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國的太陽總是升起得格外早,四五點多天就開始亮了。
宋冉的房間沒來得及安窗帘,天光一亮,刺激著她的眼,把她給弄醒了。
隔壁的裴筱楠一夜未歸,應該是在醫院治傷。
宋冉跟何塞約的上午七點半,現在還有一段時間。她叼著一塊麵包,坐在桌邊寫日記,完了把各類資料拷貝到雲存儲盤上。
做完記錄,七點二十。
思來想去,她登錄推特,發布了一句話:「重回阿勒城。」
她沒心思查看立刻湧進來的評論,搜索李瓚的賬號看了一眼。他的推特號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當初,他只是為了關注她的動態才申請的。
現在,她變成了他的前女友,或許早就不用了吧。
還想著,樓下傳來汽車駛進的聲響。
宋冉收回思緒,背上早就收好的包,迅速下了樓。
果然是何塞來了。
他特地下了車,身板挺直地站在車前。見到宋冉,他笑顏大開,手捂著肩膀對她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說:「宋,見到你我非常榮幸。你是每個記者的偶像。」
宋冉以前跟薩辛一起待久了,習慣了他們熱情又誇張的說話方式,但這次還是微紅了臉,羞赧道:「是我比較幸運。」
「幸運是上天的眷顧。」何塞說,「但上天只眷顧優秀而善良的人。」
宋冉心想她要再謙虛下去,指不定還有什麼讚美之詞要溢出來,乾脆就微笑接受了。
何塞是東國外交部的特派記者,三十五歲左右。
他身材高大,臉孔棱廓分明。高聳的眉骨,深凹的眼窩,是典型的東國長相。他年紀在那兒,不需要蓄鬍子,看著就比薩辛那傢伙成熟一大截。
今天由他帶宋冉去阿勒城保衛戰的作戰指揮部,同其他特邀記者一起分享戰事信息。目前,附近城池的兵力正在朝阿勒城調遣,一場大規模的惡戰近在眼前。戰地記者的調派和安全問題也需要統一的部署。
何塞問:「你昨天沒去交戰區吧?」
「沒有。」她一個人還是怕不安全的。
「現在離集合還有一段時間,想去那邊看看嗎?」
「好啊。」
何塞在路口轉了彎,繞向一條開往北方的路。
果然,走了不過多久,就聽見隱約的槍聲炮聲。
宋冉看了眼手錶,輕嘆著吐槽:「八點都不到,大家都不用睡覺的嗎?」
何塞哈哈笑了起來:「習慣就好。現在我們國家,哪裡還有一片可以安眠的土地呢?」
宋冉望向窗外,注意到這一路走來,很多小孩子在路邊的廢墟中尋找收集著什麼。
她有些疑惑,直到半路,前方一棟樓宇的廢墟之上出現了兩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小孩。
小男孩五六歲,在廢墟上爬;他身後跟著一個不到四歲的小女孩,女孩衣不蔽體,手腳並用,慢慢在石頭上邊挪動。
小男孩在磚石裡頭扒拉翻動,找了半天,撿到一片麵包屑,立刻遞給妹妹。小妹妹接過來就往嘴巴里塞,才指頭大的碎屑瞬間進肚,吃完了又巴巴地望著哥哥。
小哥哥於是繼續用他瘦瘦小小的手臂去翻動那些對他來說太過沉重的磚塊。妹妹踉踉蹌蹌跟在後頭想幫忙,無奈她太瘦太弱,只能徒勞地丟開一些小石塊。
宋冉拿出相機。
何塞見狀,緩緩停下車等她拍攝,說:「這樣的戰爭孤兒太多了。」
「為什麼不把他們送去難民營?」
「這些就是從難民營跑出來的,物資短缺,照顧不過來。又是年幼的孤兒,搶不到足夠的食物。」
宋冉翻找一下,可今天出門包里什麼吃的也沒裝。
何塞也沒有,遺憾地聳了聳肩。
廢墟之上,小男孩忽然歡喜地喊出一聲,原來他撿到了餅乾片,足足有大半塊。
妹妹立刻歡喜地爬去他身邊。她接過餅乾,咬了一口,一邊嚼著一邊把餅乾掰成兩半。哥哥趕緊蹲下撿起地上的碎屑放進嘴巴。小妹妹遞給他半塊餅乾,小哥哥卻不要,繼續去找。
妹妹急急地跟在他身後,一直往他手裡塞。
小哥哥拗不過,終於接過來,卻小心裝進了口袋裡。
宋冉還看著,何塞嘆聲:「要走了嗎?」
宋冉收回目光:「走吧。」
何塞重新發動汽車,尚未行駛,前方槍聲陣陣。
如果是第一次來戰地,宋冉大概會問何塞,這些孩子們聽不到槍聲嗎,為什麼不害怕。但現在的她很清楚,他們就是追逐著槍聲過來的。戰場上有軍人,軍人和死人多的地方才有遺留的各種小物件和食物殘渣。
在噬骨的飢餓面前,恐懼又算得了什麼呢?
