭轉了一圈,見不著了。
出了醫院,門口那群逗她玩兒的庫克兵也早不見了蹤跡。
她慢慢走回車邊,靠在駕駛座上發了會兒怔。這一會兒的功夫,晚霞徹底消散,天空的顏色一度度加深,很快變成了藍灰。
氣溫也迅速下降了。
宋冉坐在車內,原本感覺行程滿滿當當,現在卻有些無所適從。
這時手機響了,是何塞打來的,提醒她晚上有宵禁,不要亂跑。他明天早上會來找她。
宋冉說好,又多問了句:「為什麼阿勒城內有庫克兵?他們要幫政府軍收復阿勒城?」
「不是。」何塞說,「主要是阿勒城有極端組織的據點,一直占著西北郊。政府軍這次蓄力要跟叛軍打總攻爭奪戰。庫克兵總部也就集結了兵力過來,乾脆趁那時候一起端了據點。清理個乾淨。」
「爭奪戰大概會是什麼時候?」
「就這兩三天了。南部的軍隊都已經朝阿勒城彙集。」
宋冉大致了解了些,更多的則等跟何塞見面後詳談。
她將車開回大學裡,進宿舍樓時在管家阿姨那裡買了份東國特色的麵餅當晚餐。
她走上陰暗厚重的樓道,迎面有軍人下樓穿過。
她上了走廊,隱約聽到奇怪的聲音。
宋冉並未太在意。直到回到宿舍,關上門,這才聽清了隔壁的聲響,啊啊的做。愛聲,像斷斷續續的絲線,摻雜著英語的叫。床聲。
床板晃動,撞擊著牆壁。
宋冉:「……」
後知後覺地,她忽然回想起一個畫面——裴筱楠伸手摟住了李瓚的脖子。
宋冉之前以為住在樓里的都是記者,來了才發現這是一棟女生宿舍,裡邊住著的都是女醫生護士還有各國的志願者。
時常有士兵進出。
在戰地,整日面對著殺戮、逃亡、絕望;這時候,曖昧、衝動、慾望、都是極易滋生的。
當初,她不就是這樣愛上李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