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頓了一下, 問:「你有空啊?」
李瓚說:「這幾天隊內休整。」
她回頭看了下自己的車。李瓚以為她在猶豫, 徑自過去跨上摩托車, 回頭看她, 說:「過來。」
宋冉愣了愣,伸著手指, 輕輕指了指:「不坐我的車嗎?」
李瓚說:「你那車太慢。」
「我覺得挺快的……」宋冉還在嘀咕,李瓚已遞給她一頂頭盔。
宋冉走過去, 接過頭盔戴在腦袋上。後知後覺地想起, 他怎麼知道她要去西郊?
李瓚自己已經戴好了,回頭檢查她, 見她心不在焉忘了系帶子,手不禁伸過去, 快要觸到時才意識到什麼, 三指齊彎, 伸指頭指了一下, 說:「帶子。」
「嗯?」
「沒系好。」
「哦。」
宋冉把頭盔帶子繫緊, 踩上踏板。摩托車微微傾斜一下,他單腳撐地, 支撐著她。
她跨上摩托車坐好,雙手揪抓著身後的座板,調整了一下位置,和他保持著不遠不遠的距離。
他問:「坐好了嗎?」
「坐好了。」
李瓚發動摩托, 載著她馳騁向西而去。
城內路況不好, 車輪顛簸。宋冉坐在他身後, 顛來拋去的,屁股不斷前拋著撞壓向他。她每每尷尬地往後挪,可又很快顛了前去。
如此碰碰撞撞,她在後頭極不安分,有次甚至整個兒撲到了他後背上,撞得她面紅耳赤,趕緊又挪後去。
李瓚終於剎停摩托,微微側過頭來,說:「你坐得離我近點兒,反而不會晃蕩。」
「……噢。好。」
她還沒來及調整,前邊又是一個大坑顛簸,她再次拋向他,柔軟的前胸撞上他堅硬的後背,心都差點兒從嗓子眼裡撞出來,雙腿也大張著卡在他身後。
但她這回沒往後挪了,身子微微前傾,貼靠著他。像他說的,兩人連成了整體,一道起起伏伏,反而不再搖晃碰撞。只有衣衫之間輕微的摩擦。
她雙手仍緊抓著座椅,臉上獨自默默地火燒著。
兩人都沒說話,靜默了許久。一路只有遠處交戰區的槍炮聲。
過了會兒,李瓚忽聊天似的問她:「那個叫薩辛的記者呢?」
「啊?」她正低眸看著飛速後退的地面,聽言抬頭看向他的肩膀,說,「不知道。我聯繫不上他了。」
「哪種聯繫不上?」
「我只有他的推特,以前都是留信息聯繫的。現在他都不回了。」
李瓚默了半會兒,說:「他好像年紀不大。」
「對。20歲。現在差不多21了。」
良久,他說:「希望沒事。」
「應該不會有事……」宋冉話音未落,巷子里一棟房子受到不遠處的炮火震動,一塊外牆皮脫落下來,砸在兩人肩頭,塵沙飛濺,嗆了宋冉一口。
李瓚回頭看她:「低頭。」
宋冉垂下腦袋,頭盔頂在他後背上。
李瓚已刻意避開了主路,專走小巷,但靠近西邊,戰火肆掠,很難再遠離戰場。
宋冉這才發現李瓚開摩托是對的,如果開汽車,有的巷子裡邊很難走進來。
李瓚判斷著槍聲的方向和遠近,在民居小巷裡繞走;宋冉低著腦袋抵在他背後,隨著他顛簸前行,時不時有石塊泥塊砸在她頭盔上乒乒乓乓響。她卻半點兒不害怕,心裡前所未有的平靜安穩。
紛亂的戰區,他和她像是坐在波浪起伏海面上的一葉扁舟里。
就這樣一路有風卻順遂地去到了阿勒城西郊的難民新娘村。
宋冉當初在哈頗邊境就聽說過,其他國家的人會買一些難民女孩做新娘,這些潛在客戶裡頭有鄰國上了年紀還沒娶到媳婦的窮人,也有腰纏萬貫妻妾成群的富豪。被賣的女孩大都十四五歲,偶爾也有更幼小的。
宋冉和李瓚走進新娘村,只見房屋破敗,灰塵遍地。他們粗略判斷了一下,這幾天大概有十幾戶從周邊村莊聚集過來,準備賣掉女兒甚至兒子的人家。
下午兩點多,太陽當頭。
幾個女孩子坐在各自臨時的家門口,倚靠牆壁,目光獃滯地望著蕭條的街道。看見有外人過來,眼珠子里充滿了警惕。
宋冉路過一戶民居門口,正好碰見一個衣著還算體面的人(中介)在跟一對窮困的夫婦討價還價。而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恐怕才十二歲左右。
賣女兒的夫妻倆想多加500美金,中介死活不肯,那比劃的手勢彷彿在說,把她弄出境都要一大筆錢呢。