何塞說:「這一代的孩子,已經沒有未來了。」說完又頓了一下,「我們也沒有未來了。」
汽車啟動的一瞬,宋冉再次聽到小男孩的歡呼,回頭多看了眼。
原來他在磚塊下撿到了一支打火機,興奮地跟妹妹分享。
兩個小孩子坐在廢墟上,捧著打火機蹭蹭地打著,火苗一簇簇地跳起又落下。小妹妹像是見到了多稀奇的玩具,開心得咯咯直笑,腳丫亂晃。哥哥也快樂地笑個不停。
小孩兒手心那微弱的火光照著他們亮晶晶的眼。
車輛轉彎,宋冉終於收回目光,說:「他們的人生還長,還有未來。」
覺得氣氛太過沉重,又微笑加了一句,「當然,你年紀大了,就不好說了。」
何塞哈哈大笑:「宋,你如此可愛!」
汽車沿著交戰區外圍駛過,在陣陣槍聲中,宋冉看到不少軍民大清早便在挖戰壕,清廢墟,炸樓宇,為接下來的戰役做準備。
八點差五分,他們抵達阿勒城市中心的作戰指揮部。那是一棟四層高的博物館。
這裡離前線不到兩公里,不斷有軍車軍用摩托和跑步而來的軍人進進出出,通報著來自各條戰線的軍事戰況。
宋冉跟著何塞下車,走進博物館。
館藏物早已騰空,裡頭光線昏暗,黑黢黢陰森森的,空無一物。
指揮部在地下兩層的防空洞里。宋冉乘著木匣子電梯下到地下。
昏暗的白熾燈,狹窄的走廊,鴿子窩般的地下室。指揮官,軍事家,通訊員,記錄員,打字員,各個崗位上的人都聚精會神忙著手頭的任務。
宋冉在蟻巢似的地下蜿蜒了一陣,走到一處封閉的走廊。
走廊盡頭有一個密封的房間,透過門上的小玻璃,隱約能看見一群身著軍裝的人似乎在討論戰略部署,爭得面紅耳赤。聽不見聲音。
守衛的士兵警覺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移開目光,隨著何塞轉進了這頭一個狹小幽暗的房間里。
室內已經聚集了一些國內外的記者,唯有她一個亞洲面孔,也唯有她一個女性。其中幾個歐美的男記者對她投來並不信任的目光,甚至有些輕蔑,彷彿認為瘦弱而又身為女性的她無法匹配戰地任務。
宋冉只當沒看見。
還沒開會,有好幾人抽起了煙。狹小的空間里頓時煙霧繚繞。
戰地壓力太大,男女老少,幾乎所有人都會抽煙。
有人將一包煙遞了一圈,人手一支。到了宋冉這兒,她擺擺手,微笑:「我不抽煙。」
「優雅的小姐。」那個分煙的法國記者笑道,說不清是調侃還是嘲笑。
那包還剩一支的煙和打火機擺在她面前,主人無意取走,她也熟視無睹。
八點整,一位東國的戰事新聞官進來了。他負責此次的戰事拍攝管轄。
開會內容很簡單,政府軍會盡量給這些在國際上擁有一定發言權的記者們提供便利,也請他們在客觀記錄的同時,多幫幫政府軍贏得國際輿論的支持。
那法國記者呼著煙,玩笑道:「放心。我的鏡頭下,政府軍都是英勇的,叛軍都是殘暴的。」
幾個外國記者笑成一團。
屋內的東國人也跟著微笑,哪怕聽出揶揄反諷的味道也裝作不懂。
宋冉面無表情,如同聽到了一句最無聊的笑話。
那法國記者見了,問:「你覺得呢,小姐?」
宋冉抬眸:「我不關心這個問題,先生。」
「噢?那你跑來戰地,卻不關心這些。請問你關心什麼?」
宋冉:「我只關心這裡的人什麼時候能結束苦難。」
「……」那男記者吐出一口煙圈來,沒再講話了。
不一會兒,會議結束,大家散場離開。
宋冉起身時拿起那包煙和打火機,遞給那記者:「你的東西。」
他不收,笑了聲:「戰場上很可怕的,小姐,希望你不要嚇到流眼淚。害怕的時候試試吧,香煙會帶給你勇氣。」
宋冉回道:「和你不一樣。我的勇氣來自骨頭,不來自尼古丁。」
那記者正抽著煙呢,被她這話嗆得挑了眉。他收了笑,沒再說話,卻也沒接那煙,徑自走了。
何塞和幾個東國記者要留下來內部會議。宋冉先行離開。
她拿著那煙跟打火機,本想扔掉,想一想,又沒扔。
她出了指揮部的大鐵門,站在防空洞昏暗的地下走廊里等電梯。
橫向鐵柵門,黃色木轎廂,這是很老的那種電梯。
和當初在哈頗城的那個一樣,那時,李瓚還教她怎麼乘坐。
電梯一直沒下來。
她等了一會兒,不等了,走去一旁拉開樓梯間的門。
感應燈亮了。
厚重的門從背後砸過來,撞了她背包一下,口袋裡的煙盒掉出來。
宋冉撿起來打量一眼,煙盒上畫著一個性感的金髮女郎,裡頭只有一根煙了。
她把它丟在石頭牆壁的燭台上,剛走上一步台階,又回頭看了眼。
那支煙孤零零地躺在煙盒中。