妻子又悲痛又絕望,忽然撐不下去了,伏在丈夫懷裡痛哭起來;
中介看不過去,擺擺手又給他們加了300美金。
交易很快達成。
中介付了一小摞美金,招呼一聲,椅子上的女孩站起身,對自己的父母行了個禮,就默默跟著中介朝外走去。
母親捨不得,衝上前去跪抱住瘦弱的女兒,嚎啕大哭。
女孩無聲地掉眼淚,臉蛋貼貼媽媽的頭,小手輕撫媽媽的頭髮,安慰她。
中介也看不下去這場景,走出門來透一透氣。他一轉頭看見宋冉,見她穿著PRESS的防彈衣,知道是記者,立馬舉起手,拿英文說了句:「我不是壞人。」
宋冉知道在這樣的世界裡,無法用簡單的黑白好壞去衡量任何一個人,微微一笑:「我知道。」
中介倒意外了,見她這麼說,他也敞開了話匣子,比劃著手勢說道:「事實上,我還是個有良心的人。至少,我能保證經過我介紹的孩子是去結婚了。可有的被賣去做了童妓。今天這家的女孩還算運氣好,對象是沙國的富豪,至少以後不愁吃穿,也不會在戰火中喪命。而且,我不賣男孩。」
宋冉問:「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吧?」
「不到走投無路,誰會賣小孩呢。他們也是為了把孩子送出去。不然就得死在戰火和飢餓里。」
兩人聊了沒一會兒,那母親還在哭。中介催促了一句,卻也站在路邊候著。
幾個隔壁的家長過來詢問,中介又過去看女孩了。他跟宋冉說,他這單做的都是富豪客戶,要長得漂亮的。相貌一般的只能給普通人或貧民,自然,價錢也低一些。
中介去隔壁了。
宋冉看向屋內,那對母女仍抱跪在地上哭泣;父親坐在桌邊,單手捂眼,淚水直滾。
還看著,李瓚忽無意識喚了聲:「冉冉……」
宋冉一愣,回頭。
他臉色微沉,輕輕拿下巴指了指街對面。
順他的方向看去,轉角一戶廢棄人家的門口,屋門半開,一個斷了半截腿的政府軍士兵靠坐在門邊,望著這頭的情景。
那個士兵還年輕,二十五六歲。他一動不動坐在原地,靜靜地,就那麼靜靜地看著這邊發生的一切。
李瓚聲音很低,說:「不能保護自己國家的女人和孩子,沒什麼比這個更悲哀了。」
那個中介最終又看上了另外兩個女孩,一併帶走。
街上哭聲不斷,
宋冉關了相機,她不願留下拍攝最後的場景了,那分別的畫面她承受不住。她扭頭看李瓚:「我們走吧。」
「嗯。」
宋冉一路低垂著頭顱,有些無精打采。走到半路,她終於受不了了,深深吸一口氣,突然走下台階一屁股坐在路邊,低下頭,手撐著腦袋。
李瓚過去她旁邊坐下,沒說話,安安靜靜陪她坐了兩三分鐘。
她緩了會兒,心裡翻湧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些。
他問:「心裡不舒服?」
「……嗯。」 她抬起頭,勉強笑了一下,眼神卻迷茫,「我忽然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做這些事的意義是什麼了。」
「怎麼說?」
「記者到底是不是一個以苦難為生的職業?如果不是,為什麼什麼都阻止不了?」她苦苦地笑,說,「就像不能阻止那個孩子被賣走,不能阻止戰爭。」
李瓚卻極淡地牽起唇角,問:「這世上有什麼職業,是能夠阻止戰爭的?」
宋冉愣住。
「好像,連軍人都不可以。軍人是不是就以苦難為生?」
「……」宋冉搖了搖頭。
李瓚說:「關於記者,我倒聽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如果你沒法阻止戰爭,就把戰爭的真相告訴世界。我想,這就是你該做的事,也是你已經做到了的事。」
「可真相就是總有人在經受磨難,總有人在死去。有時候想想,他們受苦了,他們死了,可這世上又有誰在乎呢?」她說到此處,哀傷又迷惑。
李瓚看她半刻,道:「是。總有一天,大家都會死,然後,這裡發生過的一切都會成為歷史,超越所有個體生命的苦難,留存下來。而歷史,是需要被記錄的。這不就是你所追尋的意義嗎?」
宋冉內心一震,像被人忽然敲醒。
她望著他,眼神終於漸漸恢復了清明。
他還是他啊,
那個最值得信賴的人,那個始終溫柔而又清醒的人。
「謝謝。」她輕聲說。
他拍了拍她肩膀,起身繼續往前走了。
宋冉也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跟在他後頭。
她望著他的背影,忽說:「你好像總是很堅定,以前就是。」
李瓚回眸看她一眼,說:「只是客觀說幾句話而已,不至於。」
「哦。那……你會有迷茫的時候嗎?」她在他身後,輕聲問,「會也有解不開的心結嗎?」
這一回,他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
李瓚走到摩托車邊,摘下頭盔拋給她,自己跨坐上了車。
宋冉繫上頭盔,爬坐去了他的身後。
一路風馳電掣,宋冉輕貼在他後頭,仍是低著頭,腦袋抵著他的後背。這一次,她的手小心地揪住了他腰間的軍裝。
——阿瓚,你心裡是不是也有什麼苦處,耿耿於懷卻說不出口?——
兩人一路沉默地穿過紛飛的塵灰炮火。
快到戰地醫院時,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其中一條街上有集市。
宋冉抬頭望了一眼,她遲疑:「那個……」她聲音太小,李瓚沒聽見,但他感覺到她腦袋動了,放慢車速,回頭問:「要買東西?」
「買窗帘。」
李瓚調轉車頭,拐去了集市街。
集市不大,是當地人擺的路邊攤,賣的東西五花八門,多是二手傢具和生活物品。
大戰在即,一部分人打算南遷,把家裡的東西拿出來變賣。只不過到了這個年月,留下來的都沒什麼太好的物件。
李瓚載著宋冉,在街上走走停停,一時竟沒有找見有賣二手窗帘的。反倒是看到有人賣自家做的灰麵餅、野地里摘的青橄欖。
李瓚單腳撐著摩托,在一個橄欖攤子前停下,回頭問宋冉:「想吃嗎?」
「橄欖?」
「嗯。」
「我沒吃過呢,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嘗一下?」他說著,俯身指了指攤子上一個小網兜,對攤主示意要那兜。
付了錢,接過來。李瓚把網兜遞給宋冉,駕車繼續前行。
慣性帶著宋冉往後仰了一仰又回來。她拿出一顆橄欖,咬一口,初嘗澀澀的,但嚼一嚼,清香甜津的味道就出來了。
「很好吃。」她探頭看前邊的他,「你吃一個?」
他回頭,她遞給他一顆,他接過來放進嘴裡。
走完街道一邊,再走另一邊,仍是沒看見窗帘。快走到盡頭時,李瓚看到了什麼,停下問宋冉:「那個行不行?」
宋冉一看,是塊彩色的花布。問了一下不是窗帘,是桌布。可攤主把布展開來,大小正合適,當窗帘完全沒問題。
宋冉拿下那塊桌布,任務完成。轉眼又見攤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綠色花瓶,大概一隻手那麼高,瓶頸修長,最細處只有拇指寬。花瓶雖小,上邊卻鏤了一道彩色玻璃,精緻極了。
最妙是瓶中插著一朵小小的嫩黃色的花兒。放在這混亂的二手集市上,格外出塵。
宋冉說:「我能拍一下嗎?」
「沒問題。」攤主笑道。
宋冉從李瓚車上爬下來,蹲下拍攝。
李瓚也從摩托上下來,將車停好,人也下意識地站去了宋冉身後。
宋冉誇讚:「這個小花瓶真好看。」
攤主開心地介紹:「這是非賣品,我的最愛。我搬了幾次家都帶著。親愛的姑娘,生活里只要有花兒,就一切都美好了。」
「您這句話是真理。」宋冉仰頭笑道。
就在這時,上空突然傳來一聲爆炸巨響,一顆炮彈砸到路邊的樓房之上,磚石泥沙玻璃齊齊飛濺。
李瓚反應極快,瞬間從地上拎起宋冉,將她護在懷裡迅速撤退開七八米。宋冉還沒明白過來,就被他摁著腦袋,壓低在他懷中。一瞬之間,他背身擋住了飛濺而來的砂石。
她心臟狂跳,抬眸看他;他卻已回頭看向爆炸的方向,手臂仍緊緊箍著她。
炮彈落在二十米開外,炸斷了一棟樓,倒塌的牆壁砸傷了幾個人。附近的人正忙著施救。
沒有新的炮彈過來了,李瓚推測是飛錯了方向。