她又走下一步台階來,將那根煙抽出來,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捲煙紙看著硬挺挺的,摸著卻很柔軟。
她湊到唇邊嗅了嗅,煙草有它獨特的香味。不像二手煙那麼難聞。
宋冉轉了個身斜斜地側靠在牆上,將那支煙含在嘴裡,「蹭」地點燃了打火機。
她對著火苗緩緩吸了一口,煙霧迅速順著口腔湧入肺中,刺激,難聞,臭!她皺了眉,張開口正要把煙霧吐出來。
樓梯間的門被人推開,她手指夾著煙,無意扭頭,猛地一怔。
隔著呼出的青白色煙霧,李瓚的眼神有些晦暗難辨。他頓在原地,手握著厚重的門沿;目光在她的臉和她手上的煙之間移動一遭,最終又落回她臉上。
宋冉驚嚇不小,無聲呼出一大口氣,更多的煙霧呼了出來。青煙漂浮在她面前,襯得她的臉有種別樣的寂寥,竟不像一貫的她。
李瓚就那樣盯著她的臉,好幾秒都沒做聲。
只是那絲怔愣下的嫵媚轉瞬即逝,她好似被他抓包,手足無措,夾著煙的手指立刻藏去了身側;柔柔斜在牆壁上的小身板也不自覺站直了起來,眼神緊張而又謹慎地看著他。
三個月不見,也互不聯繫。足足三個月了。
他好似沒什麼變化,無非是頭髮長了點;可仔細看又是變了些的,眉眼更深邃了,下頜的線條也愈發硬朗,看著氣質冷肅了些,或許是這一身軍裝的作用。
連眼神也……有些疏涼。
她心裡忽然有絲細微的刺痛。
藏在身後的手又拿到前邊來,煙頭之上,一縷青煙裊裊。
李瓚一步走進來,別過頭去,側身關上身後的門。他放手的動作很緩慢,彷彿那扇門是多貴重的歷史遺存。
足足五秒鐘,
他將那扇厚重的門輕輕關好了,收回手,這才回頭重新看向她,淡淡一笑,問:「什麼時候來的?」
又是這樣的笑容,像一年前她去警備部取車時的笑容。
禮貌,但好似……不會更近了。
她心都木了,卻跟著揚起嘴角微笑:「前天。」
「要待多久?」
「至少等阿勒收復。」
他清楚了,點了一下頭:「嗯。」
「……」
「……」
沒有別的話了。
昏暗的地下,死一般的寂靜,如刀子一樣割心。
四目相對,宋冉覺得下一秒她臉上的表情就將撐不住要垮掉時,感應燈救了她。
燈光熄滅。
陰涼的地下通道陷入絕對的黑暗。
無論怎麼適應,地底下都看不到一絲光亮。手中的煙頭也力量微弱。
宋冉沒做聲,她不敢叫醒那盞燈,竟不敢再面對回歸清晰的他。
而李瓚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默契地讓彼此都淹沒在了黑暗裡。
黑,掩蓋了一切,
只有古老建築地底下腐朽而潮濕的泥土氣息。
幾秒後,她聽到他走上了樓梯,軍褲摩挲聲,靴子踏地聲,敲打著石階。
樓梯很窄,宋冉退後一步,給他讓位置。
一步,兩步……
她站在第三級台階上,知道他要擦肩而過了。
她心亂如麻,竟無意識抬起手,將煙嘴放到唇邊。
下一秒,李瓚走上了第三級台階。宋冉倉促抬眸,微亮的火光中,碰上李瓚在黑暗中格外明亮而深沉的眼眸,凝視著她。但她沒看清,下一瞬,他將那支煙從她手中抽走,摁滅在了燭台上。
「……」宋冉眼前再度陷入絕對的黑暗。
也沒了一絲聲響。
她知道他近在咫尺,無端緊張至極,發熱出汗的手心抓緊陰涼的牆壁,微微偏頭想聽清周圍的一絲聲響,判斷他的動作。
可她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
她心臟皺縮,莫名感覺有股壓力向她逼近而來。她覺得自己恍惚了,竟疑似嗅到了他臉上肌膚上的熟悉氣息。她心跳狂跳,屏住呼吸幾乎不敢喘氣,想求證什麼。但她並沒有感覺到他的鼻息。想要再嗅一嗅確認,卻什麼都聞不見了。
一切只在一秒之間,
他摁滅了煙蒂,收回了手,走上了第四級台階,一路向上而去。
剛才,許是她的幻覺。
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就這樣在黑暗中擦肩而過。
她手指摳緊石壁。
忽聽一聲清脆,李瓚拿槍敲了下鐵欄杆,咚地一聲,感應燈亮了,昏黃的光芒鋪滿了樓道。
他走過樓梯轉角,沒有看她,目光微抬看著上方,上樓去了。
宋冉無聲地低下了頭。
而他在第三個台階上站住了,望著出口看了幾秒,終究是低下頭看她:「你不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