他這才鬆開宋冉,面色卻不太輕鬆,問:「還有別的東西要買嗎?」
宋冉搖頭。
「那先回去。」
「嗯。」
回到戰地醫院,就見聚集在醫院門口排隊丟石子的小孩子們更多了。嘰嘰喳喳,跟來了一堆麻雀似的。
這麼個小遊戲,他們居然快樂地玩了大半天。
宋冉下了車,說:「你的發明。」
李瓚回:「開放專利。」
她抿唇笑,把頭盔摘下來,還給他:「今天謝謝了。」
他接過頭盔,轉眸瞥她一眼:「沒事。」
她抱住懷裡的桌布,看看自己的車,聲音低下去:「我先走了。」
「嗯。」他問,「你住哪兒?」
「綜合大學。」
他點點頭:「那邊還算安全。」
「是啊。那……先走了。」
「好。」
宋冉上了車,慢慢啟動,瞥了眼後視鏡。就見李瓚仍坐在摩托上,低頭弄著手上的作戰手套。
車開出一條街,轉了彎。
又走過一條街,碰上有行人過馬路,她停下來,發了會兒呆。
面前行人走了,她還沒意識過來。
直到忽然有摩托車剎停在她窗口,有人拿手敲了敲她的車窗玻璃。
宋冉一愣,立刻把玻璃搖下來,獃獃仰望住他。
李瓚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下,說:「你會掛窗帘么?」
宋冉尚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說:「你買的那個是桌布,上邊沒孔。你家有工具?」
她趕緊搖搖頭,跟撥浪鼓似的:「沒有……」
於是,就這樣一車一摩托地並排行駛,走過一條又一條街,到了綜合大學。
進了大學裡頭,經過教學樓,宋冉意外看到有學生進出,像在上課的樣子。她沒停下,一直行到宿舍樓前。
李瓚從摩托車座椅下翻出一卷細鐵絲,跟宋冉一起走進樓道。
迎面又有士兵從樓上下來。
李瓚見了,隨口問:「這宿舍男女混住?」
「……」宋冉捋了下頭髮,不好說真相,只能說,「不太清楚,沒關注。」
她宿舍在三樓,房間不大,一張上下鋪,下鋪睡人,上鋪放行李。窗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就沒有旁的東西了。
李瓚把桌布展開,選了一條邊,用軍刀在邊上均勻地戳了幾個洞出來,再用細鐵絲穿好。
他踩著凳子站到桌子上去,伸手將鐵絲纏繞在窗戶頂上兩端。
宋冉仰頭望他,紅彤彤的夕陽照在他高大的身影之上,彷彿籠罩著一道光。她站在他的影子之中,身心都被攏著,心像此刻窗外微醺的陽光,淡淡的,暖暖的。
這樣紛亂的異國城市裡,竟莫名有了種歲月靜好的幻覺。
光芒一晃,她微微眯眼偏了下頭,他掛好窗帘,從桌上跳了下來。
李瓚伸手將窗帘拉動兩下,來回都很順暢,沒問題了;又把桌上椅子上的鞋印擦了乾淨。
他回頭看她,眼睫上還映著夕陽的光芒,說:「弄好了。」
「謝謝啊。」宋冉移開眼神,走上前也伸手拉了兩下,剛回頭要對他說什麼,隔壁的牆突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李瓚扭頭,詫異而不解地看著那面牆,眉心微蹙:「有大老鼠?」
下一秒,那頭床板吱吱呀呀地扭動起來。
李瓚:「……」
宋冉:「……」
窗帘剛好被她拉闔上,室內光線朦朧,餘暉浸潤進窗帘,泛著曖昧而又柔軟的光芒。
彼此臉龐的稜角都消融下去,看著格外柔和。
四目相對,心跳紊亂,目光都有些尷尬而微妙。
那頭,女人啊啊的呻吟,男人有力的喘息,隱隱傳來。
李瓚倉促移開眼神,說:「沒事我先走了。」
宋冉:「……好。」
她也有點兒待不下去,只想往外逃,說:「我送你到樓梯口。」
兩人迅速出了門,遠離了那幾道聲響,這才稍稍自在了些。
宋冉岔開話題:「打仗是不是就這一兩天了?」
「嗯。我們明晚集合。」
「……哦。」她聽到這話,思索了一下。
人已走到樓梯口停下。
李瓚看了下樓道,又看她,問:「你明天打算幹什麼?」
「還沒計劃……」她又撒了謊,問,「怎麼了?」
「你不是要寫書么?」他抿唇,嘴邊一抹極淡的彎兒,「帶你去看看,為什麼阿勒城對政府軍那麼重要。好不好?」